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西疆第一邊城益州城的城牆上俯瞰下去,人羣猶如螻蟻,洪水一樣涌上來,隨着滾石擂木與熱水滾油的落下,又潮水一樣退下去。
即使是呼號的朔風,也吹不散城下一日比一日濃郁的血腥氣。
若從高空俯瞰,此刻的益州城,就宛如一朵徐徐綻開的曼荼羅,於雪白的雪地裡,開放着妖豔的紅。
呂時雨部護送盛惟喬過煙波渡的次日,茹茹前鋒大軍抵達邊境六十里處,而容睡鶴則帶着三千吉山營,押着十萬西疆軍於邊境陳兵相待。
剩下的十萬西疆軍,由樂羊文、許連山督促着倪寄道三人傳令,緊急修繕城守。
單單這一天,由於抗令不尊、懈怠工事、聚衆鬧事等等緣故,被殺雞儆猴的士卒,就有數百。
西疆軍的鬆弛,可見一斑。
十萬步卒對五萬茹茹精騎的結果,是容睡鶴小勝一籌,這個小勝不是兵力懸殊造成的,而是那伏真部傾情奉獻,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茹茹前鋒各種鉅細無遺的情報,尤其是主將乞幹矣與副將阿坨之間的恩怨,容睡鶴與樂羊文等人徹夜計算之後的成果。
然而大穆軍隊的勝利也就到此結束了。
十萬步卒在這一戰中戰死數千,失散的倒有上萬,還有部分逃卒,在容睡鶴下令撤回益州城後跟着跑了進去,但隔天就被吉山營找出,當衆梟首,以儆效尤。
“軍心不可用哪!”面對這樣的情況,樂羊文等人均是面沉似水,“就算據城而守,有着地利,這樣的士卒,全沒志氣,遇敵不是想着逃跑,就是想着投降……之前命喪茹茹前鋒之手的人裡,有至少上百人是跪地投降之後,被茹茹衝上來直接斬首的!如此四面城牆上若無可靠之人督戰,萬一底下雲梯才架上來,就一鬨而散……後果不堪設想!”
容睡鶴平靜道:“從今日起,孤、樂羊先生、連山還有應敦,各守一面城牆,茹茹主攻的城牆由孤坐鎮。”
“郡王,這樣只能解燃眉之急。”樂羊文提醒他,“如此咱們四個人都被看在城牆上脫不開身,根本無暇整理大局,更遑論是兼顧城內!就算高且儀與孟家乾都已不在,然而其他人不說,倪寄道幾個,終究是個隱患!”
“再有就是城中地痞流氓,平時是癬疥之疾,這會兒倘若被人煽動起來,又或者自己心生歹意,於城中四處肆虐,亦有動搖大局的可能啊!”
他嘆息,“歸根到底是咱們來益州的時間太短了,這麼幾天根本就沒辦法教誨城中軍民萬衆一心共抗茹茹!要命的是,西疆不似北疆,這地方承平日久,只怕早就忘記了茹茹的殘暴狠辣,就如同那些跪地投降的士卒一樣,很多人哪怕聽說過茹茹是如何對待我大穆子民的,只怕也是心存僥倖,以爲跪地相迎、俯首委命,能夠有一線生機!”
“只是權宜之計。”容睡鶴慢條斯理道,“先生放心吧,要讓人萬衆一心共抗茹茹,也未必要長年經營。”
他冰冷的笑了起來,“讓他們徹徹底底的絕望,明白除了拿起刀劍與茹茹拼命之外,別無活路,想活的人,自然就會起來抗爭了!”
又說,“孤特意將那伏真部安排在城外,又留着倪寄道、戴故蓮還有婁鵬三人……正是爲了此刻做準備的!”
翌日容睡鶴親自盯着倪寄道三人上城樓督戰,年輕的郡王親冒箭矢視察戰局之餘,還覷機親手射殺了一名有些過於靠近戰場的茹茹軍官,使得附近一段城牆上的士卒,士氣多少有些提升……但也只是這一段的士卒,況且提升的不是很明顯。
倪寄道三人早年雖然也是刀槍劍雨裡拼殺上來的,這些年養尊處優下來,卻早已在錦繡堆裡銷去了一切雄心壯志,面對上萬人廝殺的血腥場面,全沒武將該有的風采,甚至有點暈眩,見這情況,紛紛勸說容睡鶴撤回城中,主要也是帶他們下去:“郡王身份尊貴,身系滿城安危,還請莫要親身涉險!”
然而容睡鶴根本不予理會,不但自己悍不畏死的四處查看、鼓勵士卒、調兵遣將,到什麼地方都要拉上他們,但凡三人腳步稍有拖沓,四周親衛殺氣騰騰的目光就投了過來,無聲的催逼他們跟上。
這情況已經讓倪寄道三人叫苦不迭了,滿心詛咒他最好被城頭流矢射傷或者嚇到什麼的,總之想死也別拖上他們!
偏偏容睡鶴並非空有勇氣之人,本身武功也是十分高明,而且令倪寄道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對於這種兜頭箭如雨下的場面詭異的熟悉,簡直熟悉到如魚得水,自保之餘,竟然還有功夫照顧一下左右親衛。
當然倪寄道三個也在他的部分保護範圍內,這個部分的意思是,朝他們三個去的箭矢,凡是瞄準了致命處的,容睡鶴都會出手打落。
但若不致命,譬如說戴故蓮慘遭一箭穿肩,容睡鶴就權當沒看見!
“這樣下去不行,這樣下去的話,茹茹還沒打進來,咱們這三條老命,就先要交代在那小兒手裡了!”藉着戴故蓮受傷的機會,倪寄道三人總算得到了容睡鶴大發慈悲的准許他們離開城牆。
三人聚集戴府,等大夫給戴故蓮處理好傷口之後,戴故蓮清了場,就悽悽慘慘的同倪寄道還有婁鵬說,“必須想個法子纔是!”
倪寄道苦笑道:“哪裡不想想法子了?只是別院那邊,孟將軍一行人都已人去樓空!之前咱們按照孟將軍的意思,兵權都交給了那小兒,如今除了家丁之外,其他人咱們根本就使喚不動!這情況,怎麼跟他鬥?!”
“如今是非常時期,那小兒又是個心狠手辣的。”婁鵬也贊成倪寄道的話,“沒有萬全的把握,貿然違抗那小兒的話,萬一他對咱們下毒手怎麼辦?咱們的家小,可全在益州城內!”
三人沮喪良久,最後倪寄道一咬牙,提議道:“莫如……投靠茹茹?”
戴故蓮跟婁鵬聞言一驚,說道:“這……這如何使得?!”
“怎麼使不得?”倪寄道反問,“咱們到底是在西疆經營多年的,就算不是很得底下士卒之心,一二心腹總也還有!現在密貞小兒正得勢,這些心腹也未必可以信任。只是讓他們爲咱們去跟密貞小兒拼命也許不可以,夜間縋咱們出城這點要求,總不至於也拒絕吧?何況西疆軍是個什麼想法,咱們還不知道?大抵都是混着日子,誰肯賣命?!”
“要是咱們出城之後,被茹茹接納,得了好處,於城下喊話,使得益州城上下知道,頑抗到底不過是死路一條,想活命,就得殺了密貞小兒,投降茹茹!如此西疆軍也不需要再拼命,他們有什麼不願意的?!”
“那茹茹能善待咱們麼?”戴故蓮與婁鵬對望一眼,遲疑的問,“據密貞手底下的人說,前兩日密貞親自帶大軍去邊境同茹茹前鋒交手時,那些跪地投降的士卒,可是全部被茹茹斬首之後,系在馬鞍上誇勝的!”
倪寄道冷笑着說道:“密貞小兒不知天高地厚,一心一意想着死守益州,自然要編造出茹茹殘暴不仁、不接受降卒的謊言來恐嚇西疆軍!當日情況到底如何,咱們壓根就不在場,誰知道他手底下人說的是真是假?不過那天咱們被樂羊文那個老傢伙盯着在城裡看士卒加固工事,卻知道樂羊文奉了密貞小兒之命,沒少殺雞儆猴!”
“既然如此,天知道那些士卒是不是密貞殺的?!”
又說,“就算茹茹當真殺了那些投降的士卒,然而咱們三個都是將領,身份豈能跟士卒比?他們殺降卒也還罷了,反正小小的士卒無足輕重!倘若殺了咱們,這益州城上下,豈能不想,連咱們這樣的人,投降都是死路一條,何況他們?理所當然要跟茹茹死磕到底!要是善待咱們,益州城上下難免就覺得,朝廷遙遠,不及救援,爲了活命,還不如也投降了茹茹呢!”
“如此兵不刃血之計……茹茹的統帥得傻到什麼地步纔不用?!”
戴故蓮跟婁鵬沉思片刻,還是有點下不了決心:“這話倒也有道理!然而咱們畢竟是大穆將領,自己跟家眷都受朝廷封賞,這一投降,半生戎馬掙來的功名,卻也要付之東流了!所以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再看看吧!”
戴故蓮又說,“何況我這會兒受了傷,要臥榻休養些日子也是人之常情。你們就說不放心,要親自照顧我,拖上一拖……等接下來戰事激烈了,密貞小兒也未必顧得上咱們?”
“你這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倪寄道聞言,嘆息道,“你還看不出來嗎?密貞小兒對咱們根本就不放心,不然也不會連上城督戰都要壓着咱們了!如果他真的忙不過來,那絕對不會顧不上咱們,而是索性下毒手啊!”
又說,“何況我與老婁又不是大夫,你受了傷可以留在府邸裡養傷,我們豈能一直待在你左右?”
戴故蓮目光閃爍道:“要不這樣,倘若密貞接下來還要押着你們上城牆去,你們也找機會受點傷,然後藉口養傷脫身?”
“咱們都多少年沒上戰場了,那場面,到現在回想起來,心跳的還有點快!”倪寄道說道,“還找機會受傷?亂軍之中箭矢可不長眼睛,萬一失手的話,豈不是直接送了性命?”
“老倪,你真是傻了!”婁鵬聞言倒是有了主意,就笑道,“反正咱們只要受傷就有理由不上城牆,既然如此,何必非要去了城牆上,挨茹茹的箭矢?!就不能在城中摔上一下、等會兒回自己府邸時從馬上掉下去什麼的?”
這話說的倪寄道茅塞頓開,連連點頭。
於是兩人迫不及待的同戴故蓮告辭,在回各自府邸的路上,一個從馬上摔下來自稱腿裡使不上勁了、一個回到府裡之後喝了盞茶就燒的人事不省了。
只是萬沒想到的是,容睡鶴壓根就不吃這套,聽了兩家管家的稟告後,直接吩咐:“只要人沒死,自己上不了城牆的,那就給孤擡上去!”
連今日受傷後被放行的戴故蓮都受到了牽累,“他腿不是沒事?明兒個給孤自己走上城樓督戰!不然孤看他那雙腿也別留了!”
這話傳到倪寄道三人耳中後,不啻是晴天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