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兒個寧威侯夫人派人遞了帖子來,說是當初跟你在丹陌樓發生爭執的女孩兒們,是她公公在軍中時上官的嫡親晚輩,因爲一直隨家人在郡中居住,這次是爲了陪伴兄長趕考,纔來帝都的。”
趙家老太爺已逝,現在輩分最高的就是秦老夫人。老夫人年過花甲,曾經的滿頭青絲,已有花白之色,不過目光炯炯,顧盼之間自有一種大家氣象,令人不敢因她乃一年長老嫗生出小覷之念。
她很早就不具體管事了,然在趙府的地位,依舊是一言九鼎。
此刻看着底下的孫女,緩聲說着,“之前船過碧水郡時,不知道你身份,方與你吵了一架,昨日才抵達,跟寧威侯夫婦說起路上情形時,曉得了你是我家後輩,這不,趕緊託寧威侯夫人引薦,要登門請罪——你可要記好了屆時也得給人家賠不是纔是,畢竟這事情可是你過於張揚起的頭!”
也難怪秦老夫人要提前交代,這會趙桃妝聞言,兩道精心描繪的遠山眉就是一挑,不滿道:“區區一個致仕翰林之女罷了!就算跟寧威侯府有些關係,有什麼資格叫我跟她低頭?!”
“不像話!”秦老夫人見狀,臉色就是一沉,呵斥道,“什麼叫做低頭?!都是家裡嬌生慣養的掌上明珠,場面上碰到了,話不投機互相譏刺幾句都是小事,過了也就算了,又不是什麼不共戴天的仇怨,要這樣不依不饒!家裡先生教了你十年的聖人教誨,你竟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尤其事情的整個經過,底下人都跟我說了,本來就是你不好,衆目睽睽之下,竟同個偶然插話的小女孩子計較,也幸虧碧水郡那裡沒什麼人認識你,不然簡直丟盡了咱們家的臉!”
“人家女孩兒心疼妹妹回了你幾句,你說你有什麼委屈的?!換了你帶桃媗(xuan)出去,人家當你面羞辱桃媗,你會怎麼想怎麼做?!”
趙桃媗是趙家大房的小女兒,趙桃妝的堂妹,比趙桃妝小兩歲——老夫人嘿然道,“要不是清醉在碧水郡出了事情,咱們家如今忙着同孟家算賬,現在這盛家孩子又由寧威侯夫人領着先提出上門來了,我都要讓你主動去給人家女孩兒賠罪!如今你已經佔了便宜了,還要怎麼樣?!”
趙桃妝氣急敗壞道:“祖母!您怎麼能胳膊肘朝外拐的?什麼盛家,小地方來的人罷了!就算有寧威侯夫人引薦,能進咱們家門就是她三生有幸了,居然還要我給她賠不是!我就是抓着她上門的機會再踩她一頓,她又能奈我何?!”
秦老夫人聞言,半晌沒有作聲,眯起眼,定定看了她片刻,看的她下意識的屏息凝神了,才語氣平靜道:“盛家那幾個孩子確實沒辦法你,不過你要是敢這麼混賬,以後也別在這府裡了,趁早滾去鄉下莊子上準備出嫁吧!我趙家是長安城裡公認的書香門第,代代出淑女,不然你姑姑何以被先帝挑中,嫁與高密王爲妃?你大姐又何以入了廣陵王的眼,做了廣陵王世子婦?”
“多少前人的用心良苦,多少男兒刻苦攻讀,多少女子委曲求全,纔有我趙家今日聲名!”“纔有我趙氏自你高祖父起富貴至今的延續!”
“你要發你的大小姐脾氣,要恃寵生嬌做那仗勢欺人、亂結仇怨的事情,可以!”
“但不要帶累了咱們整個趙家!”
老夫人面容波瀾不驚,不見絲毫怒色,脣齒開合之間,說出來的話卻叫趙桃妝滿腔委屈與怒火統統化作了恐懼和不安,“畢竟,趙家可從來沒虧待過你!你不能得了趙家的好處再使勁兒坑趙家,對吧?”
“老夫人,二小姐也只是跟您親,所以說幾句氣話呢!”萬幸秦老夫人的陪嫁葛媽媽在側,見氣氛僵硬,出言圓場道,“畢竟二小姐之前被盛家小姐在丹陌樓當衆落了臉,這會聽說盛家小姐上門請罪,哪能沒點尷尬?至於到時候該怎麼做,二小姐可是您看着長大的,這點分寸怎麼會沒有?這不是跟您撒嬌,想您多疼她一些嘛!”
說着給趙桃妝使眼色,示意她趕緊低頭認錯。
趙桃妝心裡難受極了,但她知道,秦老夫人教養子孫素來嚴厲,說了送她去鄉下莊子預備嫁人,那就一定會這麼做!
而且秦老夫人的兒子媳婦們素來孝順,哪怕趙遒夫婦平時對趙桃妝也很寵愛,卻還沒寵愛到爲了她違抗秦老夫人的地步——這會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然而在理智的驅使下,還是跪到祖母腳邊,哽咽道:“祖母,我知道錯了,您別生氣!”
見秦老夫人兀自耷拉着眼皮喝茶,葛媽媽嘆了口氣,附到她耳畔悄悄道:“如今是臘月裡,您又不愛用地龍,這地上儘管鋪了厚厚的氍毹,到底地氣寒冷!二小姐是女孩兒,身子骨兒難免嬌弱,跪久了寒氣入體,到時候心疼的還不是您?”
又說,“知道您沒有當真跟她生氣,只是爲了二小姐好,故意磨一磨二小姐的性子,但現在二小姐顯然已經知道怕了——這不您的苦心啊也達到目的了,又何必再叫二小姐心裡七上八下呢?”
“您是二小姐的嫡親祖母,憑怎麼罰她,她頂多覺得委屈,怎麼也不可能怨上您的!”
“可是明後日必會登門的那幾位,說不準,就要被二小姐遷怒了啊!”
“到底,二小姐還小呢,慢慢兒來也就是了,何必急在一時?”
“下人罰跪,都是跪外邊去。哪怕大風大雪也不例外!”秦老夫人冷着臉,道,“回頭起來了,還不是一樣做事?桃妝成天好吃好喝養着,在這擱了一堆炭盆、暖融融的屋子裡跪這麼點時間,有什麼好心疼的?”
不過到底給心腹面子,斜睨了眼臉色蒼白的趙桃妝,冷然道:“起來吧!”
趙桃妝低聲謝了恩,起身時,到底沒忍住,眼淚簌簌而落。
“知道錯了麼?”然而秦老夫人並不心軟,平靜的看着她,“說說錯在哪裡?”
“孫女不該行事張揚,在碧水郡丹陌樓……”趙桃妝按捺住洶涌的委屈,才哽咽着說了半句,卻立刻被秦老夫人打斷:“糊塗!你什麼脾氣,我還不清楚?以前這類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我幾時像現下這樣呵斥過你?!”
這話是真的,秦老夫人雖然嚴厲,但子孫沒犯錯的時候在她面前撒撒嬌、耍耍賴,她也是樂於享受天倫之樂的。
不然,方纔趙桃妝才聽這祖母叮囑時,也不會敢於直接反對了。
卻沒想到秦老夫人這次翻臉翻的這樣快,態度又是這樣嚴厲……
此刻聽出老夫人話裡有話,不止趙桃妝,旁邊的葛媽媽也凝眉深思——到底葛媽媽年長,跟着秦老夫人的日子長,轉瞬就品出味兒來,恍然道:“原來如此……”
年少的趙桃妝卻依舊一頭霧水,只拿求助的目光瞥她,希望她能給自己點暗示。
好在葛媽媽沒有拒絕,笑着對秦老夫人道:“要老奴說,這是好事兒啊!老夫人請想,如果不是二小姐在碧水郡同盛家那兩位小姐發生爭執,人家現在又怎麼會主動上門呢?”
秦老夫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住了趙桃妝的神情,少頃,見這孫女還是一臉的莫名其妙,甚至頻頻給葛媽媽使眼色,希望她能給出更多的提醒,不禁暗歎一聲,心道:“這孩子的資質,比子夜可差太遠了!只可惜子夜她這些年來因爲沉溺心結的緣故,自顧不暇,更不要說提點孃家侄女了。我到底上了年紀,精神不濟,沒法親自把孫輩帶在身邊教誨!”
“已經做了廣陵王世子婦的桃姌(ran),好歹佔了年紀的優勢,當年我跟子夜都用心指點過的,想必以後也沒什麼要我操心的。但現在還沒出閣的桃妝、桃媗的心機、眼界,委實不是我趙家女該有的水準啊!”
子夜是高密王妃的閨名。
高密王妃作爲秦老夫人跟已故趙家老太爺唯一的女兒,自幼就受到了父母的精心栽培。
她也沒辜負這份心血傾注。
少年時候的趙子夜,是整個長安都赫赫有名的高門淑女。
公認她姿容嬌美,嫺靜典雅,淑德有才,氣度尤甚,令人心折——用當時某位追逐她的才子的原話來說:“世有佳人,亦有才女。無論佳人或才女,都是可珍可貴的。而趙家小姐不但是佳人兼才女,最令我等傾慕的是,她的性情高潔卻不倨傲,寬厚而非軟弱,雖有才華,然既不恃才傲物,滋生驕橫怨憤之念;亦無卑弱之氣,以古人言‘女子無才便是德’惴惴。”
“處事周全,臨危能斷,卻不因此自矜才幹,凌厲他人。”
“言辭溫柔,舉止嫺雅,然未由之示人以弱,以博縱容偏愛。”
“若以卉木比擬,既非只盛開於風和日麗的陽春三月之牡丹的富貴雍容所能概括,也非梅花孤芳自賞在冰天雪地的冷傲清高所能形容。”
“惟有陵苕(tiao),看似婉轉嫵姌,攀援而生,實則心懷錦繡,有凌霄之風華!”
陵苕的俗名,便是凌霄花。
這番品評傳出的時候,趙子夜尚未及笄,提親的人已將趙府的幾道門檻都踏破。
本來秦老夫人與彼時還在世的趙家老太爺,是沒打算將女兒嫁入皇室的。
之所以趙子夜會成爲高密王妃,說起來也是受了前朝儲君之爭的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