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昨晚的事情,經盛惟喬指出破綻後,固然徐抱墨主動前往三層艙房非常失禮,動機也值得懷疑,但敖鸞鏡污衊盛惟喬這點,卻基本可以確定下來的。
如此他們兄妹很該早早來下面等着請罪纔是。
不過幾個時辰前,敖鸞簫因見妹妹始終執迷不悟,爲了打動她,暗中咬破舌尖,扮做吐血,固然把敖鸞鏡給嚇住了,卻也因此被緊張的敖鸞鏡在榻邊守了大半晚——這會天亮了,要不是敖鸞簫堅持,敖鸞鏡甚至不希望他起身,打算獨自前來請罪的。
這麼着,可不就來遲了?
這會兄妹倆才進門,敖鸞鏡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道:“昨晚之事,都是我之過!如今諸位要怎麼處置,我都是心甘情願,無話可說!但求各位念在我哥哥吐了血的份上,容他……”
話沒說完,艙中之人都露出驚色:“吐血?!”
盛惟喬忙道:“表哥快進來坐下!”
又怕敖鸞簫牽掛敖鸞鏡,見敖鸞鏡跪着就不肯坐,忙上前將敖鸞鏡也硬拖起來,半強迫的按了他們倆落座,這才關切問,“表哥怎麼吐血了?可請大夫看過?眼下覺得怎麼樣了?可要緊麼?”
她這麼一迭聲的問着,一來是覺得敖鸞簫爲人不錯,不希望他有事;二來卻是因爲這裡是盛家的樓船,她這個盛家女作爲主人,對客人自該有熱情的態度;三來也是有點被“吐血”二字嚇倒,生怕敖鸞簫當真有什麼三長兩短,到時候自己祖父不好跟敖家交代。
是以沒等敖家兄妹回話,又轉頭問盛睡鶴,“最近可有什麼比較熱鬧的碼頭可以停靠?船上的大夫雖然是杭大夫的入室弟子,到底年輕些,不比杭大夫經驗豐富。若他看着沒把握,咱們得訪一訪沿途岸上的名醫纔是!”
盛睡鶴面上也是一派關心,溫和說着:“自然,我等會就叫船上人來問!”
心裡卻膩味的不行,從來沒覺得跟前這兩位賢兄賢弟這麼討厭過!
剛剛那徐抱墨才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引的盛惟喬再次強調要嫁進寧威侯府;現在這敖鸞簫又弄出個吐血的事情來吸引了盛惟喬的全部注意力——這兩人怎麼就不乾脆死掉算了,硬是賴在跟前礙眼幾個意思?!
爲了掩飾胸中翻涌的暴虐,他主動問,“不知表哥昨晚是幾時吐的血,怎麼也沒遣人來跟我們說?”
“都是我不好,哥哥帶了我去房裡訓斥,我不肯聽,導致哥哥氣怒交加,就……就……”敖鸞鏡這會正着緊着兄長,生怕他“元氣大傷”之後親自回話會勞神,慌忙代答道,“早知道,我一定什麼都聽哥哥的,絕不犯糊塗!”
又解釋爲什麼昨晚沒驚動衆人,“昨晚因爲我的事情,大家本來就沒睡好。當時算算時間,大家剛剛安置,打擾大夫已經怪不好意思的了,自然更加不敢打擾諸位!”
敖鸞簫臉色通紅,如果平時看起來,自然是羞窘,但此刻結合他剛剛“吐過血”的經歷來看,就彷彿是對妹妹的所作所爲餘怒未消,乃是怒容了。
作爲一個端方的人,他心裡非常的尷尬,他假裝吐血,真心只是爲了嚇唬妹妹,給敖鸞鏡一個深刻的教訓——絕對沒有想過用這樣的方式謀取其他福利,比如說,現在大家都在關心他的身體,哪怕是昨晚對敖鸞鏡怒氣衝衝的盛惟喬,都親自把敖鸞鏡給拉起來了!
天地良心,他今天真的是想誠心帶妹妹來請罪認錯的,結果現在這個情況,衆人擺明了什麼都不會追究,反而會好好商議怎麼給他治療了!
“諸位別聽小鏡胡說,我沒什麼事。”敖鸞簫到底臉皮薄,被圍着關心了一陣,實在受不了,雖然不至於當場說出真相,卻也道,“昨晚大夫給我看過的,也說無妨——小鏡她就是愛大驚小怪,還請你們別見怪!”
說着就讓敖鸞鏡跪下,繼續請罪。
“這些小事回頭再說!”然而盛惟喬擺了擺手,就有機靈的丫鬟上前拉住敖鸞鏡不讓跪,卻聽她吩咐綠錦,“去請大夫來,再給敖表哥把把脈,表哥年少,又是敖家長孫,可萬萬不能出什麼岔子,還是以謹慎爲上!”
這不僅僅是因爲她對敖鸞簫“並無大礙”這個說辭的半信半疑,也是因爲她作爲主人肯定要做這個關心的姿態的——其實這個姿態本該盛睡鶴來做,但不知道爲什麼,他這會撫着茶碗麪無表情的坐在那兒,似乎在走神。
盛惟喬擔心失禮,自然只能自己發話了。
於是本來就因爲不高興纔沒對敖家兄妹表現關心與熱情的盛睡鶴,更不高興了!
“這姓敖的吐血豈不是活該?!”他心中那個憤然,“誰叫他們敖家教女不嚴、他這個兄長不好好管教妹妹的?!”
最坑的是,“你管不住妹妹,你也爭氣點,別輕易被氣出個好歹來啊!”
哪像他,纔給盛惟喬做哥哥時,這女孩兒只差每天提着裙子追着他喊“你這隻外室子滾出去”了,他呢,始終波瀾不驚,心平氣和——然後利利索索的報復回去——他要跟這敖鸞簫一樣的氣性,怕是早就被盛惟喬氣死了!
這敖鸞簫還是敖家長孫呢,將來也不知道要怎麼撐起敖家的門庭?!
“這姓敖的該不會也對乖囡囡有着好感,故意用這樣的方式來博取乖囡囡的同情與關心的吧?”盛睡鶴心浮氣躁之下,頓時就往陰謀的方向想了,不動聲色的打量着敖鸞簫,暗忖,“然後順便還能降低敖鸞鏡昨晚所作之事的影響——這兄妹倆倒是好算計,真是一箭雙鵰!”
想到此處,盛睡鶴目光幽深,忽然開口:“要說前面停靠的大港,應該就是江南了!那兒人文薈萃,定然不缺名醫聖手!到時候讓樓船停靠個幾日,務必爲敖賢弟請得杏林高手,仔細診斷,以免落下痼疾!”
敖鸞簫這時候臉紅的完全是一塌糊塗了,連聲說着不用,這時候船上的大夫趕到,請脈後,說道:“敖公子昨晚只是急火攻心了點,此刻已經泰半平復,沒有什麼大礙了!”
其實昨晚敖鸞鏡把他拖去給敖鸞簫診斷時,他就是這麼說的——因爲當時敖鸞鏡非常的慌張,連帶大夫也嚇的不輕,只道敖鸞簫出了大問題了,結果脈搏一把,簡直哭笑不得。
然而敖鸞鏡卻怎麼都不相信他的話,那神情儼然就是“果然你只是杭蘅芳的學生不是杭蘅芳本人這醫術就是不行”,弄得大夫很不高興,但礙着她是東家的客人也不好說什麼,只能說開幾個方子讓敖鸞簫補一補——這會大夫再次說了沒什麼事,敖鸞鏡就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盛睡鶴,意思是表哥你看這大夫似乎不大靠譜,要不還是靠岸去找個可靠的大夫?
但敖鸞簫卻很高興,忙道:“你們聽,大夫都說了,我沒什麼事情的!”
盛惟喬聽了大夫之言,雖然鬆了口氣,但還是道:“但吐血終歸不是小事,表哥卻還下來做什麼?應該在房裡好好將養纔是!”
知道敖鸞簫現在最牽掛的必定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敖鸞鏡,瞥了眼這位曾經的“敖姐姐”,遲疑了下,到底還是用回了這親密的稱呼,“至於敖姐姐的事情,其實我們都有錯,我不該忽然要求跑去姐姐房裡安置,引得姐姐心神不寧,從而導致了這場誤會!”
“好在整件事情有驚無險,大家都沒什麼事——依我看,此事就到此爲止,就這麼算了,如何?”她這麼說時看着徐抱墨,徐抱墨這會怕她怕的要死,而且他本來也沒有追究敖鸞鏡設計自己的意思,自然是連連點頭。
敖鸞簫其實昨晚就想過,盛徐兩家人都不是小氣的,只要敖鸞鏡不再執拗,放下身段來請罪,這一關是不難過的。
但也沒想到過的這麼容易,心中既覺得輕鬆,又覺得對不起他們——尤其是盛惟喬——敖鸞簫是知道盛惟喬非常得寵的,這位盛家表妹不但是南風郡三大勢家共同的掌上明珠,從徐家老夫婦對她的態度來看,說她也是徐家的心肝亦不爲過。
這麼位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女孩兒,按說多少該有些驕矜之氣,成天對着敖鸞鏡姐姐長姐姐短之後,忽然被這位敖姐姐栽贓污衊,甚至還謀害未遂,哪能沒點雷霆之怒?
如今竟主動揭過,八成是以爲自己當真爲此吐了血,爲了讓自己接下來好好靜養,所以寧可嚥下這場委屈了。
“怪道祖父對盛老爺子還有盛世伯父子都推崇萬分,同樣是嬌養出來的女孩兒,這惟喬表妹論心胸氣度卻比小鏡不知道勝過多少!”他心中嘆息,“也是,盛老爺子從前的成就且不說,盛世伯好歹是翰林,盛表哥又是這樣年輕的解元,有道是耳濡目染,這樣家裡出來的女孩兒,豈是等閒人家女孩兒能比的?”
“說到底,是我敖家沒什麼人才,給不了小鏡什麼好的薰陶,一味的寵愛,反倒是助長了她的嬌縱與肆意了。”
他心裡總結着教導妹妹失敗的教訓,暗自決定往後再不能太慣着敖鸞鏡了,免得她繼續長歪——對盛惟喬的愧疚固然更上層樓,這會當着敖鸞鏡的面,也實在不好說什麼,只囁喏道:“這怎麼使得?這原是我敖家教女無方,對你們恩將仇報……”
“賢弟說這話就是見外了。”盛睡鶴淡笑着,出言打斷道,“妹妹們年紀小,偶然開個玩笑也是有的,咱們做兄長的,難爲還一直記着不成?既然乖囡囡都說這事兒過去了,賢弟如果還要說這樣的話,那就是沒把我們當自己人看了!”
徐抱墨也說:“說來說去,總是我孟浪在前,敖賢弟不怪我,我已經非常慚愧,又如何能怪世妹?”說着起身要給敖家兄妹作揖賠罪。
衆人互相客套了一番,說了好半晌場面話,總算一致決定把這事情揭過、以後都不提了。
至於船上人的封口,自有盛睡鶴保證。
這時候話題轉回敖鸞簫的身體,儘管他一再強調自己沒什麼大礙、大夫也給他佐證,但盛睡鶴還是藉着敖鸞鏡的擔憂,堅持接下來就在江南停靠,爲他請當地名醫進行確診。
這麼做當然是很傷船上這位大夫的自尊心的,但盛睡鶴轉頭悄悄把這大夫單獨喊到跟前解釋:“敖家小姐心眼太多,舍妹跟侄女卻都是沒什麼城府的,留這兄妹二人在船上,我實在不放心!但畢竟是世交之後,要趕他們也不好。所以,只能委屈你了!”
大夫恍然,他雖然是杭蘅芳的弟子,但出身也是尋常,這次隨船前往長安,本有投效盛家之意,此刻聞言,先前的一點委屈頓時煙消雲散,只怪自己愚蠢,沒看出主家的心思,忙請罪道:“小的遲鈍不堪,險些壞了大公子的事情,還望大公子饒恕!”
“這怪我,事先忘了叮囑你。”盛睡鶴很和藹的推了張銀票到他面前,“好在明後天才能抵達江南那邊的港口……杭大夫素來穩妥,你是他弟子,又是爹爹請上船的,想來不至於叫我失望?”
大夫看着銀票的數額,以及他面上不容拒絕的神情,滿頭大汗,思索良久,終於眼睛一亮,說道:“有了!我曾經聽恩師說過一個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