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雖然前年就來過一次這山谷,但當時因爲徐抱墨偷藏海瓜子的事情,弄的十分尷尬,以至於公孫應敦許諾的野味都沒能吃上,一行人就撇下初五匆匆回去了。
所以從山洞到海灘的路,她還是第一次走。
“是不是走錯了?這裡根本沒路啊!”以至於她走了一段,第三次扶正被路旁枝葉打歪的斗笠,特別懷疑的問盛睡鶴,“是不是你太久沒回來,記差了?”
盛睡鶴低頭看她,盛惟喬在同齡女孩兒裡不算矮,但跟已經比盛蘭辭高出半個頭的他比起來,就顯得嬌小玲瓏了。
這會穿的又是他兩年前的舊衣,極寬大極不合身,儘管繫了好幾層帶子,袖擺仍舊顯得空空蕩蕩的。
因爲山洞裡沒有雨傘,盛睡鶴好不容易纔找出兩頂斗笠,這斗笠對他來說剛剛好,戴在盛惟喬頭上卻跟頂着把傘似的了——這會盛惟喬一手掩着多餘的衣裾,一手扶住了斗笠的邊沿,過於寬敞的袖子從她手臂上滑落,被迎面而來的海風鼓滿,一路退到肩頭,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藕臂來,在陰沉沉的天色下,瑩潤生輝。
“這谷裡向來就沒什麼人來,當年的一條小路,還是爲兄自己開的,現在兩年過去了,當然是看不出來了。”盛睡鶴見她光顧着不讓斗笠被四周草木打下去以及質問是否走錯,根本沒注意到快要走光的處境,嘴角不禁扯了扯,伸手替她把袖子拉下來,“你等一會,爲兄替你把路再開出來。”
他昨天兩手空空領着盛惟喬來谷裡的,現在唯一的武器,也就是從不離身的匕首。
雖然這柄匕首在盛睡鶴手裡運轉自如,可謂是如指臂使,沿途砍枝斷葉都顯得輕描淡寫遊刃有餘,畢竟太短了,偶爾遇見枝葉特別繁茂的路段,兄妹倆都要停下來等會,盛睡鶴才能將障礙全部清除。
如此總算從樹林裡鑽出來,看到面前一片開闊的沙灘地以及遠處洶涌澎湃的海面後,盛惟喬都沒空失望這情況今天多半又沒船來接了,遺憾道:“可惜徐抱墨那柄軟劍不是常見之物,不然哥哥你現在要是也有一把,方纔咱們可要輕鬆多了!”
“說到咱們那位徐世兄。”盛睡鶴從袖子裡取出一方舊帕子來,慢條斯理的擦拭着匕首上沾到的草木汁液,含笑問,“這兩年徐家差不多每個月都要遣人上門求情,妹妹現在終於主動提起他來,可是覺得氣出的差不多了?”
“早先哥哥幫我揍了他一頓的時候,就已經出了氣了啊!”盛惟喬攤了攤手,“之前也不是故意不想提他的,只不過看爹孃不想提他,怕說了惹爹孃擔心,所以才故意不講他而已——說起來哥哥這次去長安,若是考的好,沒準天子也會賜你一柄差不多的軟劍呢?那軟劍可好用了!”
盛睡鶴笑眯眯道:“乖囡囡這麼喜歡那柄劍,依爲兄說你不如索性就答應徐家之請,嫁過去做世子婦算了!如此徐抱墨的東西也就是你的,蒼梧郡離南風郡那麼近,只要你回去透個口風,還怕徐家不立刻遣人星夜飛馳把劍送來給你?”
“我纔不要他的呢!”盛惟喬聞言,眉毛頓時一皺,哼道,“那人秉性跟咱們二叔半斤對八兩,天底下又不是沒有好男兒了,我做什麼要嫁給他這樣的?!”
想了想又堅定的補充了句,“天底下就算只他一個男兒,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要跟他那樣的人過!”
盛睡鶴忽然覺得心情不錯,笑眯眯的捏了捏她面頰,道:“乖囡囡不愧是爲兄的妹妹,果然有志氣!”
“哥哥你看這個海,今兒個會有船隻來接咱們不啊?”盛惟喬對徐抱墨這個人早就沒什麼興趣了,哪怕徐老侯爺至今都在孜孜不倦的推薦他這個獨孫,所以很快就轉移了注意力,望着面前可稱波瀾壯闊的海面,憂愁道,“我怎麼瞧着有點懸?”
盛睡鶴隨隨便便的看了幾眼海面,“嗯”了一聲:“這情況大船出海都危險,就跟前這海灘,只能舢板上來。大哥那邊就算有膽子派船來,也沒膽子讓你上去……今兒是肯定不會有人來接了,咱們回去收拾收拾,預備再過一晚吧!”
“可是公孫海主,我是說哥哥你那大哥怎麼辦?”盛惟喬聞言,遲疑了下,但還是道,“咱們昨兒個就猜他多半是被絆住手腳纔沒能及時派船來接的,這一晚上都過去了,也不知道那邊現在是礙着天氣沒能來接呢,還是就算天氣好也接不了?”
“咱們現在受困谷中,就算知道什麼壞消息,也是無能爲力,所以就當他一切都好,礙着天氣纔沒能來接吧!”盛睡鶴目光微閃,笑道,“畢竟乖囡囡,現在到了午飯的飯點了,咱們的午飯還在到處跑呢!”
他這麼渾不在意的態度,頓時讓盛惟喬起了疑心:“你是不是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該不會你早就知道谷口的陷阱,也知道這兩日的天氣,故意把我騙進來跟你一塊的吧?”
這麼說時,盛惟喬目光緊緊的盯住了他臉上的表情,不肯遺漏絲毫。
但盛睡鶴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坦然自若道:“乖囡囡,你這話說的,彷彿爲兄對你存着什麼壞心思一樣——你捫心自問,爲兄是這樣的人?”
盛惟喬想想昨晚這人好說歹說都不肯要被褥,哪怕自己主動提出一塊蓋他也是推辭掉的,要不是自己找了個怕打雷的藉口,這人今早多半就要被凍病了……這情況要說他對自己居心不良實在沒說服力。
不過心念轉了轉,還是懷疑:“你故意騙我進谷來也未必是對我存着什麼心思啊,也許是其他目的呢?”
盛睡鶴心說你總算猜到了,面上卻依舊一派波瀾不驚,微笑:“噢,是什麼目的?乖囡囡快說與爲兄聽聽!”
“我要猜的出來還問你?”盛惟喬沒好氣的打了他一下,“是不是啊?你們好過分,這個也瞞着我,那個也不讓我知道——莫非都覺得我是女孩兒是外人,所以要緊事情半個字兒也不跟我透?!虧你們平時還好意思口口聲聲說疼我!”
盛睡鶴看着她氣的雙頰生暈的模樣,摸了會下巴,笑:“不不不,乖囡囡,之所以瞞着你,不是因爲你是女孩兒,畢竟無論爹孃還是爲兄,都不是重男輕女的人,是吧?”
他嘴角上揚,笑的促狹,“之所以許多事情不跟你說,主要是因爲你太好套話了!尤其是在姨母之類的人面前!然後這些事情,我們不在意你知道,卻不想讓姨母之類的人知道,那也只能索性不告訴你了!”
盛惟喬頓時覺得自己被小覷了,她怒道:“我是那種容易被套話的人嗎?!”
然後她慢半拍的想到兩年前荷花宴上,宣於馮氏輕描淡寫的就從她嘴裡問出了盛蘭辭給盛睡鶴身世編的那個故事;以及不久前宣於馮氏再次無心的從她嘴裡問出了墳場練膽的詳細經過——可憐她掙扎到最後,也就瞞住了盛睡鶴給她更衣這一節而已!
默默嚥了口血,盛惟喬不甘心道,“那也是因爲那些事情我覺得告訴姨母也沒什麼!如果真的是不能外傳的消息,哪怕是姨母問,我肯定也是不會說的!”
“這麼說乖囡囡認爲自己可以保守秘密了?”盛睡鶴笑吟吟,“如果是這樣的話……”
看他露出沉吟之色,盛惟喬頓時眼睛一亮,以爲這兄長被自己打動,終於打算向自己透露內情了——她下意識的擺出最乖巧最討喜的表情——然後就聽這兄長,噢不,這隻盛睡鶴用得意的語氣道,“爲兄也是很能保守秘密的啊!所以乖囡囡,爲兄同樣半個字兒都不會告訴你的!”
盛惟喬:“……”
要不是現在離了這隻盛睡鶴,她一個人在這谷里根本沒法過,她好想撲上去掐死他!!!
“等過兩天咱們回去之後,乖囡囡就會知道了!”盛睡鶴看出她的憤怒,沒什麼誠意的安慰,“早晚的事情,乖囡囡何必心急呢是吧?”
“這麼說你承認你早就料到咱們要在這谷裡過上幾日了?!”盛惟喬氣的一把揪住他衣襟,怒道,“那你爲什麼還不讓我帶丫鬟?!害的我連個伺候梳頭的人都沒有!!!”
盛睡鶴用無語凝噎的表情看了她片刻,幽幽道:“這話說的彷彿你這兩條辮子是你自己編的一樣?”
又道,“你那兩丫鬟平時一直跟着你吃香喝辣,說是丫鬟,也是個看到只蟑螂都要尖叫的嬌氣性兒,這樣的累贅爲兄有你一個還不夠?”
“你纔是累贅!!”盛惟喬氣的直跺腳,抓住他衣襟的手使勁搖了搖,才咬牙切齒道,“你在這谷裡都不知道住了多少年了,對這裡當然熟悉了!我跟綠錦、綠綺她們才第幾次來?到現在連這谷都沒轉遍哪沒你如魚得水有什麼好奇怪的?!要是到了我們熟悉而你不熟悉的地方,你看看你自己累贅不累贅!?”
盛睡鶴悠然笑道:“這還真是未必——畢竟爲兄會的東西那麼多!”
然後他衣襟就被放開,手被拉起來,塞了一滿把的珠花髮簪步搖耳墜子小插梳絞絲鐲子等等,盛惟喬冷笑:“朝雲近香髻、十字髻、靈蛇髻、隨雲髻、雙螺髻、垂髫分紹髻、墮馬髻、百合髻、垂掛髻、迴心髻……綠錦跟綠綺隨便哪個,有你手裡這點東西,半個時辰之內,以上隨便哪種髮式都能給我梳出來!我對你要求不高:今兒個天黑之前,你隨便梳成哪個,我就承認我跟我的丫鬟是累贅,不然,你就給我乖乖兒把‘累贅’兩個字收回去!!!”
盛睡鶴盯着手裡一堆零碎小東西凝視片刻片刻,擡頭朝她勾脣一笑,毅然道:“其實爲兄纔是累贅!”
“……哼!”盛惟喬見他認錯迅速,臉色才緩和了點,把珠花什麼的收走,不忘再奚落幾句,“說的那麼厲害,還不是連最簡單的雙螺髻都不會梳!”
老子又不是你丫鬟,學什麼雙螺髻?!
盛睡鶴心中腹誹,倒是你梳雙螺髻的時候,老子特別想再給你畫上鬍鬚寫上王字——嗯,上次忘記了,應該把鼻尖也塗黑的!
他想象了下盛惟喬梳着雙螺髻、臉上被畫了鬍鬚、額上寫王字,鼻尖還被塗成個小黑點,嘴角不禁彎了又彎,心情特別好的決定不說出來激怒這女孩兒了。
然而盛惟喬的抱怨還沒結束:“你就算不讓我帶伺候的人進來,東西呢?爲什麼東西也不備整齊點?!其他不說,多餘的被褥啊我的換洗衣裙啊妝臺啊茶具這些總要帶吧?!現在這情況根本就沒法過好不好?!”
“乖囡囡,爲兄要是把山洞裡都塞滿了你現在想要的東西,讓你在這裡過的舒舒服服快快樂樂,簡直跟在家裡一樣!”盛睡鶴嘆了口氣,伸指彈了彈他的斗笠,溫柔道,“你說在谷口設陷阱的人就算是頭豬,他會不會從那些東西一件件朝谷裡送的時候,就猜出爲兄已經對他做的手腳瞭如指掌?”
盛惟喬怔了怔,不禁悲從中來,摸着垂在胸前的兩條麻花辮,眼淚汪汪:“也就是說我接下來都只能這麼蓬頭垢面的過?!你到底想在谷裡待多久啊你——有什麼事情你不能跟爹爹商議,讓爹爹出馬幫你解決掉,非要拉上我陪你受苦!而且你就算不能多送東西過來做準備,至少學着梳個雙螺髻什麼吧?!你什麼都不做,你好意思嗎?!”
盛睡鶴久久的看着她,半晌,使勁捏了她面頰一把,嘆道:“是誰從進谷以來,對爲兄不是打就是罵,然後還要爲兄服侍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末了連睡覺怕打雷都要爲兄陪——現在居然還說爲兄什麼都不做!昨晚的烤肉、早上的魚湯看來都餵了五哥是不是?!”
他痛心疾首的唏噓,“乖囡囡,這麼不要臉的話,你居然說的如此理直氣壯——爲兄必須從現在起重新喊你壞囡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