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盛惟喬才剛剛起身,正披了一頭黑鴉鴉的及膝長髮,坐在妝臺前的繡凳上,看着綠綺給自己梳妝。
自從那次在船上的銅鏡裡受了刺激,她到現在都不愛鮮亮招搖的打扮,這讓兩個擅長繁複華麗妝容、髮式的丫鬟感到非常失落。
如今趁着馮氏有孕,就心照不宣的哄盛惟喬:“夫人大喜,小姐若還作素淨的打扮,人家知道的說您近來確實偏愛清爽素雅;那不知道的,不定要編排您做老爺夫人唯一的骨血做習慣了,這會見夫人有喜,生怕這胞弟落地後分了寵愛,心中憂煩,所以才無心妝飾——小姐當然是不怕那些嚼舌根的小人,怕就怕老爺夫人向來着緊您,若聽到什麼風言風語,這會子正忙着也要專門召了您到跟前說話,平白的多操一件心不是?”
馮氏肚子裡的孩子還不知道男女,不過爲了討口彩,下人們提起來都先當是小公子。
倒是主人們,尤其是盛老太爺跟明老夫人這兩位長輩比較謹慎。
雖然他們也希望大房能有嫡子,但就怕萬一還是個女孩兒,到時候不免讓兒媳婦壓力山大——馮氏這年紀懷孕,一個不好說不得就要喜事變喪事的,是以老太爺跟明老夫人都專門知會了親戚們,不許提盼望得男的話,唯恐刺激到她有什麼閃失。
這會盛惟喬聞言,也想到了父母這兩日都忙碌非常,尤其馮氏現在是什麼事情都放下來,專心安胎的,哪裡好讓他們再替自己操心呢?
就蹙眉道:“總有這種閒的沒事做的人,成天東家長西家短的討人嫌!”
嘆口氣,“那就照以前的打扮來吧,幾件釵環的事情,犯不着爲此驚動爹孃!”
綠綺跟綠錦很是高興,興致勃勃的給她建議:“小姐自三月行過筓禮以來,常梳隨雲髻,然而隨雲髻雖然溫婉嫵媚,到底不夠大氣。今兒是流水席的次日,賀客只怕比昨日還多,不如梳個十字髻,端莊又不誇張,正好把入秋新打的那套翡翠頭面用上!”
盛惟喬道:“這季節百花開過,除了菊花等少數花卉外,內外望去大抵是一片綠色的。若爲鮮豔,翡翠卻不妥當了。我記得之前爹得了幾塊照殿紅,就是大姑姑出閣時壓箱底的那對耳墜子上用的。爹當時叫人給我做了兩支步搖,是赤金託,累絲牡丹花瓣的——放哪了?”
兩丫鬟忙替她找:“究竟小姐記性好,奴婢們都把這對步搖給忘了!”
這真的不能怪她們不上心,畢竟盛惟喬的首飾實在太多了。
打從她七八歲起,每年四時跟着新衣都有好幾套頭面。
然後這只是盛府公中給她的,她外家的親戚們,尤其是展老夫人跟宣於馮氏,三不五時都會派人將覺得適合盛惟喬的衣料首飾送過來——馮家這一代沒孫女,連外孫女都只盛惟喬一個,所以打小這些東西連個跟她爭的人都沒有。
自從盛家躍升爲南風郡三大勢家之一後,或爲攀附,或有所求,想法子討好盛蘭辭的人簡直不計其數。
而誰都知道盛蘭辭寵愛妻女,馮氏跟盛惟喬自然也是他們投其所好的目標。
平時盛蘭辭夫婦興致來了,又會給女兒的妝臺上豐富一把——之前在玳瑁島上山谷洞裡頭,被盛睡鶴悄悄打碎的那隻喜鵲登梅枝翡翠包金嵌寶步搖就是盛蘭辭興頭上額外給女兒的。
這麼日積月累之下,哪怕綠錦跟綠綺是盛惟喬的貼身大丫鬟,盛惟喬的每件釵環都有機會過手,也沒辦法記得自家小姐所有的首飾了。
這會她們翻了半天才將盛惟喬說的步搖找出來,這對步搖華麗非凡,一望就知道價值連城:黃澄澄的赤金簪身打磨光滑,鏤刻着細密的葡萄花紋;簪頭則是一朵盛開的千葉牡丹,正正的嵌在了花蕊位置的“照殿紅”呈略微的橢圓,色澤剔透,嬌豔欲滴。
這寶石的紅色不是血紅,而是正紅,熱烈而不淒厲,耀眼卻非俗豔,望去好似朝霞冉冉升起,光華四射。
花萼底下是一掛三垂的流蘇墜子,掛架跟簪身一樣用赤金,三垂墜子分別是珍珠、瑪瑙以及翡翠,頂端各有一隻米粒大小但雕琢精細的小金瓶。
金者堅固,不易破損,瓶與平諧音,常做冀望平安的圖案。
再加上葡萄意喻多子,牡丹暗表富貴,連起來就是富貴平安,多子多孫。
盛惟喬將步搖拿在手裡,看着那顆豔麗的“照殿紅”,忽然就傷感起來了,跟丫鬟說:“當初小喬偷戴大姑姑那對耳墜子的模樣彷彿還在昨日,轉眼卻已經兩年過去了。也不知道小喬現在怎麼樣了?”
綠錦跟綠綺都認爲沈九娘多半已經死了,但這想法不好跟盛惟喬說,均安慰道:“表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準不會有事的,說不準哪天您兩位還能重逢呢!”
盛惟喬苦笑了下,她心裡何嘗不覺得沈九娘還在人世的希望十分渺茫?只不過不想承認罷了。
這會望着這對步搖,忽然就說:“收起來吧!小喬很喜歡大姑姑那對照殿紅耳墜子,以後如果還有再見之日,說不定我可以將這對步搖送給她。”
綠錦跟綠綺附和道:“這對步搖是老爺跟夫人幾次修改才定的樣式,表小姐肯定喜歡!”
她們不欲盛惟喬沉浸悲傷之中,正想岔開話題,這時候槿籬進來,說:“徐世子來了,想求見小姐。”
前年徐抱墨對盛惟喬始亂終棄的事兒,雖然外人不得而知,但作爲盛惟喬的心腹大丫鬟,綠錦跟綠綺連玳瑁島都去了兩回了,自然是知道的。
此刻聞言,雙雙皺了眉,瞥向盛惟喬——只要這小姐也流露些許不喜,她們就會馬上吩咐趕人。
不過盛惟喬早已對此事釋然,這會聞說徐抱墨來了,倒也沒什麼餘怒未消的意思,點一點頭道:“請他到花廳稍候,跟他說,我正梳妝,收拾好了才能出去見客。”
“這樣的人,小姐還肯讓他進朱嬴小築,也真是小姐寬宏大度了。”綠綺拿起玉梳,依照方纔商議下來的,給盛惟喬梳起十字髻,手勢輕柔舒緩,微挑的雙眉,卻顯露出分明的惱意,“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好意思再來咱們府裡的?”
雖然在徐家孜孜不倦的請罪下,盛老太爺,乃至於盛蘭辭夫婦都有所心動,但綠錦跟綠綺對徐抱墨的反感,卻始終沒有消除。
“究竟是徐老侯爺的後人,如今老侯爺夫婦都在府裡做客呢!”盛惟喬只是不恨徐抱墨,要說對這世兄有多少好感是不可能的,不過是當個疏遠的認識的人看罷了,所以提醒綠綺,“別耽擱太久,不然,他還以爲咱們存心晾着他,乃是還爲他耿耿於懷的緣故。”
綠綺本來確實打算給盛惟喬慢慢兒弄,好讓徐抱墨在花廳多等會的,聞言輕啐道:“他也值得咱們小姐念念不忘?”手底下到底加快了起來。
半晌後,盛惟喬梳好了十字髻,因爲她要把那對照殿紅步搖留給沈九娘,所以這會自己用了一套珊瑚首飾,紅豔豔的插在烏鴉鴉的鬢髮上十分打眼,愈顯她腮凝新雪,目轉秋波。
由於馮氏有喜,她的衣裙也被建議了喜慶些,這會穿着大紅底百蝶穿花掐金線對襟廣袖上襦,裡頭是白底蹙金流雲百福訶子;胸前還壓了一隻八寶牡丹瓔珞圈;腕間攏着兩雙翡翠圓鐲;下拖十幅月華裙,一對五彩攢花如意結宮絛分系左右,隨步履輕搖間,如意結上纏着的金鈴就錚錚響起。
因着眉眼精緻,雪膚花貌,這樣華麗的盛裝,卻毫不俗氣,反覺她貴氣天成,合該珠圍翠繞。
“世兄可是有事?”盛惟喬走進花廳,見徐抱墨捧着茶碗,翹首以盼的樣子,不大清楚他的來意,也就直接問了,她如今對這世兄感觀很不怎麼樣,可沒功夫陪他慢慢兜圈子。
徐抱墨看她的目光有些驚豔,雖然他這次纔來的那天,在鬆年堂見禮時就見過盛惟喬的,但彼時他聽到盛惟喬的聲音都覺得天昏地暗飛沙走石日月無光,更遑論去盯着這女孩兒打量了——他巴不得這輩子都不要看到盛惟喬好嗎?此刻兩人單獨會面,徐抱墨才發現盛惟喬這兩年又長高了一截,本來她在同齡女孩兒裡就不算矮,這會是越發顯得身段修長,窈窕有致了。
“人家說女大十八變,前年的時候大喬就很好看,如今真是越發的水靈了。”感慨之餘,徐抱墨也有點悻悻的,“怪道祖父祖母親眼看到這女孩兒之後,對她更滿意了——就憑她這長相氣質,誰能想到她是那種會幫夫婿早點死的人啊?”
但轉念想到自己先入爲主,撩撥完盛惟喬,招呼都沒打一個就一走了之,回頭還讓通房丫鬟鬧到盛府來,頓時心虛,這會不敢再盯着盛惟喬看,轉開視線,乾咳一聲定了定神,說道:“大喬,這事兒恐怕得單獨跟你說!”
他話音才落,跟着盛惟喬進來的綠錦立刻道:“小姐,前兩日咱們夫人還說過,您如今年歲已長,跟外男來往,不好再像小時候那樣不忌諱了。除了見公子他們外,都該領着奴婢們纔是!”
徐抱墨皺眉掃了她一眼,綠錦微微垂首,作出恭順之色,腳步卻半點也不肯動——讓你們單獨說話,誰知道你會不會花言巧語的把咱們小姐哄心軟了,再上你的當?!
盛惟喬也沒有揮退左右的意思,撥了撥茶碗,委婉逐客道:“世兄要還沒想好說什麼,或者怎麼說,不如您先請自便,等我去給我娘那兒請了安回來,再議?”
又淡淡說,“大喬是我表姐對我獨有的稱呼,自從前年表姐失蹤以來,至今沒有隻字片語傳回,世兄若是可以的話,還請不要這麼喊我了。一來咱們只是世交兄妹,別無瓜葛,喊太親熱了對彼此都不好;二來每次有人喊我‘大喬’,我總想到表姐,心裡實在難受!”
“世妹!”徐抱墨見狀,只得不提讓綠錦退下的話,硬着頭皮道,“敢問世妹……是否仍舊有意與我共結連理?”
“世兄想多了!”盛惟喬一聽這話就惱了,擰着眉道,“如果世兄是對那天我讓您起來說話有什麼誤會的話……”
徐抱墨趕緊道:“世妹,我也是這麼想的——”
話沒說完,就看到盛惟喬主僕同時沉下臉,那綠錦甚至將旁邊一隻半人高的茄皮紫釉牧童黃牛圖描金蒜頭瓶朝自家小姐跟前推了推,很有鼓勵盛惟喬給他一下狠的的意思,徐抱墨心底發寒,暗叫這大喬果然不是好相與的,連近身丫鬟都這麼狠辣,何況是她這做主子的?
慌忙解釋,“我的意思是我也覺得世妹你現在瞧不上我了!”
盛惟喬這才止住去抄蒜頭瓶的動作,將伸出去的手往下按了按,在桌子上不輕不重的扣了扣,不冷不熱道:“世兄的話問完了?”
“自從前年做差了事情之後,我就不敢肖想世妹了。”徐抱墨看了眼那瓶子,小心翼翼的說道,“然而世妹也知道,家祖父、家祖母對盛家仰慕已久,對世妹更是尚未見面就已心折!如今卻是想方設法,想促成咱們倆的婚事。”
“所以呢?”盛惟喬露出忍耐之色,當她看不出徐抱墨的心思?
這人分明也是不想娶她的,只是說服不了徐老侯爺跟夏侯老夫人,不得不被按着上門來請罪表現,現在私下裡來找自己,不問可知,是想讓自己出面幫他解決徐家長輩了。
雖然盛惟喬也不想跟徐抱墨扯一塊,可憑什麼被他坑了之後還要繼續被他利用?!
這會面上按着,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已經開始挽袖子了——就聽徐抱墨諂笑道:“所以世妹不如隨咱們往長安一行,屆時……”
“砰!!!”
盛惟喬一記粉拳正中他鼻樑,打的他涕淚俱下,兀自茫然道:“世妹爲什麼打我?!”
“讓我去了長安,然後對外就說我見了長安花花世界,就不要你了是不是?!”盛惟喬差點沒被氣死,“明明是你不義在前,倒想讓我來承擔這背信之名——你真是打的好主意!打量着我一次兩次放過你,就放放心心理所當然的把我朝泥裡踩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