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思索的這會,一個十三四歲年紀、綰雙螺髻、眉宇間還是一團稚氣的女孩兒,用脆生生的嗓音笑說道:“宮裡新出的一種粉,你們知道嗎?”
“你是說宮人進給舒貴妃的那個‘玉女桃花粉【注】’?”坐在她旁邊的一個年歲彷彿的女孩兒立刻接話。
這女孩兒穿着一襲石榴紅的衣裙,在一片少年女孩兒家花枝招展的打扮裡也非常的打眼。她小臉上也紅撲撲的,盛惟喬三人坐的離她隔了好幾個人,都能聞到從她方向傳來的一股子香粉味,八成擦了不少胭脂,狠狠打扮過,這會口齒伶俐的說道,“說是書裡找的古方,以石膏、滑石、蚌粉、蠟脂、殼麝及益母草調和的,比尋常粉英更細膩光澤,對肌膚也好,只可惜做的太少了,到現在都沒有賞出來的!”
惠和郡主聞言,笑着問:“都打聽到配方了,何必等宮裡賞賜?你家作坊慣做這些的,沒試着自己弄嗎?”
專門跟盛惟喬三人坐一塊的徐採葵忙偏頭給盛惟喬解釋:“這穿紅衣的女孩兒姓方,閨名馨娘。是刑部尚書方安世最寵愛的小孫女,比我小一歲……她母親出身大族,吃穿用度上樣樣講究無比不說,連帶胭脂水粉這些東西,也是十分重視,因嫌外頭賣的不乾淨,甚至專門弄了個作坊,收集上好的脂粉方子,專供自家女眷使用,逢年過節也會送人,不過是不賣的。”
又小聲說,“年前娘派人給你們送東西,內中的胭脂,就是從她們家的年禮裡拿的。因爲自家用,據說用的原料都是最好的,所以比鋪子裡賣的要好很多……你覺得用着怎麼樣?覺得好的話,回頭我去跟她多討上幾盒。”
盛惟喬聞言十分尷尬,她這個年紀還沒到需要仔細打扮纔出門的時候,平時頂多用點面脂護膚,口脂點脣,偷起懶來,螺子黛都很少用的,南氏給那盒子胭脂時,並沒有額外說明,她怎麼會專門拆開來看呢?
這會噎了噎才含糊道:“我想嬸母專門給的脂粉肯定是好東西,所以打算要緊場合的時候再用……這會兒我還沒開呢。”
“再好的東西也要用嘛!”徐採葵沒察覺她的敷衍,笑道,“這東西也放不長的,一年半載之後,就算不開封也要不行了的。”
盛惟喬正要回答,這時候那方馨娘說道:“郡主您不知道,怎麼沒有試過?別說作坊了,我嫂子她們專門親自帶着丫鬟試做了一回呢!然而做出來的成品,拿去宮裡給貴妃左右的人看了,都說差遠了。”
先前提出這粉的女孩兒忽然就對惠和郡主笑嘻嘻的道:“咱們家裡都沒這面子跟兩位舒娘娘要這個粉……不知道郡主能不能幫忙弄一些?”
盛惟喬聽到這裡暗笑:“合着這兩位提這‘玉女桃花粉’,就是爲了讓惠和郡主幫忙,藉助高密王妃乃是天子嫡親弟媳婦的身份,跟舒貴妃要上一些?”
不過這兩位卻要失望了,畢竟據盛惟喬方纔的觀察,惠和郡主跟高密王妃的母女關係,似乎沒有外界想象的那麼和睦融洽的。
所以這個看似不是很爲難的要求,惠和郡主只怕是沒法答應的。
果然,惠和郡主聽了這話,臉色就有些異常,微張朱脣,想拒絕又怕被看穿底細的樣子……見狀趙桃媗嘴角彎了又彎,眼中嘲弄之意越發明顯,竟打算袖手旁觀,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
還好桓夜合在側,見狀掩嘴一笑,嗔方馨娘跟那女孩兒:“你們真是隻顧自己,全不替郡主想想了!方纔還說了呢,高密王妃近來身子骨兒都不大好,郡主一片孝心,怎麼肯拿這樣的小事去打擾王妃?”
那倆女孩兒聞言,失望之色溢於言表,因爲高密王妃身體不好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個消息已經流傳了十幾年……說實話,既然到現在這位王妃都還在,誰知道到底是怎麼個不好法?
反正也沒見高密王府三天兩頭宣太醫啊!
再者,只是去跟舒貴妃要點宮粉而已,未必需要高密王妃親自出馬吧?
派個近侍,到宮門傳個口信……迄今無子的舒貴妃,哪怕是爲了萬一的可能,似乎也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對高密王妃小氣吧?
怎麼惠和郡主就是不答應?
不過桓夜合這麼說了之後,惠和郡主也沒反駁,她們也只能嘆口氣,就當這番說辭是真的了,起身賠禮道歉:“對不住啊郡主!王妃娘娘久不露面,我們以爲郡主今兒個出來,一準是大好了呢!可不是故意讓郡主去打擾王妃娘娘靜養的,郡主可別生氣啊!”
她們兩個的靠山顯然地位都不低,否則也不敢爲了這“玉女桃花粉”就打起高密王妃的主意了。
所以惠和郡主雖然有些不高興,但還是勉強笑了一下,說道:“沒什麼的……母妃這兩年不露面,主要就是身子骨兒不大好。今兒個也正如靜淑妹妹方纔說的一樣,是怕我老是在府裡陪她會寂寞,硬攆我出來的。但我也不是很放心,所以坐上一會就要回去的。這個宮粉的事情……嗯,回頭如果母妃精神好的話,我會跟她說的。但要是母妃乏着,我也實在不好打擾!”
她說是這麼說,大家卻都看出來,惠和郡主顯然有些惱這倆女孩兒了。
這情況大家自然要勸,桓夜合也說那倆女孩兒:“你們這年紀輕輕的,琢磨什麼香啊粉啊的,有什麼用?你們現在正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卻嫌脂粉污顏色呢!別說這‘玉女桃花粉’現在還沒傳到宮外來了,就算傳了出來,依我看,你們抹了也是平白糟蹋自己!”
她這話卻沒什麼人附和,因爲這“玉女桃花粉”,可是宮人專門獻給舒貴妃的。
桓夜合說跟前這倆女孩兒不需要抹粉,抹了反而是糟蹋自己,固然是實話,可教舒氏姐妹知道了,豈能不怒?這兩位承寵二十餘年,正是芳華漸逝、擔心失寵的時候,最忌諱的估計就是這類話了。
所以桓夜合這番話講下來,室中竟是一片安靜。
見狀,盛惟喬到底念着這縣主是盛睡鶴的盟友的份上,圓場道:“縣主說的是!咱們這年紀纔開始學妝扮,不管是自己,還是身邊人,這技藝都生澀的很,前些日子元宵燈會,我們姐妹出門看燈,見着一位略長兩歲的小姐,妝容十分精緻好看,特意讓左右記了下來,回家之後打算模仿來着。結果折騰了半晌的脂粉螺黛,最後不但沒學成,轉過頭來,把伺候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可不是糟蹋自己麼?”
她這話卻是偷換語意,將桓夜合所謂的“糟蹋”,從原本的“我等如此年輕哪裡需要學宮中舒貴妃那老女人用脂粉來修飾自己”,巧妙的解釋成“我們年輕所以接觸嚴妝這個級別的打扮沒多久,技術相當感人”。
這下子室中衆人都鬆了口氣,紛紛出言贊成,方馨娘與羅琬嫿還專門坐近了點,跟盛惟喬討論起妝容來……羅琬嫿就是最先提到“玉女桃花粉”的女孩兒。
如此倒是誤打誤撞,讓本來因爲盛蘭辭官職不高受到排斥的盛惟喬,融入了跟前的圈子。
盛惟喬攬着盛惟嫵,有一搭沒一搭的跟這倆女孩兒說着話,這倆女孩兒出身都不錯,方馨娘是徐採葵介紹的,刑部尚書最喜歡的小孫女;而明顯跟方馨娘關係特別好的羅琬嫿也不差,她爹羅樸是桓觀瀾在時的得意門生之一,如今任着翰林院大學士,在朝在野名望都極高。
羅樸早年家境清貧,發奮讀書纔出的頭,成親也比較晚,膝下子嗣亦不多,所以對子女不分男女都十分寵愛。
是以,無論方馨娘還是羅琬嫿,倆女孩兒雖然有些小聰明,實際上沒多少真正的心眼。
嗯,真有心眼也幹不出來爲了討些新出的宮粉就把主意打到王妃郡主頭上去的事情。
哪怕她們的父兄都是高密王膀臂也一樣。
相似的年紀相似的在家中的地位相似的脾氣性情,唯一的區別就是早年致仕的盛蘭辭官職權勢不如這兩位的父親,所以很快就說的十分投緣。
不過盛惟喬敷衍這兩位之餘,眼角瞄着惠和郡主,覺得十分奇怪,暗道:“就算靜淑縣主方纔之所以會在言語中對舒貴妃十分不屑,八成是因爲不忿其嫡親祖父桓公爲舒氏姐妹所謀害的緣故,但至少此刻的場面上,她是爲了給惠和郡主解圍,才說的這個話。何以室中沉默時,惠和郡主居然沒吭聲,反倒要我來緩和氣氛?!”
其他人不敢接桓夜合那話,包括盛惟喬曲解其話中意,無非是因爲忌憚舒氏姐妹的得寵。
但惠和郡主卻不然,她是高密王愛女,不需要懼怕舒氏姐妹的。
即使是從政治角度考慮,擔心得罪舒氏姐妹,會造成這兩位倒向孟氏,然而惠和郡主也不該不作聲……畢竟,桓夜合也是高密王這邊需要拉攏的不是嗎?
否則當初容清醉做什麼千里迢迢的追着這位縣主前往碧水郡?
盛惟喬正思忖間,外頭忽然快步走來一名僕婦,走到門檻外才猛然停腳,伸着脖子朝裡看,有要緊事兒要稟告的樣子。
桓夜合注意到,挑眉喚入:“什麼事情?這兒沒有外人,只管說來!”
那僕婦聞言,又福了福,才道:“縣主,門外傳了消息來……”
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方繼續,“說是太后娘娘因感天子年已半百,卻仍舊膝下空虛,是以頒下懿旨,冊孟家十四小姐爲繼後,入主望春宮!”
“……”這消息在場的衆人,其實很多都是早就知道了。
但當消息真正落實的時候,室中仍舊不可避免的陷入了一片沉默。
這倒不是因爲她們唏噓孟碧筠年方十六,卻要嫁給已經五十歲的宣景帝,人家宣景帝還一門心思牽掛在舒氏姐妹身上,對於年僅二八貌美如花的嫡親表妹毫無興趣;而是因爲,今兒個能在這裡參加小聚的,除了年紀最小、心性也還懵懂的盛惟嫵之外,其他人都明白:這道懿旨,意味着分庭抗禮已經二十餘年之久的高密王與孟氏,將結束這段漫長的對峙期,進入到最後的生死之戰!
勝利者繼續擁有目前的富貴榮華,甚至更進一步,無數讚譽冠冕加身!
失敗者……將一無所有!
不僅僅是高密王跟孟氏本身,也包括……他們的附庸,即,此刻所有在座者,都在此戰的波及範圍內!
【注】玉女桃花粉:據說是宋代弄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