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繼續擦頭髮的手一頓,看了看手裡的帕子又看了看身下已經明顯滲開水漬的被子,微微蹙眉,似乎有點被問住了回答不出來的樣子。
不過……
她可是覺悟了“想鬥過那隻盛睡鶴必須比他更表臉”奧義的盛囡囡,豈是這麼容易理屈詞窮的?!
所以盛惟喬偏頭略作思忖,跟着就把手裡的帕子朝盛睡鶴頭上砸過去,繼而叉腰發飆,“明知道你妹妹纔在涼透的水裡泡了好一會,這會不趕緊去弄點熱水來讓我泡着好驅寒,反倒盯着區區帕子被子心疼!世上竟然有你這樣沒良心的哥哥——你是不是親哥?!果然你口口聲聲說疼我都是隨便講講哄我的!”
“虧我還把你當成親哥哥,將你的話全部聽在耳裡記在心上!”
“你這個沒良心的壞哥哥,我真是徹徹底底的看錯你了!!!”
——老子真傻,真的,老子已經知道她在學老子調侃她的話對付老子,居然還要主動給她這樣的機會……
盛睡鶴面無表情的摘下臉上的帕子,走出內室的時候惡狠狠地想:老子總有一天要暴揍那隻乖囡囡一頓啊!!!
他相信,寧威侯徐子敬,估計在心裡想象着暴揍南氏一頓都不敢!
所以說啊,他在海上是堂堂鴉屠,心狠手辣,兇名遠揚;上了岸做盛家大公子,那也是才華橫溢,傲視羣倫!
他怎麼可能是準妻奴!?
那種良才美玉明明就是徐子敬還有徐抱墨嘛!
他們徐家可是家傳的懼內——等等,盛睡鶴忽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就是他現在喊爹的那位盛蘭辭,也是個自告奮勇給馮氏打洗腳水、沒事就給妻子捏肩捶腿的,那麼如果徐抱墨傳承了徐子敬的懼內,那自己……???
“不不不!”盛睡鶴大驚失色的站住腳,“老子又不是盛蘭辭的親生兒子——他懼內跟老子有什麼關係?!而且老子這兩年跟着盛家老太爺的時間也不少,老子將來一準可以像盛老太爺管明老夫人那樣,把妻子管的服服帖帖老老實實,讓她往東不敢往西、讓她打狗不敢攆雞、讓她跪就跪、讓她滾就滾……肯定是這樣啊!!!”
再次確認了自己將來會是個威嚴的夫主,後院來了什麼樣的母老虎都得趴着,哪怕來了一打雌龍都得盤着,盛睡鶴方心平氣和的整了整衣冠,出門去喊人將浴桶裡的水倒掉,洗乾淨了再換桶新的熱水來。
下人覺得挺奇怪的:這大公子不是剛剛要了一桶水,算算時間才洗完嗎?怎麼又要熱水了?
索性晃眼看到盛睡鶴前襟上的溼痕,頓時恍然:合着是才沐浴好又不當心弄到了水,所以又要洗?
雖然以前沒發現這位大公子愛乾淨到這地步,不過只是一桶水而已,大晚上的犯不着多嘴多舌,惹主子不快!下人這麼想着,也就去辦了。
留下盛睡鶴注意到他視線,頓時黑了臉:方纔那女孩兒說的理直氣壯,他都忘記自己才換的衣裳被潑溼這件事情了!
“而且老子給她弄桶熱水來就不錯了,爲什麼還要叮囑下人把桶洗乾淨點?!”盛睡鶴站在門口,一臉悲憤的捫心自問,“她方纔說什麼驅寒那都是爲了強詞奪理拿帕子扔老子啊,她明明就是嫌老子髒!這麼個妹妹,老子沒當場揍她一頓就很不錯了,現在不但給她弄水,還讓人給她認真洗桶……這不等於也承認老子髒了嗎?!”
雖然他每天都要練幾趟拳腳,以保證不至於因爲長期不跟人廝殺就生疏了自幼辛苦練下的武藝,以至於每次練完都一身的汗,但這時候他是會立刻沐浴更衣的好不好?
每天晚上睡前還會再沐浴一次——這還有什麼髒的?!
想到這裡,盛睡鶴覺得必須不能縱容盛惟喬這恃寵生嬌的脾氣:“老子只是讓着她,可不是怕了她!”
雖然他現在還是認爲自己應該去長安高門裡娶個岳父厲害的妻子,而盛惟喬也應該嫁個長安那邊好欺負的小公子,但事有意外:如果盛惟喬將來嫁的是他以外的人,隨便她養成了什麼樣折騰丈夫的手段,盛睡鶴都樂見其成!
但萬一呢?
萬一這個三生不幸的人是他盛睡鶴——他怎麼能從現在起就讓這乖囡囡發號施令、頤指氣使成自然?!
意識到重建長兄威嚴、樹立長兄威望的重要性之後,盛睡鶴龍行虎步、氣勢洶洶的走進內室:“乖囡囡!!!”
抱着“反正被子已經溼掉了,我就是換個坐的地方它也不會幹”想法,仍舊坐在榻沿的盛惟喬,很平淡的瞥了他一眼,有點驚訝:“水這麼快就打好了?”
說着就要站起身往外走。
“真是太不像話了!”盛睡鶴看見,覺得很生氣,暗道,“這哪裡是跟哥哥說話的態度!必須好好教訓啊!”
於是他果斷說:“沒有!”
“那你跑回來做什麼?”盛惟喬聞言立刻又坐了下去,一臉“你怎麼可以這麼笨”的看着他,“你得去外面等着啊!不然萬一人家送水過來,看不到你,進內室來稟告,到時候看到我,你說要怎麼辦?!”
盛睡鶴覺得很有道理,轉身走了出去——纔出內室,他猛然醒悟過來:不對啊!老子是回來教訓那女孩兒要尊敬兄長的!爲什麼反而是被她教訓了一頓趕出來?!
“乖囡囡……”再次走進內室,盛睡鶴話還沒說完,就被皺着眉頭的盛惟喬打斷:“水來了?”
盛睡鶴氣憤道:“你別老惦記着水!爲兄有正經事要跟你說!”
“我能不惦記着水嗎!?”然後盛惟喬就冷笑了,抖了抖自己身上裹着的盛睡鶴的外衫,“三更半夜的,我這樣儀容不整的獨在內室,哥哥你要是真有什麼正經事進來跟我說也還罷了,偏偏水根本沒打來呢,你已經進來了兩次——你說要我怎麼想你?你該不會當真有什麼不能有的心思吧?!”
她露出狐疑之色,“我知道你素來喜歡逗我生氣,不過這種事情可不是開玩笑的!!!”
盛睡鶴:“……”
默默嚥了一口血,他虛弱道,“爲兄只是想問問你,水來之前,要不要先喝點熱茶驅寒?”
半晌後,給盛惟喬沏好熱茶、擺好糕點,就被委婉趕到門外等水的盛睡鶴,捶胸頓足:“老子是去興師問罪的啊!是去教訓她要尊敬長兄的啊!是去給她顏色讓她以後都不敢再恃寵生嬌的啊!爲什麼老子一句問罪的話都沒說,捱了她一頓訓斥不說,最後還跟個丫鬟似的給她沏茶拿點心?!”
“這一定是因爲老子這兩年一直要扮演好盛家大公子的緣故,入戲太深了!”
他焦急的自我反省着,“以至於雖然理智上知道那女孩兒跟老子沒血緣,感情上卻已經將她當成了親妹妹看待,所以對她格外縱容寵溺……一定是這樣!”
然後爲了確認這一點,盛睡鶴設想自己有朝一日見到自己的親妹妹,這個親妹妹就是跟盛惟喬一樣嬌縱任性不講理,各種欺負他這個哥哥。
那麼他一定……一定直接拍死她!
哪怕她一點不嬌縱不任性不蠻橫,一點不欺負自己——還是想拍死她!!!
“那些人……”盛睡鶴想到久遠之前的過往,原本的焦慮與彷徨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瞳孔深處濃郁的宛若實質、化也化不開的怨恨與殺意!
他不自覺的出了神,眉宇之間走馬燈似的掠過種種情緒:歡喜、忐忑、失望、期盼、意外、開心、驚訝、恐懼、擔憂、急切、絕望……最後定格成刻骨銘心的恨!
“也不過十四年——都還活着吧?”樓梯上傳來下人擡着水桶的沉重腳步聲,驚醒了陷入回憶的盛睡鶴,他倏然閤眼,兩個呼吸後,張開眼睛的男子已經恢復如常,只在心裡淡淡的想着,“活着就好啊!多希望你們每個人都活的花好月圓萬事如意?”
——如此,被打落塵埃的時候,才能夠充分的體會到他當年的心情,不是嗎?
因爲回憶的緣故,盛睡鶴儘管及時掩飾起了情緒,究竟有些不愉。
接下來也沒心情再跟盛惟喬拌嘴,依她指揮,悄悄去樓上取了套衣裙來,又在浴桶邊放好繡凳,便於她出入,就避進內室,待這小祖宗沐浴更衣畢,送了她回房,將機關恢復原樣,照例從舷窗翻回自己房裡,喊了下人來收拾浴桶,完了也就安置了。
這時候摸到被褥是潮的,纔想起來之前被盛惟喬弄溼的事情,但因爲疲倦,更因爲心累,也懶得起身開箱子更換,直接朝裡睡了點,避開洇溼的那塊,就這麼睡了。
這一覺他睡的很不好,因爲一直夢見那些他深埋心底、不願意提起隻字片語的人與事。
儘管他在夢裡一次次的揮劍大殺特殺,還放了好幾場大火,毀屍滅跡,挫骨揚灰。可醒來之後,絲毫不覺暢快,反而感到晦澀與陰暗的心情,鋪天蓋地的涌來。
這讓他滿心都是說不出來的煩躁,有一種恨不得肋生雙翅,即刻趕到長安報仇雪恨的衝動——但他又清楚的明白,即使自己目前有了常人眼裡羨慕無比的家世與起點,與那些人比,依舊是渺茫的……
情感的憤怒與理智的剋制瘋狂的爭鬥着,最終盛睡鶴卻嗅着被上一抹似有還無的淡淡清香走神了,他想着,這香味很像此刻正躺在他樓上的那女孩兒發間的幽芳,想是她方纔坐在榻沿擦頭髮時留下來的——也不知道那女孩兒,這會是否也在輾轉彷徨?
還是跟上次在山谷裡一樣,睡的迅迅速速沒心沒肺,令人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