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在鄭國公的勸說下做出了支持孟歸羽的決定,又有宣景帝的聖旨,高密王一派難以支撐,經過兩日激烈的朝議,左威衛將軍一職,歸根到底還是落到了孟歸羽頭上。
不過高密王一派見事不可爲,索性叫人在市井始終散佈謠言,說孟皇后其實只是被貴妃的宮女碰了一下,本來是不會摔出舷窗的,卻是爲了抹黑貴妃的名聲,這才主動跳出窗外……不然,同樣是從樓船高處摔落,爲什麼舒貴妃是摔到了甲板上,導致當場重傷;怎麼孟皇后就那麼好命,偏偏沒摔到船舷上,而是落了水呢?
所以貴妃出事根本就是孟氏的陰謀,目的就是坑害無辜的左威衛將軍,好讓孟氏子弟孟歸羽取而代之!
這消息傳到春波湖水師之中後,自然是羣情激奮,對於還沒上任的孟歸羽,滿懷敵意,紛紛摩拳擦掌,決意要給足他難堪,好爲老上司歐陽弧討個公道!
鄭國公三兄弟對此樂見其成,巴不得孟歸羽彈壓不住春波湖水師,不得不接受他們這三個伯父的“好意幫忙”,所以除了設法在舒氏姐妹跟前解釋了下孟氏沒有謀害貴妃外,非但沒有公開闢謠,反而還在春波湖水師中推波助瀾,以期給孟歸羽造成更大的麻煩。
而孟歸羽接到這個任命後,沉默良久,於當晚設法約見了容睡鶴。
見面的地方是他選的,是崇信伯府不遠的一座三進宅院。
“這地方是我幾年前就買下來的,原本是打算給歸歡做嫁妝的。”才見面,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圈的孟歸羽就說,“那時候我就打算好了,要在今科的進士裡爲她擇婿,也不需要家世多好,人好就成。爲免他們夫婦婚後家計艱難,住宅、田莊、鋪子、首飾、衣料……我都有預備。卻沒想到……”
他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容睡鶴意思意思的安慰道:“你如今破格擢升左威衛將軍,手掌兵權,他日未必沒有爲你們兄妹討回公道的機會。很該化悲憤爲動力,好生思量着回頭要如何坐穩這左威衛將軍的位子纔是!”
“說到這次擢升……”說話間兩人已經入內坐下,孟歸羽早有準備,裡裡外外一個人都沒有,連茶水都是他親自沏的,此刻聞言,就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我是不是該好好謝謝郡王?”
容睡鶴笑了一下,接過他遞來的茶水吹了吹浮沫,卻沒有喝,而是放回了桌上,慢條斯理道:“你願意謝就謝吧,不過不謝也沒所謂。畢竟你也知道,我這麼做肯定也有自己的算計,絕對不可能是純粹出於爲你的考量才這麼給舒昭儀進諫的。”
“果然是你!”孟歸羽點了點頭,說道,“我才接到聖旨的時候就很奇怪,我是孟氏血脈,高密王那邊即使有意挑起孟氏內鬥,也不可能將這種實權,尤其還是兵權的位子給我的。至於孟氏,重五宴上撕破臉之後,更不會給我翻身的機會!而舒氏姐妹雖然成天蠱惑陛下流連後宮,對於政事卻不甚瞭解,即使對孟氏心存惡意,大抵也想不出這樣的法子來。”
頓了頓,“思來想去,也只有你了!”
容睡鶴“嗯”了一聲,問:“你今晚約我過來,就是爲了說這些?”
孟歸羽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呷了口,神情黯然道:“也不是……我還有件要緊的事情,想聽聽你的意見?”
容睡鶴做了個“請說”的手勢。
“是這樣的……”孟歸羽目光閃爍,朝他面前靠去,似乎是因爲事情過於重大,即使是在只有兩人單獨相處的室內,也想附耳悄言。
但就在他距離容睡鶴只有一尺之遙的時候,他忽然從袖子裡掣出一柄短刀,照準了容睡鶴的心口,狠狠捅去!
容睡鶴神情不變,穩穩的伸手扼住了他的手腕。
由於兩人之間距離很近,這會兒短刀的刀尖,已經觸及了他的衣襟,只需要進入寸許,就能刺進容睡鶴的心口。
但孟歸羽竭盡全力,卻也無法讓短刀再進半分!
僵持片刻後,容睡鶴啼笑皆非的搖了搖頭,把刀從他手裡奪下,輕描淡寫的一折,竟當着他的面,將一柄百鍊鋼刀折爲兩段,隨手拋擲地上。“哐啷!”
斷刀落青磚的脆響,彷彿也是孟歸羽希望破滅的聲音。
他瞳孔深處熾熱的火焰頃刻間熄滅,有些木然的看着容睡鶴。
容睡鶴眼都沒眨一下,神情平靜道:“什麼事,你繼續說?”
“……你好像不意外?”孟歸羽當然不可能繼續說下去,他所謂要緊的事情,無非就是騙取近身的機會刺殺容睡鶴,這會沉默了好一會,才沙啞着嗓子道,“其實我看到你從進來起,一直沒喝茶,甚至方纔我自己故意喝了口,想引你也下意識的飲茶,你也沒碰,就感到今晚……怕是殺不了你了。你是一早就知道我今兒個打算對你下手?”
“知道不知道都一樣。”容睡鶴心平氣和的說道,“我遇見過的刺殺跟暗算多了去了,你以爲海上討生活很容易?就你這樣的外行想對我下手,若都能成功,我早就葬身海底了!”
他隨手端起茶碗,在孟歸羽驚愕的目光中一飲而盡,“這種就加了隨便一家藥鋪裡幾十文一包的那種蒙汗藥的茶,你還真以爲我喝了就會任憑你擺佈?”
“……”孟歸羽看着喝了加料的茶之後若無其事的容睡鶴,語塞良久,才道,“你不問我爲什麼要對你下手?”
容睡鶴輕笑了一聲,說道:“這還要問?你我原也沒什麼恩怨,這會兒對我下手,無非就是爲了重五宴上的事情罷了!”
“……你早就知道了?”孟歸羽沉默了一會,語氣冰涼道,“是不是?”
不等容睡鶴回答,他已自己說了下去,“你當然會知道!畢竟之前你道破我親近大房打的主意時,來長安才幾天?你能看破我從未告人的心思,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大房、二房、三房他們對我們四房的真正態度?!”
長長的嘆了口氣之後,孟歸羽陡然拔高了嗓音,“可是你什麼都沒說!!!”
“連句委婉的提醒都沒有!!!”
“就那麼眼睜睜的看着我妹妹被算計!!!”
“你也是有過妹妹的人,就算你對康昭縣主未必是存着兄妹的感情,可是歸歡她只比康昭縣主小一歲……我那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幫你,你……你……”
他本來是暴怒的,但不知道爲什麼,說到此處,卻忽然之間意氣全消,感到沒辦法繼續質問下去了:無論如何,孟歸歡已經中計,終究要與他精挑細選的妹婿人選失之交臂,這會兒再跟容睡鶴髮作,又有什麼用?
看着孟歸羽淚流滿面的模樣,容睡鶴神情平淡:“你那三個伯父對你們四房的不安好心,難道不是一目瞭然?你自己沉迷在依靠他們才能出頭的想法裡不願意醒來,我當時就算跟你說這事兒……你會相信我?還是認爲我是在挑撥離間?
他眼中流露出諷刺之色,“俗話說疏不間親,自有其道理。而且,你憑什麼覺得,你我的關係,深刻到我會對你苦口婆心頻頻提點?”
又說,“你既知我對康昭存的不是兄妹之情,又如何能夠癡心妄想你那個妹妹在我心目中得到類似的待遇?我可沒有三妻四妾的想法!”
孟歸羽默默流淚良久,才收拾情緒,從袖子取出帕子擦了擦臉,啞着嗓子道:“論底蘊我玩不過鄭國公他們,論心眼我玩不過你,論地位……呵!我以前還以爲……算了,這些都不說了,我其實也知道,你那樣的出身,根本不是我能對付的,我……”
“你只是想找個出氣筒,最好我再願意聽聽你們兄妹這些年來相依爲命的辛酸跟艱難,還有相依相扶的溫馨,陪你哭上一場?”容睡鶴打斷他話,輕描淡寫的說道,“只不過我既不願意做出氣筒,也沒興趣聽你們兄妹的過往……實際上要不是我現在手裡缺人,方纔我就不是折斷你手裡的刀那麼簡單,而是用它直接送你跟你的弟弟妹妹們下去了!”
見孟歸羽神情怔忪,他冷笑出聲,“知道你爲什麼會被你那三個伯父還有太后姑姑算計的這麼慘嗎?”
孟歸羽這會兒腦中一片混沌,下意識的搖頭。
“因爲你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心還不夠狠!”容睡鶴冷漠道,“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就算有再睿智的長輩教誨,不親身經歷,終究難長記性。我給你舉個現成的例子就是康昭,她爹孃跟祖父其實都是精明人,她那個姨母更是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厲害角色!但你看她那天真的樣子……當然我是無所謂她天真不天真的。反正有我在!”
“古人曾有詩說紙上得來終覺淺,須知此事要躬行。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你們父母早逝,一個姑姑三個伯父記恨舊怨對你們不聞不問……但也只是不聞不問而已!”
“比起那些看到兄弟夫婦死了就趕緊落井下石爭家產搶田地,甚至悄悄把年幼的侄子侄女賣給人販子的人家……你們的命算是夠好了!”
“所以儘管你們兄妹幾個對姑姑伯伯心存怨懟,但太后一封你伯爵,又稍微給點好處,你們還是很快就貼了上去,將自己當成孟氏子弟,站在整個孟氏的角度考慮利弊!”
“說到底,是因爲他們之前對你們不夠狠,讓你們對他們還存着很大的期望!”
“甚至你還覺得自己可以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反過來算計他們一把……”
“然而你卻忘記了,你的太后姑姑跟三個伯父,早年何嘗出身就好了?孟氏能夠有今日,靠的就是他們四個!”
“雖然說出了太后的家族必然會有一段興盛期,可你別忘記,孟氏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崛起的?”
“明面上最大的反對者是高密王,那是得到先帝全力以赴支持與遺澤的宗室子弟!”
“此外,你以爲桓公作爲輔政大臣,會喜歡看到外戚勢大?”
“桓公是連先帝都無可奈何的兩朝元老,海內大儒,桃李遍天下!”
“頂着這兩位的打壓,你那三個伯父,連個秀才都不是,硬生生的將本來連尋常富戶都算不上的孟氏發展到如今……你卻還以爲可以利用、算計他們,天真至此,被他們坑有什麼好奇怪的?”
孟歸羽聽着,神情數變,良久才澀聲道:“是我自大了!”
他疲憊的合上眼,語氣中是深深的懊悔與痛楚,“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親近太后與大房……”
“那樣你那個妹妹還不是一樣會被拖出去做棋子?”容睡鶴聞言嗤笑了一聲,淡淡道,“而你連如今這個左威衛將軍的職位都沒資格得到,更遑論是談爲你妹妹討回公道的指望了!”
他慢條斯理道,“你醒醒吧!孟氏就是需要一個留着孟氏血脈、年紀夠小、可以過繼給孟皇后撫養的皇嗣而已!爲了以最小代價達成這個目的,你們四房的女孩兒是不可能躲過去的!別說你不主動湊到太后他們跟前了,就是你早早的把兩個妹妹全部嫁出去,信不信只要她們活着,孟氏都能讓她們跟廣陵王之類的宗親來個不得不進廣陵王府的‘誤會’?”
孟歸羽聽的手足冰涼,茫然片刻,慘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對於孟氏來說,我們四房的存在,就是提供棋子提供犧牲者!如果我想反抗、想報仇的話……只有做你的棋子這一條路可以走?”
他深吸了口氣,“那……你又憑什麼,讓我相信你,不會跟孟氏一樣對待我們?!”
容睡鶴驚奇的看了他一眼:“我爲什麼要讓你相信?你有其他選擇嗎?”
“……”孟歸羽再次沉默良久,忽然說道,“我很好奇,郡王你流落在外這十五年,到底經歷過什麼樣的辛酸與悲慘,讓你對高密王夫婦毫無信任,以至於寧可將春波湖水師交給我,也不願意抓住這次機會爲高密王出力?”
他這麼問,其實也不是真想知道什麼,主要是氣不過容睡鶴一直以來對他的壓制,想刺容睡鶴一刺。
不想容睡鶴微微一笑,說道:“崇信伯,我與你不一樣!對你來說是絕望的仇恨與無法釋懷的恥辱,對我來說那叫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畢竟所有能隨時報的仇怨與已經被踏平的艱難險阻,都只是登臨絕頂前的墊腳石而已!”
看着他毫無作做的坦然,以及星眸中滿滿的自信,孟歸羽按住胸口,深呼吸了好一會,才忍住撲上去跟他拼命的衝動……主要是,他知道自己肯定拼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