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寧威侯府,書房。
青衫革帶、打扮儉樸的徐子敬,親手爲對面沏上一盞熱茶:“親家,請用!”
“侯爺客氣了!”相比之下,華服錦袍的公孫夙,看着倒比他還像侯爺些,不過這也不奇怪,徐家祖上窮困得很,就算徐子敬出生時,徐老侯爺已經在軍中混出點樣子,家裡不至於吃了上頓沒下頓了,同樣是寒門出身的夏侯老夫人持家從儉,也是絕對不會鋪張浪費的。
徐子敬所以壓根就沒奢侈過,到了南氏手裡就更沒這機會了……畢竟這年頭男人奢侈的第一件事,就是納小。
故而這位寧威侯平常穿戴都很普通。
倒是公孫夙,雖然是草莽出身,作爲四代海主,那是從出生起,衣食住行的精緻講究程度,就比岸上尋常富家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如今得了官身,那就更不會委屈自己了。
兩人雖然是親家,不過出身跟性情使然,原本其實不太走的到一起去,平常也很少碰面的。
這會兒照面,不免互相客套一番,才轉入正題:“親家去見過那小子了?他怎麼說的?”
“還能怎麼說?”公孫夙聞言,哂道,“自然是滿口答應了,還狠狠表了一番忠心……不過他心裡想些什麼,咱們都很清楚:他是巴不得郡王妃還有郡王安排給郡王妃的隨從不要來長安,免得他這段時間做的事情曝露在郡王面前,交代不過去!”
“如今咱們要他私下調動禁軍,阻攔高密王還有盛老爺子要求郡王妃前來長安的計劃……正中他下懷,只怕他這會兒心裡慶幸都來不及!”
徐子敬點頭:“他私下做的手腳,咱們且記着,回頭不怕沒有算賬的時候。歸根到底,如今西疆跟北疆纔是關係到全局走向的重點。”
公孫夙皺眉道:“只是禁軍近在上林苑,舒氏姐妹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這段時間根本就是可着勁兒的擡舉他們兄弟!這樣下去,就算禁軍的大權一直把持在世襲的那幾家手裡,遲早也要被他們站住腳!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吧?不過親家你也知道,我就是在海上混了幾年,這種事兒還得您掌眼。”
他這話也不算謙虛,海主聽着威風,歸根到底只是一窩海匪,徐子敬卻是掌過實際八十萬、號稱一百五十萬的北疆軍的,眼界跟經驗不是他能比的。
“只要孟氏不出手,孟歸羽、孟歸瀚兄弟頂多就是在禁軍裡站住腳,想跟開國時候傳下來的那幾家扳手腕,這倆小輩還不夠格。”徐子敬聞言微微頷首,說道,“那倆兄弟跟孟氏其他三房之間罅隙不小是一個,他們也怕再次被鄭國公他們當跳板,利用他們掌握了禁軍之後,將他們踢開,所以是不會輕易在這兒跟孟氏合作的。”
公孫夙暗鬆口氣,說道:“這麼說,這兩人成不了氣候?”
“也不一定。”徐子敬沉吟了下,提醒他道,“親家忘記了嗎?這兄弟倆,可都沒成親的!禁軍那幾家,據說都還有待字閨中的女孩兒?”
“聯姻?”公孫夙皺了皺眉,說道,“禁軍這樣要緊的地方……陛下就算昏了頭了,應該也不會放任孟氏兄弟用這種方式壯大吧?”
徐子敬嗤笑了聲,道:“親家,正常的天子當然不會這麼做了。正常的天子根本就不會讓外戚進入禁軍當權!問題是,咱們這位陛下……是正常天子麼?”
想到宣景帝的任性,公孫夙這種見慣陰暗的海主都下意識的嘴角一抽,想了想道:“既然陛下指望不上,咱們卻要盯牢了他們了!”
“嗯,不過也別太花心思,畢竟咱們這會兒人手實在有點捉襟見肘,眼下好幾件事情都比這事兒要緊呢。”徐子敬說道,“反正他們那三個伯父,還有一堆堂兄弟姐妹,應該也不會想看到他們跟掌禁軍的那幾家太要好……其實長安這邊對密貞的大局關係不是非常緊要,現在最要緊的,還是力保他在西疆跟北疆的安排,不被阻攔!”
公孫夙道:“高密王跟盛老爺子這兩邊都一直派人盯着,趙家、元家還有戚家都是。不過,據宮裡送出來的消息,道是皇后娘娘在親家母出宮後次日,有託孟歸羽給郡王妃傳遞親筆手書,手書的內容,大致就是感謝郡王妃的通風報信,以及詢問郡王妃的近況,這些也還罷了,有一點卻很讓人意外。”
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皇后娘娘說,指使高且儀勾結茹茹之事……並非孟氏所爲!至少鄭國公完全不知情!”
“我對鄭國公並不瞭解,不過曾聽女兒應姜說起過,就是這位皇后娘娘不是那種擅長裝模作樣的人,待郡王妃很有幾分真心!”
“那麼她這話,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只是出於不希望孟氏倒臺,爲自己生身之父的辯解也還罷了;如果是真的……這事兒?”
“還有這樣的事情?”徐子敬聞言愣了愣,臉色也嚴肅起來,凝眉思索了會兒,一拍腦袋,懊惱道,“打仗我在行,這種勾心鬥角的事兒……還是趕緊寫信給密貞,讓他自己參詳去吧。至於咱們這邊,回頭找機會請了馮老太爺過府,請他老人家幫忙掌掌眼?”
提到馮老太爺,公孫夙難免想到盛老太爺,就苦笑:“您說盛老爺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就那麼想不開,淨想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這位老爺子的心情,我倒是能夠理解。”徐子敬嘆了口氣,解釋道,“親家是沒去北疆待過,但凡去過北疆,看到被那些畜生禍害的黎庶,您就知道,爲什麼盛老爺子不擇手段不惜代價也要設計他們的主力了!不過理解歸理解,這點上我跟我爹倒是一個看法,就是辛辛苦苦玩命多年,圖的就是子孫後輩不要像咱們那樣得拿命去換富貴,怎麼好爲了大局就犧牲他們?!朝堂上享受萬民供奉的人那麼多,個個比咱們尊貴榮耀,也不見他們做這樣的舉動呢?”
公孫夙道:“唉,這年頭,誰不是爲了混口飯吃?盛老爺子這樣的人,高尚是高尚,對於親生骨肉來說,到底有些殘忍了。如今密貞夫婦還不知道這事兒,一旦將來知道……郡王妃會怎麼樣我不曉得,然而密貞……侯爺您也知道,他早年流落在外,就有親人的手筆,嘴上不提,只看他至今都跟王府不親近,就知道他對這事兒其實一直是介意的。”
“以後……唉……您說要不要想個法子瞞過去?”
徐子敬也是頭疼:“密貞爲人精明,盛老爺子狠是狠的下心來,要說這裝模作樣卻就不怎麼樣了……尤其馮老太爺跟馨章兄都已經猜到了他的舉動,回頭要瞞的話,至少也要說服了這兩位……馨章兄還好,到底是盛老爺子的親生骨肉,也素來受盛老爺子寵愛,父子之間應該還能說開。然而馮老太爺……那位的親生女兒,宣於家老夫人,可也在西疆的!”
“那位主兒我雖然不熟,卻也聽聞,是個精明厲害的,如今嘴上跟盛老爺子親家長親家短,親熱的跟什麼似的,誰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
他揉了揉眉心,苦笑,“還是先把跟前的事兒做掉吧,至於這些,回頭再說……反正有郡王妃在,密貞就算惱怒盛老爺子,照郡王妃的爲人,再傷心也要攔着的。”
這時候他們兩個都很忙,所以話說到這裡,也就散了。
徐子敬親自送了公孫夙到門口,正在寒暄道別之際,卻有下人飛奔過來稟告:“廣陵王府傳出消息,孟側妃發動了!”
二人都是凜然,異口同聲吩咐:“速去再探,一有消息,立刻來報!”
不止他們,這會兒的長安,上至宮廷,下至黎庶,都在密切關注着孟側妃的生產,恨不能守到產房外等消息。
偏偏孟側妃大概是因爲初次生產的緣故,竟趕上了難產!
從晌午後發動,足足掙扎了一天一夜,到得次日早上,嗓子連聲音都喊不出來了,孩子卻還是無法出生,太醫院擅長婦嬰的太醫差不多全部被喊到了王府,輪番診斷,又是鍼灸又是灌藥,折騰到傍晚,總算孩子落了地!
只是……
讓孟氏失望、讓很多人鬆口氣的是,孟側妃生了個女兒。
“本宮就說那小蹄子看着也不像是個有福氣的,真有福氣,還會連嫁探花做正室的機會都沒有,糊里糊塗的被伯父們弄進王府做側妃?”宮裡的舒氏姐妹聞言,均是喜笑顏開,貴妃當場就說,“這下好了,勾心鬥角這麼久,孟氏還大動干戈的弄了一堆人去守着護着,她那倆孃家兄長,孟歸羽跟孟歸瀚,這兩日只差住進廣陵王府了吧?這麼大的陣仗,卻也就生了個女孩兒下來,只怕長安城上下,這會兒都笑掉了大牙?”
“這沒福氣就是沒福氣,再擡舉也是白搭!”
旁邊舒昭儀雖然沒有她這麼明顯的幸災樂禍,也是抿嘴而笑,深覺痛快。
不過令人無語的是,她們還沒高興完呢,也就差不多一個多時辰吧,又有消息來,說孟側妃懷的乃是雙生子,這會兒又生了,這次就是個男胎了!
“這怎麼可能!?”這下子,姐妹倆的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貴妃氣急敗壞道,“之前壓根就沒傳出來這樣的消息,雙生子,還是龍鳳胎,那是說有就能有的麼?!這必然是孟氏做的手腳,提前送了男嬰進產房,以防孟側妃生不出兒子來,想着魚目混珠!!!”
不止她們這麼懷疑,才因爲孟側妃生的是女孩兒,將心上大石落下的人家,個個都是這麼想的,而且很快串聯起來,要設法戳穿孟氏混淆宗室血脈的騙局!
作爲衆矢之的的孟氏,此刻卻沒多少心思來應對此事。
或者說,他們認爲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經過這段時間緊鑼密鼓的徹查,指使高且儀勾結茹茹的幕後主使,總算有了線索!
問題是,這個幕後主使,委實是出乎孟氏上下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