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容睡鶴沒再跟洛郡守特別說什麼話,酈聖緒閉目養神完了,四個人又繼續玩起了樗蒲。
如此到了靈犀山之後,與其他馬車上的三名官員匯合,一塊登山遊覽。
這靈犀山秀挺娟然,一年四季都是遊人不斷。
不過今日有郡王、侯爵這樣的貴客前來,洛郡守等人既是爲了表達重視與殷勤,也是爲了安全上的考慮,卻是叫人封鎖了主要出入的路徑,專門招待他們這些人的。
此舉是否霸道且不論,卻愈顯山間清幽。
尤其南風郡氣候和暖,郡中四季常青,一行人談談走走,一路上指點風景,都不覺得寂寞。
這晚他們住在山腰的精舍裡,精舍這邊當然是早就準備好的,非但給各人都安排了灑掃乾淨、佈置雅緻的屋舍,還弄了不少山中野味,吃的酈聖緒眉飛色舞,連聲叫好……這倒不是說精舍這邊的廚子手藝蓋過了宮中御廚,主要是很多南方特產的野味跟做法,他以前在長安壓根沒見過,如今自是覺得新奇。
晚飯用過之後,衆人因爲連續兩日趕路,都覺得有些疲乏了,所以稍微說了幾句話之後,也就散去,各自安置。
但容睡鶴卻在躺下後不久,起身開了後窗,悄然遁出,一路上穿林過溪,走到距離精舍有三四里的地方,就漸漸聽到了水聲。
循水聲走去,又過二三裡,就是一垂瀑布。
這垂瀑布很有些仙氣飄飄的意思,哪怕是在夜裡,濃密的枝葉遮蔽了大部分視線,也能看到熹微的星光下,一掛白練從山峰之中遙遙迢迢的落下,直墜深潭。於水聲隆隆中透出幾許高遠出塵來。
不過今晚過來這裡的人,心裡想的卻都是俗世的紛爭:潭畔的岩石上,點了零星的三兩堆篝火,裡頭燒了驅蟲的草藥,散發出辛辣的氣味。
篝火中間負手站着一人,原本是面朝瀑布的,容睡鶴靠近後,卻立刻轉過聲來,溫言喚道:“郡王?”
“大哥莫要調侃我了!”容睡鶴立刻應聲,加快腳步走出去,張開雙臂,笑着同他用力抱了抱,感慨道,“大哥這些日子卻又瘦了?”
“長安接二連三送信過來,尤其是應姜那個不省心的東西!”公孫夙見他對自己態度一如從前,眼中的笑意又分明瞭幾分,但面上卻嘆了口氣,拍着他肩,說道,“鞭長莫及,我竟是管教不了她……真是想想就要動氣!”
容睡鶴笑着道:“應姜跑不掉的,我在信裡不是說了麼?我此番回來,爲的就是招安之事。”
“聽說你們這次回來的路上,才入海的時候遇見海匪了?還傷了幾個人?”公孫夙聞言,沒有直接接話,而是關切的問道,“是哪家小崽子這麼不長眼?”
“我正要跟大哥說這件事情。”容睡鶴環視了一圈四周,慘淡的星光經過這季節格外茂盛的枝葉反覆過濾,到林下已經是一片晦明不清了,即使以他的目力,放眼望去也是一片黑黝黝,但敏銳的耳力卻察覺到周圍潛伏了不少人手。
知道這些都是公孫夙的心腹,爲防有人跟蹤偷聽……至於有沒有其他想法,他也不以爲意了,定了定神繼續道,“這次遇襲,幕後真兇我還不是很吃的準。不過我覺得這倒是個機會。”
他眯了眯眼,“一統七海的機會!”
“你要招安所有的海匪?”公孫夙聽出他的話中之意,就是挑眉,驚訝道,“據說你此番南下,全爲私事,似乎沒有這樣的權力?哪怕以此事做文章,孟氏那邊也會阻攔吧?畢竟這是明擺着壯大高密王一派的勢力的舉動!而且孟氏不但會阻攔,甚至還會插一腳,也打上海匪的主意?到那時候,就算咱們這邊可以拉到一半人,到底是提醒他們佔了便宜去了!”
容睡鶴頷首道:“大哥所言不錯!所以這次,我明面上就招安玳瑁島。但等咱們一塊去往長安之後,我會提起海上遇襲之事,逼着朝堂諸公給我一個交代!”
公孫夙不解的說道:“二弟,如果你要打海上的主意,這會兒趁着孟氏那邊還沒反應過來,尚可先下手爲強,但如果回去了再議的話,哪怕朝廷通過了收編諸海主的決議,那也是孟氏與高密王雙方同時動手,咱們這邊頂多就領先一個玳瑁島。”
“可是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玳瑁島在七海之中固然不弱,卻也沒強到足以左右局面的地步?你是海上長大的,該知道除了三年前被咱們剿滅的韓潘外,再往北的那幾家,也不是什麼善茬!”
他聲音一低,“最重要的是,玳瑁島首先被招安,大家想着就是做了官兵之後封妻廕子,這動起手來,只怕會欠了從前在海上討生活的那份無所畏懼的血性?”
這是實話,要是玳瑁島都是那種完全無法無天肆意成性殺伐果決動不動跟人拼個死去活來的人……招安之事也不會得到大部分人的認可了。
說到底,公孫夙等人想上岸,不就是因爲覺得海上生活不容易,還是岸上相對來說比較好混比較安全麼?
有這樣的想法,心氣兒其實就泄了,真趕上你死我活的局面……
容睡鶴笑了笑,簡短道:“朝廷在長安最頂用也是唯一的一支水師,就是長年駐紮上林苑春波湖的。之前重五宴上,被我找機會將他們的統帥左威衛將軍給弄下去了,如今新換的上司崇信伯孟歸羽,也是我在幕後謀劃的。”
“……你對那孟歸羽不會背叛你有多少把握?”公孫夙一呆,隨即倒抽一口涼氣,在篝火之間迅速走了幾圈,急速思索後,停下腳步,沉聲問,“雖然聽說孟氏四房一直被另外三房欺凌,但畢竟是骨肉至親?”
“他視若掌上明珠的妹妹被另外三房算計了,就在他挑了新科探花做妹夫、專門安排跟自己妹妹照面的當天。”容睡鶴說道,“他看他那三個弟弟妹妹,未必比我那準岳父看乖囡囡差多少。”
他愛慕盛惟喬,此番南下就要跟盛家正式商議此事的消息,公孫夙之前收到的信裡也是講過的。
公孫夙養出個視節操爲無物的親生女兒公孫應姜,自然不會覺得容睡鶴看上沒有血緣的、只是曾經兄妹相稱的康昭縣主有什麼問題。
聞言釋然點頭,說道:“南風郡上下誰不知道?散人他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但誰若敢動康昭縣主一根手指,散人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別說殺人放火賣全族,只怕舉旗造反都不帶猶豫的!既然這位崇信伯對弟弟妹妹的重視能跟散人比,這麼着,他跟孟氏其他三房是不死不休了?”
容睡鶴微笑:“就算他不想不死不休也不行。我之所以能讓他取代之前那位左威衛將軍,是因爲暗中說服了舒昭儀。舒昭儀懷疑舒貴妃重傷……噢,前任左威衛將軍之所以會倒黴,主要是貴妃在春波湖上爲陛下翩翩起舞時,忽然被大風吹落甲板,摔的不輕,據說以後別說跳舞,能自己起身走動就是太醫醫術高明瞭!”
“而貴妃出事前,皇后與康昭又恰好被貴妃的宮女害的墜了湖……這麼着,我就跟昭儀說,貴妃出事,不是孟氏咒的,就是孟氏害的。昭儀跟貴妃姐妹情深,知道貴妃的傷勢之後,本就怒不可遏,且她們姐妹對於孟氏之女佔了皇后之位事情一直就很不滿意,這下子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抱着挑撥孟氏的想法,跟陛下撒嬌撒癡,愣着磨着陛下鬆了口,將春波湖水師交給毫無經驗的崇信伯主持!”
“既然舒昭儀是抱着看孟氏內鬥的想法才推薦崇信伯出任左威衛將軍的,那麼接下來崇信伯若是敢跟孟氏其他三房靠近,不必二弟你出手,昭儀也容他不得了?”公孫夙挑了挑眉,真心實意的讚歎道,“二弟真是聰慧!去長安不過大半年,竟然就有了這樣的成就!”
他沉吟道,“既然有了崇信伯這個暗子,那麼將收編海匪的事情鬧到朝堂之上,確實不怕咱們吃虧了!”
但還是有點擔心,“就算孟氏不知道崇信伯是你推薦才坐上左威衛將軍之位的,但孟氏其他三房既然算計了他的胞妹,又知道他素來重視弟妹,只怕會爲了以防萬一,不肯讓他出面辦這事兒?”
容睡鶴笑着說道:“大哥,說來說去,此事自然也得勞煩昭儀出馬了!”
公孫夙道:“你確定昭儀會再次聽進你的建議?”
這不是懷疑容睡鶴,而是因爲茲事體大,必須確認,才能商討下一步。
“昭儀當初之所以會聽我的提議,推薦崇信伯爲左威衛將軍,主要是因爲貴妃出事前,明言屬意過繼我爲嗣子,正位東宮。”容睡鶴慢條斯理道,“是以,昭儀完全沒有懷疑我對她們姐妹的心意!”
“正位東宮?!”公孫夙聞言,眼角肌肉一抽,深吸了口氣穩定情緒,才小聲問,“那麼貴妃受傷之後,這事兒……?”
容睡鶴搖頭道:“貴妃受傷之後,陛下跟昭儀就都圍着貴妃轉,那當然是沒空提這個了。不過大哥你聽我說,這事兒也未必全是好事。”
他眼中泛起冷色,“高密王跟孟氏鬥了這麼多年,今年年初時候,孟氏甚至將個才十六歲的嫡女嫁進宮中守活寡,圖的是什麼?還不就是爲了那個位子?!”
“這會兒我歸回王府,得封郡王而已,回來的路上,就碰見海匪了!”
“誰知道是不是跟舒貴妃流露出來的想認我做嗣子的想法有關係?!”
“大哥你說,我要是現在就做太子會怎麼樣?說是太子離天子就一步之遙,問題是當今這位天子只是年紀大了,他還沒駕崩、而且近期也看不出來會駕崩!”
年輕的郡王冷笑出聲,“所以若果我現在入住東宮,等待我的,必然是集高密王與孟氏之力的瘋狂攻訐!就咱們這會兒的根基,我說句實話,是很難熬到陛下駕崩的!”
“甚至在陛下駕崩之後,他們還可以依仗武力,給我扣個‘謀害嗣父’之類大逆不道的罪名,強行篡位!”
他吐了口氣,慎重道,“所以以此法登基,看似捷徑,實際上卻是最艱險不過,不可取也!”
“……”公孫夙皺眉良久,嘆了口氣,“你說的是!是我太急功近利了,聽到舒氏姐妹可以給予你儲君之位,頓時就動了心!”
他沒像盛惟喬那樣驚問爲什麼高密王這邊也會反對容睡鶴做儲君,畢竟公孫夙自己,當初何嘗不是面臨過親爹一死就被叔父步步緊逼的局面?
他那些叔父,可都是看着他長大,之前公孫老海主在時,哪個不是對他疼愛有加,傾力扶持?
結果老海主屍骨未寒,一個個翻臉比翻書還快!
而容睡鶴自幼流落玳瑁島,跟父兄之間缺乏長久相處的感情是一個,關鍵是高密王能與人丁興旺的孟氏打平手,靠的可不只是高密王那點兒人手,也是有一大批人擁護他的。
然後這些人跟容睡鶴完全不熟,如果是高密王或者高密王世子坐上那個位子,他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自然少不了好處。
可是若上臺的是容睡鶴……說句不好聽的話,容睡鶴認識他們麼?
憑什麼給他們特別待遇啊?
所以一旦容睡鶴通過舒氏姐妹走捷徑,那些人不管是出於阻止容睡鶴登基的考慮,還是出於取代玳瑁島的考慮,總之首先就會對付玳瑁島!
公孫夙想到這裡就是一身冷汗:萬幸容睡鶴思慮周全,沒有被眼前的利益所矇蔽,不然他要是朝給舒氏姐妹做嗣子去努力的話,只怕還沒成功,玳瑁島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定了定神,他才繼續問,“就算有崇信伯的裡應外合,但即使集齊海上之力,又拿下春波湖水師,暫時控制長安篡位,倒是可行。然而只要北方的北疆軍揮師南下……我估計是抵擋不住的。”
公孫夙苦笑了下,“畢竟,雖然一代人過去了,但無可否認,國朝如今最強大的軍隊,還是周大將軍當年一手打造的那支轉戰南北的雄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