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電轉,盛蘭辭最終一咬牙一跺腳,接過瓷碗,掩袖一飲而盡,強笑道:“好孩子,你快起……”
話沒說完,盛睡鶴已一把從他手裡搶過空碗,招呼公孫喜過來給斟滿:“這一碗,再祝爹爹與嫡母白頭到老,一世安穩!”
盛蘭辭面沉似水,再次一飲而盡。
盛睡鶴三斟:“祝爹爹福壽綿延,萬事如意!”
盛蘭辭按捺住當場打死他的衝動,顫抖着手喝下第三碗——這一次他喝完之後,立刻把碗藏到身後,以防止盛睡鶴搶奪,卻擡手扶住兒子,滿臉慈祥,眼神狠辣的“關切”道:“你這孩子,傷勢未愈,還下地做什麼?快快起來,回榻上去,免得着了涼!”
被這幕“父子情深”深深感動的盛惟喬,很開心的幫腔:“是啊哥哥,你快起來吧!爹爹平常從不拘禮的,你再跪着,可是見外了!”
接下來的情況可想而知了:盛睡鶴才躺回榻上,盛蘭辭馬上令公孫喜盛了滿滿一海碗湯,微笑着捧到他面前:“孩子,這些年來,你在外面受委屈了!都怪爹爹不好,沒能早點找到你,以至於你吃了那麼多苦頭!好在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往後啊爹爹一定對你好——來,先把你妹妹親手給你熬的湯喝了!”
盛睡鶴迎着他“小子,跟老子鬥,你還嫩着點”的目光,一聲不吭的喝完湯,跟着馬上道:“爹爹要對孩兒好,孩兒也自當孝敬爹爹!阿喜,盛湯來,我要親自侍奉爹爹喝湯!”
“好孩子!爹爹能有你跟乖囡兩個孩子,此生無憾矣!”盛蘭辭暗自冷笑一聲,當即慈愛道,“不過爹爹現在好好兒的,倒是鶴兒你,傷勢未愈,正是最需要補身體的時候啊!爹爹怎麼能跟你搶湯喝呢?”
“有道是心病還需心藥醫!”不過盛睡鶴顯然也不是善茬——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
古往今來的孝子賢孫在這一刻附體!
盛睡鶴以充滿了尊敬、歆羨、孺慕、嚮往、期盼、感激……的視線,深情的凝望住盛蘭辭,聲音溫柔到不可思議:“孩兒之所以到現在都不曾傷愈,皆因心中牽掛生身之父,擔心尚未與爹爹相認就命赴黃泉,成就終生遺憾!但如今心願已了,又見爹爹這樣疼孩兒,孩兒心中的感動與溫暖,簡直無以形容!”
他深情款款的握住盛蘭辭的手,“所以看到爹爹喝湯,孩兒比自己喝了還要開心、還要滿意、還要舒暢、還要感動!還求爹爹能夠成全孩兒,將妹妹親手熬的湯都喝下去,那樣孩兒想想就覺得身心舒暢,精神煥發!一定可以更快的好起來的!”
心願已了,那你還活在世上做什麼!?
盛蘭辭心中咆哮,然而看着旁邊已經被感動到悄悄拭淚的寶貝女兒,他切齒良久,最終深吸了口氣,皮笑肉不笑道:“我的兒!這湯是你妹妹專門給你熬的,爹爹卻把它喝個精光,心裡又怎麼能夠安穩?何況爹爹方纔已經喝了好幾碗了,這會,可真有點喝不下啦!”
他邊說邊輕撫小腹,笑呵呵道,“這樣,爹爹讓人去做幾個下酒菜來,陪着你喝湯怎麼樣?”
其實根本不用下酒菜啊!
就着你喝湯的表情跟眼神,老子能幹十壇二十年陳的女兒紅!
“爹爹……爹爹到底……到底還是不給孩兒這個盡孝的機會嗎?”只不過盛蘭辭萬沒想到盛睡鶴可以不要臉的這樣的地步——聞言他立刻跟受了天大的打擊一樣,難以置信的落下淚來,哽咽出聲,“果然,是孩兒自己癡心妄想了!孩兒能夠進入盛家的門庭已經是邀天之幸,哪能跟妹妹一樣,跟爹爹提這樣過份的建議呢……爹爹今兒個肯過來看望孩兒,想來已經是擡舉孩兒了吧?孩兒……孩兒……”
看着他儼然難過得說不下去的樣子,盛蘭辭跟公孫喜等人皆是嘴角抽搐、眼皮狂跳,盛惟喬卻急得趕緊上前勸慰:“哥哥別這樣!爹爹怎麼會不疼你呢?爹爹只是關心你啊!”
匆匆安慰了一句,見盛睡鶴還是失落的彷彿下一刻就要去跳海的樣子,她忙扯着盛蘭辭的手臂一頓掐,低聲道:“爹!不就是一罐湯嗎?哥哥想讓您喝,您就成全他這番孝心罷!您自己說他這些年來吃了不少苦頭,這麼點小事就不能順着他點,叫他心裡好過些?!”
看着她惶急的模樣,盛睡鶴陰陰的笑了:老傢伙,跟我鬥?我縱橫海上這麼多年,什麼陰謀詭計燒殺搶掠沒見識過?!當我是隻會砍人的莽夫嗎?!
想當年我流落島上,以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稚子之身,只憑一個照面就抱上集千寵萬愛於一身的少海主大腿,繼而才得以開始了公孫家義子的奮鬥,而不是從奴僕開始掙扎——靠的可不是實力,而是演技!
將他的神情盡收入眼底,盛蘭辭在心中吶喊:乖囡,這小子哪是想孝敬你爹?他是想要你爹的命啊!!!
——所以他爲什麼明明不那麼重視盛睡鶴,也得認這兒子回去頂立門戶?掌上明珠如此好騙,當親爹的能放心?!
艱難的看了眼那個半人高的罐子,盛蘭辭忍住吐血的衝動,露出一抹強笑:“乖囡,爹知道!爹怎麼會不疼他呢?這樣,乖囡你先回去,爹跟這孩子好好說會話,把話都說開,免得這孩子心裡一直裝着事情,難受!”
打發走女兒,公孫喜等人也識趣的退了出去,盛蘭辭登時撕下有女兒在場時的“慈祥可親長輩”面具,袖子一挽,撲到榻上就要去掐盛睡鶴的脖子,面目猙獰的喊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你居然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爹!你還是人嗎?!”
“讓自己身受重傷的兒子喝那種湯的爹,難道就是人?!”盛睡鶴冷笑着閃開,他到底是正統海匪出身,自幼在海上廝殺出來的狠角兒,實戰經驗豐富無比。即使重傷在身,武力值也不是盛蘭辭這種養尊處優久了的大老爺能比的,此刻閃開之後還有餘力伸腿絆了盛蘭辭一腳,冷嘲熱諷道,“你確定你是親爹?不是後爹?!”
“什麼叫做那種湯?!好歹是你妹妹親手熬的!”盛蘭辭被絆得摔在榻上,掙扎了兩把才爬起來,“哎喲哎喲”的揉腰,顧不得再追打盛睡鶴,只憤怒的嚷道,“你就不能給她個面子?!虧得那孩子沒城府,看不出來你的嫌棄!不然她該多傷心?”
盛睡鶴抱胸站在旁邊,輕挑劍眉,呵呵道:“親爹!我已經給了她三天面子!而你這個親爹,連一罐湯都不肯喝完!你敢說咱們倆誰更對不起妹妹的一番好意?!”
見盛蘭辭語塞,他再接再厲,又道,“這三天來我可從來沒有找理由把妹妹打發走,好把她親手熬的湯倒掉的!”
“這湯是乖囡專門給你熬的,又不是給我這個爹熬的!”盛蘭辭抓到把柄反擊,振振有辭道,“所以當爹的怎麼可能替你做這個主?你既然說你對得起你妹妹一番好意,那你有本事把這罐子湯喝掉啊!”
盛睡鶴冷冰冰的說道:“我不跟你羅嗦:總之你慣出來的女兒你自己想辦法解決,明天我要是再看到這種湯出現,信不信我當着乖囡囡的面,連罐子扔到窗外的懸崖下去?!到時候你那個心肝寶貝哭哭啼啼,我可不管!”
盛蘭辭則怒道:“乖囡是你給熬的湯,又不是替我這個爹辛苦!憑什麼我去說?要去自己去!”
父子倆都朝對方怒目而視,片刻後,異口同聲道:“我要有辦法還找你?!”
盛睡鶴:“……”
盛蘭辭:“……”
最後還是盛睡鶴自己想到了一個搪塞之計:“你待會去跟你那個乖囡囡說:我因爲有感於自己從前殺戮過多有傷天和,決定吃段時間的素以贖罪!”
爲了防止盛惟喬轉而學做素菜,他又說,“既然要贖罪,那麼即使是素菜也不能太豐盛,就着鹹菜下米飯也就是了!”
盛蘭辭難得對他有點真正的慈父之心,反對道:“你現在正在養傷,吃太差了不太好吧?”
“所以你接下來看好了你那個乖囡囡,別叫她三天兩頭跑我這兒來打擾!”盛睡鶴冷笑,“只要她看不到我每天桌子上擺的什麼菜——我天天山珍海味有關係?”
盛蘭辭考慮了會,提議道:“其實依我看,你身體這麼好,吃幾天鹹菜白飯也不打緊!我這麼好的爹,怎麼可以騙自己女兒呢?要不,你就再委屈點唄?反正都委屈了這麼多年了!”
盛睡鶴的回答是把他跟罐子一塊扔出門外!
盛蘭辭忿忿然離開後,公孫喜小心翼翼的進來服侍,忠心耿耿的心腹非常憂傷:知道自家主子身世的公孫喜,當然非常希望盛睡鶴認祖歸宗後,能夠得到盛蘭辭的寵愛與呵護,以彌補他這些年來的顛沛流離出生入死。
問題是,有剛纔那麼一出互相傷害後,盛睡鶴還可能跟盛蘭辭做一對和睦的父子嗎?
總覺得他們會一直這麼互相傷害下去啊!
怎麼辦?!
次日盛惟喬得知她才接納的哥哥開始吃鹹菜白飯,所以不能喝她做的湯了,感到非常意外與失落:“我今天的湯都做好了呢!”
守門的公孫喜面無表情道:“那可真是太遺憾了!不過,昨晚大老爺跟首領一番長談,談得首領十分動容,這是決定徹底融入岸上的禮儀律法,所以才感到往日的殺戮太重哪!不然咱們這種刀頭舔血的日子過慣了,殺人跟被殺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怎麼可能會有贖罪那麼可笑的想法?”
“你說的對!”盛惟喬覺得很有道理,點了點頭之後,把罐子塞進他手裡,“那這罐湯就給你喝吧!”
見公孫喜神情呆滯,她“撲哧”一笑,揮了揮手,“不用謝,你是哥哥身邊的人,照料哥哥這些年,犒勞你是應該的!”
“知道老子是你哥的心腹,你還這麼坑老子?!”公孫喜幾欲吐血,萬幸因爲盛睡鶴今兒個不喝湯了,盛惟喬自不會親自盯着兄長的僕從喝她親手熬的湯——等盛惟喬走遠,他直接把湯連罐子扔到了懸崖下的海里!
這一瞬間,公孫喜忽然覺得,以前一直跟自己主子作對的盛二小姐,比現在一心一意想對自己主子好的盛二小姐,可愛太多了好嗎?
想想之前他還對這位小姐橫豎看不慣眼,現在簡直想給自己兩個耳刮子清醒清醒:那時候他得多眼瞎,纔會身在福中不知福!
盛惟喬不知道公孫喜的心情,在盛睡鶴毫無誠意的甜言蜜語下,非常開心的回到了住處。
因爲不需要給盛睡鶴熬湯了,本來就不忙的她頓時空了下來,這時候才注意到好幾天沒見着徐抱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