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安作爲寵妾嬌語的親生兒子,從小到大就基本沒見過親爹鄭國公發火的樣子。
儘管嬌語去後,他在各式各樣的議論裡迅速褪去稚氣,曾經單純的孺慕情懷,也摻雜進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然而對於一個才十二歲的貴胄公子來說,生身之父鄭國公,迄今爲止,依舊是他最大的依靠。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被這個父親親自拳打腳踢的一天。
這會兒初初緩過一口氣,就被擡上堂來受審,整個人都有點呆滯了。
高踞上首的鄭國公看了出來,心中百味陳雜,怎麼說也是捧在手心裡十一年的親生骨肉,要說他看到原本活潑伶俐的小兒子變成眼下這模樣一點不心疼,那是假話。
只是想到這兒子對自己的辜負,怒火也有點忍不住:說實話,倘若今天查出來的始作俑者是孟伯亨、孟皇后,鄭國公就算憤怒,也不會太傷心。
畢竟他自己心裡清楚,他對繼室所出的一雙子女,實在是沒多少關心跟愛護,着實有點苛刻的。因此孟伯亨跟孟皇后背叛、報復他,他會生氣,卻不會有這種心上被捅了刀子的感覺。
可是孟思安,雖然這是庶子,無論重視程度還是待遇還是對前途的安排……鄭國公自認沒有半點對不起他!
爲什麼偏偏就是這個兒子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思安,你還小,就算做了錯事,只要肯改正,無論是你爹,還是我們這些做叔叔的,斷沒有不原諒你的。”鄭國公神思不屬,一時間出了神,旁邊武安侯見狀,還以爲他氣的說不出話來了,乾咳一聲,代爲開口道,“現在的關鍵是,這事兒不弄個清楚的話,咱們家的應對一旦出了岔子,合族都沒有好下場!到那時候,你一介小兒,又如何得以倖免於難?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底下孟思安聞言,哆嗦了下,有些怯生生的朝後縮了縮,沒吭聲。
武安侯等了一會兒,見他不作聲,只好繼續問:“是誰教你做那些事情的?”
“……沒人教。”孟思安沉默着,就在武安侯都有點端不住慈愛叔父的架子時,他才低低的開口,要不是這會兒堂上鴉雀無聲,都沒人能聽到,囁喏道,“我自己做的。”
“你?”武安侯聞言,皺了下眉,才忍住發作的衝動,說道,“你纔多大?卻怎麼騙得了你那五姐夫?!更遑論,你五姐夫手裡的印信,又是怎麼回事?!”
孟思安先是看了下鄭國公,才繼續道:“要騙五姐夫很容易,我從爹爹書房裡偷了張名帖,趁爹爹不注意,蓋上爹爹的私印,讓老僕去了江南,借爹爹的名義吩咐下去……五姐夫弄清楚了老僕的身份以及私印的真假,也就相信了,因爲是關係重大的機密之事,他也不敢跟爹爹還有二叔什麼的求證。甚至在離開江南的時候,也會設法掩藏行蹤,如此,爹爹跟二叔這邊,自也什麼都不知道!”
“你爹的名帖跟私印,你能偷到手,還能說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成陽侯聞言將信將疑道,“老僕呢?你派了誰?難道國公府的大管事一點沒察覺?”
鄭國公也是這麼想的,疑慮的目光看向旁邊垂手侍立的大管事:“這段時間有下僕去過江南?”
大管事臉色凝重,認真想了一會兒,才道:“是有人過去採買府中所需之物,但那些人應該不會爲十公子做這樣的事情。”
他補充道,“原本去江南採買的人都是嬌語姨娘安排的老人,但嬌語姨娘去後,夫人就把人手全部換掉了。新換上來的很多都是從外頭買進來的,身契皆在夫人手裡,沒有理由爲十公子瞞天過海。”
“向氏的人,不害我就不錯了,我怎麼使喚得了他們?”孟思安接口說道,“我用的是我娘留下來的人,他們原本都是在國公府裡做了十幾二十年的老人了,就因爲之前是我娘當家,我娘去後,夫人便不問青紅皁白的統統趕了出去!”
“其中有人家裡雙親染病在榻,沒了這份差事,日子就過不下去,跪在夫人跟前苦苦哀求,也未得到憐憫!”
“之後他雙親中有一位快不行了,找大夫開的藥裡用到一味山參,他根本買不起,就抱着萬一的希望,賄賂了門房給我傳口信。我心中不忍,從爹爹賞我的東西里頭挑了最小的一支山參給他,他千恩萬謝的走了,走的時候說願意爲我赴湯蹈火。”
“本來我想着雖然娘不在了,可是爹爹卻更疼我了,我也沒什麼要他做的事兒。”
“但前些日子……前些日子夫人她……爹爹固然是一直站在我這邊的,夫人到底是我嫡母,總是叫爹爹爲了我責罰夫人,其他的不說,單是宮裡皇后姐姐的面子,卻往哪裡放?”
“我不想再找爹爹告狀,叫爹爹忙完了一日政務下來,還要爲我操心,也不想總是被夫人厭惡……我就想……就想做點事情出來,既爲爹爹分憂,也是叫夫人不敢小覷我,然後我想她應該就不會再針對我了?”
“所以我就想到了那個人,偷了爹爹的名帖跟印信,將娘留下來的一些首飾當掉,給他做盤纏,叫他去江南找了五姐夫……”
說到此處,他哽咽起來,“我沒想到家乾會出賣咱們,以爲就算茹茹截殺不了密貞郡王妃,也能在西疆肆虐一番,如此總歸是給密貞找了麻煩,於咱們孟氏是有利的!爹爹,正如二叔所言,我是孟氏子嗣,是您的親生骨肉,與孟氏正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果孟氏不好了,對我有什麼好處?!再說我從小到大,您一直都很疼我,我就是想誰不好,怎麼可能想故意惹您生氣?我真的只是想給您分憂啊!”
“……”鄭國公三人面沉似水,彼此交換着眼色。
片刻後,武安侯看了看左右的兄弟,再次代爲開口:“你既然是有心爲咱們分憂,爲什麼做這麼大的事情之前,招呼都不跟咱們打一個?!你就沒考慮過一旦事敗,對整個孟氏的影響?!”
還有,“你爲什麼要選擇欺騙高且儀前往西疆主持此事?高家得罪過你?”
說到最後一句,武安侯語氣中透露出分明的不悅:高且儀,不但是孟家錢袋子的主持人,也是他最喜歡的女兒的夫婿!
雖然武安侯對這女婿肯定沒有對自己親生骨肉在意,然而就這麼糊里糊塗的被庶出的侄子跟天知道腦子是不是有毛病的侄孫坑死在西疆,他心裡豈能不窩火?!
“我年紀太小了。”對於這個問題,孟思安囁喏了一會兒,才怯生生道,“這麼大的事情,爹爹也好,兩位叔父也罷,要是知道了,肯定不會讓我做的!這樣的話,只是提出建議,且不說能否通過,就算能,也不是我獨當一面,又怎麼顯得出我的能力?顯不出我的能力,又如何取得大家的重視?”
至於說事先對於事敗的考慮,“所以我沒有自己出面,而是騙了五姐夫去西疆。這樣一旦有什麼變故,火也不至於直接燒到咱們孟氏頭上。”
“我之所以選擇高家,並非對高家有什麼意見,而是因爲兩個緣故:一個是我能夠信任跟調動的底下人有限,當時就那人一個,他是一直負責江南採買的,唯一接觸的跟咱們孟氏關係密切可以託付這樣大事的,也只有高家;”
“第二個是因爲承烜外甥。我當時真的沒想到事情會失敗的這麼幹脆,我以爲至少有八成的機率可以成功的,就算不能成功,也於大局無損!所以想着這個機會不如將承烜外甥帶上,畢竟他雖然比我年長,卻因爲破了相,止步金榜,就這麼荒廢卻忒可惜了!”
這個解釋並不能說服武安侯,他寒着臉道:“如果你真是想爲了承烜好,爲什麼不跟高家說清楚,而是打着你爹的旗號招搖撞騙?”
孟思安不答反問:“二叔,如果不是您幾位查到了證據,您會相信我可以謀劃這樣的事情嗎?”
武安侯頓時語塞,沒錯,要不是鐵證如山,他們怎麼都不能相信這段時間連國公府都沒有踏出過一步的孟思安,居然不動聲色的謀劃了千里之外勾結外族的這等大事!
那麼倘若孟思安一開始就跟高家說清楚,這不是鄭國公的意思,甚至鄭國公根本不知道,只是他個人的想法……高家傻了纔會聽他的!
十成十是稟告到武安侯跟鄭國公面前!
而鄭國公與武安侯,會成全他麼?
不可能的!
他太小了。
就如孟思安自己說的那樣,即使採納了他的建議,頂多誇他幾句機靈,執行必然是另外派人!
“你還沒說你怎麼知道西疆的局勢呢?”堂上寂靜了片刻,成陽侯提醒,“而且又是怎麼聯絡上茹茹的?高且儀手裡拿着的你三哥的印信,又是怎麼回事?”
“……”對於這個問題,孟思安沉思了好一會兒,中間鄭國公幾次想發作,都被武安侯跟成陽侯低聲勸說作好作歹的攔了下來,良久之後,他才吞吞吐吐的說道,“我是從……從六哥那邊得知的!”
“孟歸羽?!”鄭國公三人勃然變色,“蠢貨!只怕你是落入他算計而不自知了吧?!”
武安侯尤其的震怒:“我就說你找誰當替罪羊不好,爲什麼找我女婿?!必然是因爲承烜當初來長安時不懂事,話裡話外對孟歸羽多有輕慢,那小子記恨在心,這會兒攛掇着你自以爲運籌帷幄,算計着讓高且儀去西疆送死!!!”
虧他剛纔還以爲孟思安雖然這次事情辦砸了,居心也算不良,然而出發點怎麼都比二十五歲的孟家乾靠譜,尤其十二歲的年紀就能有這樣的心計,好生栽培,他日必能成爲孟氏的中流砥柱!
所以才攔住鄭國公,要好生聽孟思安的回答。
結果呢?
雖然孟思安只說從孟歸羽處聽說了些消息,但武安侯幾個自己早年就沒少用這種潛移默化的手段坑別人,豈能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壓根就是孟歸羽隱藏幕後主導一切,卻還叫孟思安認爲整個事情都是他自己的主意!!!
鄭國公氣的一把掀翻桌子,指着孟思安破口大罵:“老子怎麼會生出你這樣不長腦子的蠢材?!”
又想到正在呂時雨部的孟家乾,那也是自己的親孫子,論起來坑爹程度比孟思安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簡直要當場吐血三升,顫聲說道,“孟家祖上到底作了什麼孽,會有你們這樣不孝的子孫?!”
大概屋漏偏逢連夜雨,鄭國公正被自己的兒子孫子氣的全身發抖,這會兒又有下人來報了個壞消息:“宮裡傳了陛下口諭,道是陛下聽說廣陵王喜得龍鳳胎,十分欣喜,要廣陵王即刻帶兩位才落地的小王子、小王女入宮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