懸崖下是滾滾的渭水。
成語所謂“涇渭分明”,講的就是涇水與渭水的區別,涇水清澈,渭水渾濁,二水同流而不相混。
但這座懸崖底下是純粹的渭水,滔滔黃流,不見其下。
公孫喜跳下去之後,飛濺起一朵不起眼的浪花,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纔看到似乎是他的腦袋,在離落水的位置頗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浮出水面,但很快就又扎入水中。
“祖母,他不會出事吧?”懸崖上,迎風而立的高密王妃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身後一步之處,建安郡君一面伸手扶了扶鬢邊幾乎要被狂風吹落的銀簪,一面伸手挽住她手臂,不無憂慮的問,“雖然此人出身海上,水性必定精熟,但渭水渾濁不堪,浮力只恐不如海水。再者……看他沒有直接上岸,而是順流而下,八成是打算尋找孟皇后,這……?”
半日前,高密王妃說服公孫喜放棄帶走孟皇后失敗,留下廣昌郡君跟雲陽郡君兩個孫女做人質,獨自外出安排。
她是高密王的正妃,素來受高密王敬重,孃家出身也不低,且是世子生身之母,一向有威嚴。哪怕夫妻倆這次因爲莫太妃的薨逝,起了一番爭執,高密王也沒吩咐人落她面子,這會兒吩咐人弄了一架最寬敞的馬車來,備上酒水乾糧、傷藥銀兩之類的物件,到小樓下候着,又臨時遣散左右了一會兒。
衆人雖然對她這番動作一頭霧水,不無驚疑,但看着高密王妃冷冰冰的樣子,也不敢問。
還是恰好巡視完的建安郡君歸來,見這情況,上前委婉打聽,高密王妃起初只冷淡的告訴長孫女,自己打算出城去走一圈,看看渭水。
然而建安郡君聞言想多了,以爲祖母被莫太妃的後事刺激到,這是起了投水的念頭,頓時嚇的落下淚來,當即跪下抱住她的腿,苦口婆心的勸說她千萬不要想不開!
高密王妃:“……”
實在沒法子這孫女,只好吩咐了趙姑姑到樓上守着還在昏迷中的廣昌郡君跟雲陽郡君,順帶在姐妹倆醒來之後叮囑她們不許多嘴,帶了建安郡君,上了讓公孫喜跟孟皇后藏身的馬車,一塊出行。
建安郡君一路上心驚膽戰的,不住的勸說王妃想開點,不僅僅是她這麼想,實際上隨行的侍從也不無這看法,只是懾於高密王妃素來冷漠,不敢多言。
一行人一面悄悄的派人前去找高密王等人報信,一面心驚膽戰的護送高密王妃打南門出了長安城,朝渭水一路而去。
尤其是發現王妃專門挑了個懸崖,讓馬車在懸崖下停了之後,又叫左右都退下,說是要一個人靜一靜,畢竟懸崖三面臨着渭水,搜索過內中沒有危險,也就不需要甲士亦步亦趨的跟着了。
這時候建安郡君又哭了,扯着她袖子死活不肯撒手。
祖孫倆僵持了好一會兒之後,高密王妃再次敗給她,答應她可以留下來。
其他人想着高密王妃到底年歲已長,且這些年來身子骨兒不大好,建安郡君雖然只是弱質女流,到底素來康健,不管王妃想做什麼事,郡君多少可以拉着點。
何況他們雖然被吩咐退開,肯定也是豎着耳朵聽這邊動靜的,郡君喊上一聲,稍微拖延下王妃的動作,也就都趕過來了。
如此,猶猶豫豫的領了命。
建安郡君還在努力勸說高密王妃千萬別尋短見的時候,卻見馬車底下的暗格裡鑽出兩個人來,一時間嚇的呆住,差點就要出聲求救,還好高密王妃早有防備,一把按住了她嘴,叮囑她噤聲之後才放開,嘆道:“現在你知道我不是想不開了?”
“祖母,這……這?”建安郡君驚魂甫定,過了會兒才認出公孫喜跟孟皇后來,就是大驚,“他們這是?”
高密王妃神色晦明,說道:“有人想害你三叔跟咱們徹底翻臉,故此趁着阿喜在宮闈裡的時候,刺殺了莫氏那老婦。爲了不讓這罪名落在你三叔頭上,阿喜所以找我求助。我便設法將他們帶出宮來。”
見孫女目光落在孟皇后身上,她一皺眉,“這個皇后是因爲跟你三嬸關係好,阿喜爲了不使你那三嬸不高興,只好帶了她一塊兒出來。”
建安郡君聽出祖母語氣中的不悅,又見孟皇后臉色難堪,感到自己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她雖然因爲跟孟皇后分屬不同陣營,彼此之間也談不上什麼交情,然而到底年歲彷彿,都是面嫩的時候,郡君自覺不該使得皇后顏面無光,這會兒不好意思的低了下頭,復看左右,低聲說道:“但是,現在他們怎麼走?”
“走渭水就成。”高密王妃對公孫喜點了點頭,說道,“你打小跟着我的鶴兒,想來也是在海上討過生活的?這麼着,水性應該沒問題?這懸崖說高不高說低不低,跳下去遊走……辦得到吧?”
公孫喜點了點頭,朝她抱拳道謝:“娘娘今日襄助之恩,卑職必然不忘!”
高密王妃坦白的說道:“你記不記我的好都沒關係,我只是幫我的兒子。”
又看了眼建安郡君,“建安,你去馬車上將我準備好的包裹拿下來,咱們送他們到懸崖邊去!”
建安郡君這會兒心裡亂的很,她是知道祖母高密王妃對於三叔容睡鶴頗爲偏袒的事情的,所以祖母所言公孫喜跟孟皇后出現在此的緣故,她其實不太相信,甚至懷疑,其實公孫喜壓根就是刺殺莫太妃的兇手。
高密王妃乃是爲了庇護容睡鶴,才幫忙掩護公孫喜還有孟皇后離開皇城的。
雖然建安郡君跟莫太妃沒有什麼感情,對於謀害莫太妃的人,提不起什麼仇恨的心思,但她是出了閣的人了,嫁的還是跟容清酌關係密切的黃無咎,對於局勢,當然也有耳濡目染的敏感。
此刻心裡多少有點懷疑,高密王妃是在容清酌跟容睡鶴倆兄弟的暗自競爭裡倒向了容睡鶴……
不過由於戚氏的教誨,她什麼都沒說,依言去馬車上拿了包裹,抱着,陪高密王妃朝上走。
本來公孫喜見建安郡君拿了包裹過來,伸手想接的,但見這位郡君似乎沒有遞過來的意思,也就拉着皇后轉身跟上高密王妃了。
王妃一邊朝懸崖上攀爬,一邊詢問着容睡鶴的近況。
見公孫喜說自己這段時間不在西疆,不是很清楚,就問他還在西疆的時候,容睡鶴的起居之類。
如此說了幾句閒話,因爲這懸崖也不是特別高,也就走到了上頭。
懸崖上是有些植被的,不然公孫喜跟孟皇后的蹤跡早就被看到了,但伸出一截凌空於渭水之上的一截,不知道是否因爲河上風大的緣故,卻只生了些及膝高的野花野草,儼然就是被身後一圈兒樹木圍出來的小花圃似的。
這季節的“小花圃”生的鬱鬱蔥蔥,還開了不少黃黃白白的野花,芬芳撲鼻,很是可愛。
不過這會兒四人都沒什麼心思欣賞,只隨便掃了一眼,就都望向懸崖之下:夾雜着兩岸泥沙的渭水,渾濁而充滿了氣勢,那樣浩浩蕩蕩的經行而過。
河水奔涌之間,捲起的浪濤拍打在懸崖下的土石上,有幾點水滴甚至飛濺到了他們面頰上。
三位女眷都是不會水的,看到這情況,建安郡君趕緊拉着高密王妃朝後退了幾步,唯恐祖母不當心掉下去。
“建安,你將包裹裡的東西,給阿喜解釋下都是些什麼。”高密王妃也確實看的有些臉色蒼白,稍微緩和了下之後,她掙開建安郡君的攙扶,轉頭吩咐。
又跟公孫喜說,“時間倉促,裡頭好些藥瓶之類的都沒標明,爲防你們需要用的時候難以分辨,還是讓建安給你好好講一講吧!我上了年紀,老眼昏花,別看錯了,反而害了你們。”
公孫喜想說常見傷藥什麼的不用講,他自己就能分辨,不過高密王妃又吩咐建安郡君,“你給阿喜說完之後,好生包起來,務必保證他落水之後,上了岸還能用!”
建安郡君垂頭應了,因爲包裹裡的東西不少,就蹲了下來,在草地上解開,挨個給公孫喜解釋。
公孫喜爲表禮節,也跟着蹲下,耐着性子聽她娓娓道來。
誰知道說到一半,忽聽身後傳來“咚”的一聲重物落水,建安郡君臉色一變,趕緊擡頭找高密王妃的身影,索性一眼看到自己祖母素衣如雪,髮絲飛揚的獨立崖邊,才鬆口氣,以爲只是底下水聲澎湃的誤會,低頭要繼續給公孫喜講解一瓶傷藥的用法,公孫喜卻陡然目光一厲,低喝道:“皇后呢?!”
建安郡君驚訝的擡起頭來,才發現一目瞭然的崖頂,赫然只有三人,距離高密王妃不遠的孟皇后,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把她推下去了!”崖邊迎風而立的高密王妃緩緩轉過頭來,沒什麼表情的說道,“方纔就說過,她就是個累贅!你卻是我兒臂助!怎可爲了區區兒女私情,自毀前途?!”
公孫喜怒視着她:“卑職乃是奉了郡王妃之命……”
“阿喜,你年紀比我的鶴兒還小,這種事情,還想瞞我?”但高密王妃冷笑着打斷了他的話,“你跟着鶴兒,前程遠大,將來要什麼樣的女子不可以?爲什麼非要跟孟氏的這個皇后搞在一起?!你該知道,你同她的事情一旦傳揚出去,別人不會說你一介無名之輩如何如何,所有髒水,都是衝着密貞去的!”
“就算你不在乎這麼拖累密貞,但我在乎!!!”
她冷冰冰的盯着公孫喜,“既然你不聽勸,那麼我只好自己來動手,幫你剷除了這個絆腳石!!!”
“……”公孫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的起身,直截了當走到懸崖邊跳了下去!
……被這一幕徹底弄懵了的建安郡君,此刻觀察着祖母的神情,不知道該說什麼,卻又覺得不說話有一種壓抑的難受,訥訥道:“祖母,咱們現在要怎麼辦?”
高密王妃冷冰冰的看着載沉載浮一路向着下游而去的公孫喜,眼中閃過一抹複雜,淡淡說道:“自然是將包裹收拾好,掉進水裡都不會被浸壞的那種……然後扔下去!”
“啊?”建安郡君不解。
王妃嘆口氣:“是專門給他準備的,他顧不上拿就跳下去了,這會兒也只能扔下去,看看能不能湊巧被他撿到吧……據說他曾經給皇后做過一段時間的侍衛,不知道是不是那個時候同皇后有了孽緣?唉,鶴兒本來如今的事情就夠多的了,偏生身邊人也沒個安分的!”
她蹙着眉頭,道,“建安,你快一點將包裹扔下去,完了咱們就走吧!”
頓了頓,“下去之後,叫人把這懸崖給我燒了!免得你祖父回頭派人過來查看,察覺到什麼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