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這裡距離精舍也已經不遠,忘憂又將地方說的清楚,姑侄倆領着丫鬟,很是輕鬆的找到了地方。
這時候精舍這邊有幾位小姐先在了,不過都很陌生,互相點了點頭算作招呼,也就不再注意彼此。
兩人更衣畢,浣了手,對着外間的銅鏡略整妝容,看看差不多了,也就離開。
出了精舍,沿着來時的路徑繞過桂春園正堂,跟躲在假山後的忘憂匯合了,因爲此地距離正堂不遠,遂也不多言,都是匆匆往小軒而返。
一直走出去一段路了,忘憂才笑道:“兩位回來的這麼快,想是沒遇見熟人?”
“我們本來也不認識幾個人。”盛惟喬說道,“那邊有幾位小姐都瞧着十分臉生,自不需要耗費什麼辰光。”
忘憂趕緊賠禮,歉然道:“奴婢說差話了,盛三小姐請不要誤會,奴婢沒有旁的意思。”
她跟着桓夜合,在長安貴女圈子裡也算小有名氣,同盛惟喬這樣的小姐家調笑幾句的體面都是有的,只不過一時疏忽,忘記盛惟喬來長安不久,交遊遠遠算不得廣闊。如此方纔問她是否因爲沒碰見熟人才沒耽擱功夫,多少有些揶揄她寂寂無名、無人理睬的意味。
這會會過意來,自要解釋。
好在盛惟喬沒在意:“你是縣主跟前得力的人,我方纔跟縣主說着話也沒翻臉,縣主這會還替我看着我妹妹呢!你怎麼會莫名其妙說酸話給我聽?放心吧,我沒誤會,不過是這會兒走路無趣,隨口閒聊幾句而已。”
忘憂聞言才鬆了口氣,笑道:“盛三小姐真正大方,怪道我家縣主提到您都是讚不絕口。”
盛惟喬對這話半點都不相信,她的不學無術可是讓桓夜合大半夜的痛心疾首良久的,這位縣主不在背後說她糟蹋了一個好出身就不錯了,怎麼可能讚不絕口?
所以只笑了笑:“我向來憊懶,可謂一無是處,哪裡值得縣主掛齒?”
因爲懶得跟忘憂這麼客套下去,所以不待這丫鬟回答,立刻轉了話題,道,“聽這樂聲,正堂那邊似乎在跳《盤鼓舞》?”
這時候她們雖然已經離開正堂有段距離了,但因爲正堂前的臺子搭的比較高,這《盤鼓舞》多有鼓聲,十分響亮,所以還聽得親切。
忘憂聽了下節奏,點頭道:“確實是《盤鼓舞》。”
就問她們是不是想回去看看,“據說鄭國公府這次爲了慶賀他們家十四小姐的生辰,是專門從宮裡請了幾位教坊司的高手來的。內中有幾位似乎就是以擅長《盤鼓舞》出名。”
“看就不去看了。”盛惟喬笑了笑,說道,“這會子遠着那邊都來不及呢……你家縣主都不去,何況是我們?不過是想起來以前在家裡的時候常點這曲子,這會子聽到鼓點聲熟悉,就有些感慨罷了。”
正說話的時候,幾聲密集鼓點傳來,似驟雨打新荷,又似連珠箭矢,直敲的一行人都下意識的屏息凝神。
遊廊外,瓊枝玉樹的梢頭,幾團攢到了極致的積雪不堪承受的墜地,摔出小團的霰霧,越發氤氳了此刻中庭放眼望去的蒼茫寒素。
鼓點來的突然,止息的也突兀,說停就停,乍減負擔的枝條還在北風中搖曳出銀亮的弧度,鼓聲卻彷彿從未出現過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讓原本因此急跳的心都是一空,是有些回不過神來的惆悵。
好在嫋嫋絲竹隨後跟上,因爲越走越遠的緣故,她們漸漸聽着就不是很清楚了,但混合在呼嘯的北風中,夾雜了似泣似訴的嗚咽,卻也別有一番應景的蕭索情懷。
只是就在這陣彷彿嗚咽的絲竹聲中,盛惟喬忽然聽到,不遠處的假山洞裡,彷彿傳出了幾許真正女孩兒家的嗚咽聲?
“難道有丫鬟捱了打罵,躲裡頭哭嗎?”她這麼想着,下意識的朝那邊望了一眼,只是因爲那山洞的洞口恰好不朝着這邊,山體遮擋目光,什麼都沒看到。
盛惟喬不打算管閒事,所以也就立刻收回視線,不再注意了。
畢竟已經那麼多人同她講了今兒個的鄭國公府不會太平,哪怕是一點點小事,此時此刻此地,天知道最後會醞釀成什麼樣的風波?
也不僅僅她這麼想,一行人裡最爲耳聰目明的公孫應姜是最先聽見的,卻連頭都沒朝假山歪一下,她今兒個的任務是保護好盛惟喬,此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說聽着嗚咽聲就去看問了,就是盛惟喬想過去,她說不得還得攔着點。
忘憂等丫鬟也都是差不多的態度,一時間她們都心照不宣的沉默下來,放輕了腳步,打算就這麼悄悄的走過去。
實在是這座假山是前往小軒的必經之路。
不然,她們這會說不定爲了萬全起見,索性繞路走了。
“不過我們這會子悄悄兒走過去,裡頭的人也未必能發現我們。”盛惟喬心裡這麼想着,又有些自失的一笑,“我也真是風聲鶴唳……若是丫鬟捱打之後躲山洞裡哭,被客人聽見了害怕還來不及呢,怎麼敢出來糾纏?”
誰知道就在她們即將走到山洞附近時,裡頭傳來一陣扭打與短促的男子呼痛聲,跟着一記響亮的耳光之後,之前那個嗚咽的女孩兒似抓到了機會,尖叫道:“救……”
只可惜才叫了半聲,就重新被捂住了嘴!
然而忘憂已經變了臉色,下意識的脫口而出:“孟十四小姐?!”
話纔出口,已經被呼嘯的北風湮滅,想來山洞裡沒有聽見。
但,她們這行人,近在咫尺,卻都已經聽的清清楚楚了!
盛惟喬跟公孫應姜與孟碧筠接觸不多,孟碧筠又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所以姑侄倆並不熟悉這女孩兒的聲音。
可是忘憂不一樣,她跟着的主子桓夜合,在長安貴女圈裡混的可謂是風生水起,連高密王妃這種十幾年沒出現人前的存在,都拜見過。
這孟碧筠固然寡言少語,一直拒人於千里之外,桓夜合卻也跟她處的不錯。
忘憂隨侍桓夜合左右,對於孟碧筠的聲音自不陌生,這會子儘管事發突然,卻是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但這麼一來,外間這行人都覺得脊樑骨上一股子寒氣升起!!!
本來,她們雖然從聽見嗚咽聲起,就心照不宣不予理會,這時候也還沒覺得發生了什麼大事。可方纔聽到山洞裡扭打的動靜、男子的呼痛後,就知道情況比想象的還要複雜了!
這會子再聽忘憂叫出了孟碧筠,盛惟喬覺得自己頭髮都要豎起來了:她特特跟着桓夜合躲到角落裡的小軒中了,去更衣都要特意留個脫身的後手,蠻以爲一準可以躲開今日的變故,結果好不容易熬過大半宴席,臨了臨了……居然因爲一次更衣偏偏就給碰上了?!
還是,幕後之人就是設計好了、存心讓她們來撞破這一幕?!
“快走!!!”她下意識的站住腳,驚疑不定的朝黑黝黝的山洞口望去時,之前失聲的忘憂卻回過神來,一把抓住她跟公孫應姜的手臂,壓低了嗓音道,“趁裡頭的人還沒發現咱們,咱們快點離開……回頭無論如何不承認,就說咱們更衣之後回返小軒的一路上什麼都沒聽見沒看見什麼都不知道!!!”
盛惟喬心神不寧的被她拽着急走,公孫應姜與其他人見狀忙也跟上。
只是……
迅速走出了十幾步後,盛惟喬的步伐,下意識的慢了下來……
雖然到目前爲止還不知道鄭國公府妻妾爭鬥的經過與細節,但,山洞裡現在正在發生什麼……卻是可以想象到的。
盛惟喬雖然一直被認爲心慈手軟,她也知道自己正常情況下確實是好說話的人。
然而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真正善良的女孩兒。
因爲在涉及到家人以及自身安危的問題上,她其實是傳承了她爹盛蘭辭的道德靈活的。
比如說明知道碧水郡之事中,孟伯亨雖然起初有派人射殺自己一行人的意圖,但最終也只射殺了一匹馬,卻被盛睡鶴綁架後折騰了好些日子才放人,這人現在雖然還活着,八成也是廢了。
至於容清醉,這位小王爺就更冤枉了,就因爲盛睡鶴對孟伯亨下手,需要桓家幫忙善後,就直接將他毀容斷筋,把好好一個差點做了儲君的宗室子弟,弄的容貌損毀行動不良,估計這輩子都沒什麼前途可言了。
更不要說,面對德平郡主等無意中觸及到真相的人時,盛惟喬固然感到心虛,但心虛之後,最多最激烈的情緒,不是羞愧,而是……自保!
甚至爲此對德平郡主等人充滿了敵意與戒備。
所以……
剛纔忘憂反應過來之後拉着她離開,她下意識的沒有反抗。
可是這十幾步走下來,儘管身後的山洞裡,再也沒有傳出其他什麼動靜,盛惟喬卻感到自己無法離開!
“如果當初四妹妹跟小喬她們遇險時,恰好有人撞見,救下她們……”這個念頭這樣清晰又痛楚的浮上來,讓盛惟喬越走越慢,最後甚至直接停下腳步,任憑忘憂使勁扯着也無法再往前邁步。
她心中天人交戰,似乎有兩個聲音在吵架:
這個說:“別傻了,四妹妹跟小喬的事情早就過去,你救下孟碧筠,也不可能挽回你這兩個姐妹的悲劇!何況你們一路走過來,根本沒看見她被拽進山洞裡,可見進去好久了,估計現在折回去救她也是晚了!回頭少不得還要被嬌語姨娘嫉恨上,按照靜淑縣主所言,孟碧筠出了岔子,八成就是孟麗絳代替,到時候你非但自己跑不掉,還是害了全族的罪人!”
那個說:“你忘記四妹妹跟小喬出事後,你內疚難受了多久了嗎?!這孟碧筠固然不是你姐妹,到底也無仇怨。同爲女孩兒,碰見她遭遇這樣的事情,你居然什麼都不做的快步離開,即使她事後信了你們的說辭,以爲你們沒在她呼救的時候經過,你可能騙得過自己?!”
這個又說:“那後果呢?!若非忌憚後果,我當然是想幫她的!可是我怎麼能爲了幫她,置自己於險地不說,更有甚者連累整個盛家?!之前,我不正是因爲這個緣故,拒絕了德平郡主嗎?!這孟碧筠可憐,說起來德平郡主難道不可憐?!面對德平郡主時既然那麼清醒,爲什麼現在宴會快散了竟然犯起了糊塗?!”
那個又說:“德平郡主的目的若是達成,小則算計哥哥的終身大事,大則拿我們盛家閤家性命做墊腳石,當然不可以退讓半步!但跟前的情況不同,孟碧筠她本身沒有謀害我或者盛家的意思,只是想呼救而已!這會子四下裡靜悄悄的,想來嬌語姨娘安排捉姦的人還沒到,爲什麼不趁機想想辦法?!沒準,可以在不牽累自己的情況下救下她呢?!何況孟碧筠只要不是恩將仇報的人,救下來之後,她若還能成爲繼後,將來對我跟盛家也是個人情!”
這個怒道:“夠了!什麼人情!她都被拖山洞裡那麼久了,怎麼可能還有機會做繼後?!”
那個冷靜道:“不,她不能再做繼後也沒關係!我救她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舉動,本來是不怕叫人知道的。所慮者無非是嬌語姨娘母子幾個!但今兒個既然是鄭國公府妻妾決一死戰的日子……嬌語姨娘那邊已經對孟碧筠下了手,焉知道向夫人沒有在對嬌語姨娘跟孟麗絳、孟思安下毒手呢?!只要嬌語姨娘倒了臺,哪怕孟碧筠不能再做繼後了,我也就安全了!”
這個嘆了口氣:“可是向夫人已經被嬌語姨娘壓了這許多年,名義上的鄭國夫人,後宅卻是小妾當家,她哪裡來的本事讓嬌語姨娘母子三個倒臺?!她要有這個本事,還會放任女兒在那假山洞裡出岔子?!”
那個厲聲道:“正因爲向夫人被嬌語姨娘壓了這許多年,好不容易有了這個出頭的指望!結果還沒高興幾天,嬌語姨娘就想奪走,不管是爲了咽不下這口氣,還是爲了將來的性命考慮,今日對於向夫人來說,已經是背水一戰!向夫人就算拼上性命,又怎麼可能讓嬌語姨娘母子三個好過?!畢竟她今日不拼命,日後,想拼命也未必有這個機會了!”
兩個聲音脣槍舌戰,各有理由,盛惟喬心念電轉,難以抉擇。
只是忘憂等人卻無法容忍她繼續停留下去,忘憂拉了幾下見她不動,不必察言觀色也曉得緣故,不禁皺眉,低聲道:“盛三小姐!方纔那樣的事情,咱們女孩兒家但凡遇見,就算平素有些過節,肯定也是不忍心的!問題是……你這會子要是折回去,鄭國公府的這攤渾水,就也徹底蹚進去了!!!”
“我知道!”由於胸中的激盪,盛惟喬感到口乾舌燥,手腳冰冷,掙扎良久,才艱難的發出喑啞的聲音,“我……”
我該怎麼辦?!!!!
女孩兒從來沒有這樣爲難跟迷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