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乾本來就在目不轉睛的觀察着他神情,見這情況,心裡越發有了底,慘笑道:“大哥,怎麼?您願意在這個時候跑過來,陪我說了這許久的話,卻連個口風都不肯給我透嗎?難爲,還怕我跑了不成?”
“且不說我受家族恩惠,需要的時候本不該逃避,之前做過的錯事,也一直想着彌補。”
wWW. тт kΛn. ¢○
“在這驃騎大將軍府裡頭……我逃得掉?”
“……我也不知道。”孟家源只覺得口乾舌燥,是強烈的恐懼引起來的。
這不是因爲發現素來備受父母寵愛甚至是偏愛的弟弟,赫然步上庶弟的後塵,成爲家族棋子,不,準確來說,是犧牲品。
而是,他在想,是什麼樣的情況,需要孟家乾做棄子?!
如果是大軍揮師南下,不帶着孟家乾,他留在北疆,留在冀州,固然會有危險,然而未嘗不可以改頭換面,悄然隱入村野。
何況,大軍南下,爲什麼不帶着孟家乾?
他是孟伯勤耗費心血最多的子嗣,弓馬嫺熟,於沙場也有着自己的經驗與見解,哪怕之前輸給過容睡鶴,然而這主要是孟氏對容睡鶴的瞭解太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到底不能否認孟家乾多年勤學苦練的成果。
至於說出賣孟氏的舉動,讓他在家族的地位迅速下降,幾乎處在被放棄的狀況,但這事兒發生到現在,也不過轉年。
孟家乾的一身本事,尚未完全荒廢。
如今孟氏子弟在長安被高密王殺的血流成河,這會兒正值用人之際,孟伯勤傻了纔會讓這兒子閒置。
但連氏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的讓長子來跟五子敘舊……
孟家源急速的思索着:“爹孃要捨棄五弟,必然是因爲這麼做大有利益,或者是可以改變目前孟氏的處境……不,孟氏素來重視男嗣,尤其是嫡子!五弟之前做了那麼大的錯事,爹爹也沒有下重手調教,不過是冷落着讓他自己反省而已!”
“所以爹爹不太可能同意拿五弟去換取利益,八成,是因爲目前孟氏的處境,比我瞭解到的還要艱難,艱難到爹爹不得不放棄五弟!”
那麼問題又來了,孟家乾雖然在孟氏身份地位都不低,放到可以左右整個孟氏處境的層面上就不算什麼了。
他憑什麼可以給孟氏帶來這個層面的好處?
又或者說,能夠左右孟氏前途的人或者勢力中,誰願意爲了孟家乾而向孟氏伸出援助之手?
孟家源一臉的難以置信,幾乎是呢喃的說出了自己的推測:茹茹!
因爲,目前有這個資格的勢力,大穆國內,不過兩個:高密王,密貞郡王。
然而這兩位,都沒有理由重視孟家乾。
遑論是重視到爲了他給孟氏手下留情什麼的地步。
卻是茹茹,與孟家乾大有關係,且有理由至今對他耿耿於懷:之前鄭侯膝下嫡庶子嗣爭鬥,孟伯亨引誘孟思安謀劃了令二房女婿高且儀秘密遠赴西疆,勾結茹茹,意圖謀害密貞郡王妃、裡應外合出賣益州的一系列事情,乃是在將要成功時,被孟家乾在關鍵時刻的選擇破壞的!
當時跟高且儀聯絡的,是剛剛駕崩的前任可汗登辰利予。
而不久前,孟伯勤親自出手,不惜找藉口逐出庶次子一家,謀劃的刺殺登辰利予,卻是找了那伏真做盟友。
雖然那伏真與登辰利予仇深似海,然而不管是站在整個茹茹的角度考慮,還是從孟家乾的選擇直接導致了他跟部下被全軍俘虜,連個報信的都沒能逃出去這點來想,那伏真都沒有放過孟家乾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
登辰利予駕崩之前,親自將汗位傳給那伏真的時候,曾經說過,謀害他的乃是孟氏,而且就是孟伯勤這一支,跟那伏真沒有任何關係!
他將汗位傳給那伏真的唯一要求,就是幹掉孟伯勤一家,爲自己報仇雪恨!
這點孟家源雖然早就知道了,卻一直沒聯想到孟家乾,乃是因爲那伏真親自給孟伯勤寫了密信,表示這都是密貞郡王容睡鶴的陰謀,他本人一點也不想跟孟伯勤打,到時候也就是做做樣子,希望孟伯勤能夠放心以及配合。
孟家源天真的以爲自家跟茹茹,大概也就是這樣的關係了。
他這會兒猛然想起昨日去小祠堂裡見孟伯勤時的境況,那些看似考校實則引導的話語……
還記得他被孟伯勤打發離開時,曾不解的問,爲什麼孟伯勤已經拖拖拉拉了這麼多日了,還要遲疑應對?
如果……
如果孟伯勤爲孟氏選擇的出路,乃是投靠敵國的話,這麼大的事情,確實需要反覆斟酌!
畢竟孟氏素來權勢顯赫,即使是孟家源這種不會爲了家國大義而出賣孟氏的子弟,也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徹徹底底的背棄自己的國家。
他之前做的心理準備,頂多就是跟茹茹裡應外合,坑一下自己的政敵而已!
“所以爹爹的打算,是用五弟的性命,換取茹茹在登辰利予遇刺這件事情上的諒解,進而接納我們?”孟家源心中充滿了悲哀,昨日孟伯勤對於揮師南下的前途很不樂觀,那個時候他只是以爲鄭侯等人的死,帶給了孟伯勤巨大的壓力。
他實在沒想到,這個壓力會這樣大。
大到孟伯勤會進行這樣背棄家族聲名的選擇。
孟家源尤其想到自己昨日才進祠堂,勸說孟伯勤出去用飯時,孟伯勤說的,先人將無人祭祀,所以趁這會兒多上些香火的話。
就算他們前往茹茹的時候,可以帶上牌位,但也只是牌位。
真正返回故里掃墓,此生此世,還有機會麼?
孟家源好一陣茫然,還有自己的祖父,鄭侯等人,長安至今在高密王的手裡,高密王與孟氏之間仇怨深厚,哪怕鄭侯他們生前富貴之極,地位顯赫,這會兒,也不知道是否能夠得到一卷草蓆裹身?
曾經朱紫貴,卻如同街頭餓殍一般的下場麼?
如此棄先人不顧,一走了之……從今往後,中原可還有他們的容身之所?
青史之中,又該如何唾棄曾經高高在上的孟氏?
他心頭百味陳雜,忽然之間無比後悔聽從連氏的吩咐,前來看望孟家乾。
又生出了許多對着孟家乾的憤懣:你爲什麼,要將話說的這樣明白,提醒我意識到這些血肉模糊的真相?!
還是你自己即將沒有好下場,也不希望我好過?
“大哥不願意說,那就算了吧!”對面的孟家乾,一直定定看着他,此刻,也不知道是意識到他這種強烈的反感的情緒,還是失望了,最終垂眸,說道,“大哥,我乏了。”
“……你多保重!”孟家源想說什麼,然而最終,張了張嘴,卻只留下這一句,便起了身,倉皇而去。
孤零零坐在幾畔的孟家乾,沉默的望着他離開時的背影,良久抓起面前的影青釉繪墨梅茶碗,仔細看了看,又放下,“嗬嗬”的笑出了聲,似自語道:“大哥,您雖然什麼都沒說,可是……這些日子,零零碎碎聽來的消息,我豈會猜不出來緣故?您今日的到來,只不過,讓我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罷了……世事真是無常呵!”
從前他以爲孟氏勾結茹茹,出賣了大穆,後來發現,一切都只是幾個年輕子弟的爭鬥導致的,甚至還有四房那位如今正趁勢而起的崇信侯的影子在裡頭。
他以爲的爲大義犧牲小家,最終被證明是個笑話。
中間那些輾轉反側那些天人交戰那些懊惱與愧疚……多麼的不堪回首?
可時間也不過是轉過了一個年,孟氏就真的要跟茹茹勾結了。
甚至,是索性的投奔。
而他將是孟氏投靠茹茹的禮物之一。
爲了彌補登辰利予遺言造成的雙方仇敵關係的最適合的階梯。
“這樣也很好。”孟家乾將手臂支在几案上,撐着額,有些神經質的笑出了聲,“西疆在我手裡失去,非但造就了密貞,更是讓孟氏在目前的情況下,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若是我當初爭氣點,得到西疆軍,哪怕長安的族人死傷殆盡,四房的兩位叔父且也不懷好意,兩大邊軍聯手,更有何懼?”
“而今我的性命,能夠爲孟氏換取一條出路,不管這出路,有多艱難多不堪,歸根到底,也算孟氏沒有白栽培我一場了!”
他疲倦的想,“而我,也不需要再承受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壓力……人生於世,何其艱難!!!”
驃騎大將軍府中瀰漫着悲慼的氣氛時,同處冀州城內的別院內,卻是一片祥和輕鬆。
盛惟喬在容蕤賓被送走後,非但當天哭了好幾場,之後的三兩日裡都悶悶不樂,這讓原本還笑話她的宣於馮氏都有點心急了,容睡鶴聞訊之後,更是推了好些不緊要的事情,見天的守在榻邊哄。
結果也不知道是他太會哄這小祖宗了,還是盛惟喬的傷感本來也就那麼幾天,總之沒兩日,盛惟喬就徹底將兒子拋之腦後,成天興致勃勃的跟容睡鶴下棋、聊天、玩樗蒲、看容睡鶴給自己畫肖像……要不是宣於馮氏嚴厲的禁止,她甚至想下榻出門,拉着容睡鶴跑花園裡撒歡去!
甚至這日底下人傳了消息過來,說容蕤賓跟乳母大夫等人,已經在許連山的護送下,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上船,且船隻已經移向深海,孟伯勤哪怕這會兒就接到準確消息,也不可能奈何得了這位準郡王世子了。
宣於馮氏聞言,一直懸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盛惟喬卻只輕描淡寫的道了句“知道了”,就拉着容睡鶴撒嬌,要吃他親自烤的肉。
而容睡鶴一臉寵溺,嘴上說着:“坐月子的時候吃太油膩只怕不好。”手裡卻已經放下事情朝廚房走了,邊走還邊嫺熟的吩咐人去做消食湯,免得自家小祖宗貪嘴之後不舒服。
對於兒子的行蹤,竟然壓根連回應都忘記了。
看着這對毫無做父母自覺的夫妻,宣於馮氏嘴角扯了又扯,最終到底抱着息事寧人的想法住了嘴,只惡狠狠的想着:“等從北疆這鬼地方離開,南下回去了南風郡,若是喬兒還這麼沒有當孃的樣子,非好生收拾她不可!!!”
不過大概是上天也看不下去這夫婦倆的沒心沒肺,半晌後,容睡鶴做好了烤肉,親手拿刀切成小塊,端到房裡,正跟盛惟喬你一塊我一塊的互相喂着呢,吳大當家親自前來稟告:“長安消息,阿喜似乎出事了!”
前一刻還笑嘻嘻的夫婦倆頓時愕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