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緊張!”容睡鶴看出他的侷促,微笑了下,放緩了語氣,說道,“這事情其實方纔朕已經說出來了,就是朕不打算千秋萬歲之後,再將帝位傳給太子,卻想着待太子有了親政的能力,便讓他登基,朕與你皇嬸母,則專心頤養天年!”
說到此處頓了頓,恨鐵不成鋼的瞪了眼容珒,“只是太子這樣子,靈瞻你也看到了!就算他接下來改過自新,朕也沒法子放心讓他一個人主持偌大皇朝的!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是以想讓你還朝來輔佐他一二……如果你父王母妃願意的話,一家子都回來也可以,卻不知道你以爲如何?”
容靈瞻聞言吃了一驚,先道:“陛下,臣資質愚鈍,哪裡能夠輔佐太子呢?而且太子聰慧機敏,幼承名師,又有前朝諸多肱股之臣拱衛,哪兒需要臣置喙?”
又說,“臣的父王與母妃如今在封地過的很是適應,已經很久沒提到長安了。”
容睡鶴微笑:“好孩子,你念書的資質,本來就在太子之上,這個朕是最清楚的。畢竟你當年啓蒙的事情,朕還過問過。你是朕的嫡親侄兒,太子的嫡親堂兄,咱們容氏如今近支的子嗣不多,朕是真心實意希望你能夠幫襯太子的,卻沒有猜忌你的意思……朕說句實話,你這孩子如今也還沒資格讓朕猜忌。”
“你今年二十有五,正年富力強,皇室出身,帝兄之子,難道就甘心在封地蹉跎一輩子?”
見容靈瞻還要說什麼,貞慶帝擡了擡手,和顏悅色的說道,“這樣,你幼年離開長安,如今剛剛歸來,忽然聽說了這樣的事情,一時間心神激動,不知所措,也是有的。不如這樣,你且跟太子到處走走看看,過兩日再跟朕說答覆,好麼?”
他都這麼說了,容靈瞻哪裡敢不答應?
畢竟高密王世子已經不是當年衝動的小孩子了,他知道盡管這叔父這會兒對自己言笑晏晏,一旦惹的龍顏大怒,下場不問可知……他就是自己不怕死,也該想想背後的高密王府,想想結髮之妻,以及三個年幼的孩子。
“莫非陛下是打算讓我跟太子在這幾日裡處出感情來,然後不得不答應嗎?”不能不說,容靈瞻的資質雖然不錯,可是扃牖封地這些年,容清酌夫婦出於厭煩了當年長安那場風起雲涌的爭鬥,絕口不提朝政,這樣的生長環境,到底還是影響了他。
所以容靈瞻這會兒只是思忖,“可是這怎麼可能?就算我跟太子是嫡親堂兄弟,多年未見,如今就這麼幾天功夫,再投緣,豈有就願意爲他趟這樣渾水的道理?!”
當下就想着,搪塞容珒幾日,到時候就跟容睡鶴婉拒了。
誰知道當晚被安排在提前修繕收拾好的高密王府之後,才睡下,就有下人來報,說是有中官過來求見,自稱與太上皇是舊識。
容靈瞻知道自己父王深得已故的太上皇寵愛,當年要不是太上皇失敗了,這帝位怎麼都是要傳給自己父子,而不是更有才幹的貞慶帝的。
此刻聞言心頭一動,就說:“請他去小花廳說話!”
這話說了出來,又想到太上皇都去了好些年了,去世的時候年紀也不算輕,而貞慶帝上臺之後,很是清洗了一番前朝後宮,才震懾住裡裡外外的人,從此令行禁止,成爲公認的能君。
那麼就算太上皇還有些心腹苟延殘喘了下來……還能夠繼續身居高位,消息靈通的這就知道自己過來了不說,還當晚就可以找上門來?
說不定,這其實是貞慶帝的試探?
容靈瞻這麼想着,就有些躊躇。
只是想到自己家這些年來在封地什麼虧心事都沒做過,以容睡鶴的身份以及對皇權的掌控程度,想處置自己這一家子,也根本沒必要玩什麼栽贓嫁禍。這會兒即使來者不善,他小心點應付,想來也不至於有什麼岔子。
倒是來人如果當真跟太上皇有舊,能夠提點自己幾句也是好的。
畢竟高密王府一家子是做好了世代,至少在近幾代不還朝的心理準備了,這些年來也根本沒關注過長安的事情。
忽然被召了過來,一無所知的,說心裡沒點惴惴不安是不可能的。
“世子,時間緊急,奴婢就不贅言,直說了。”容靈瞻這麼想着,就換了身衣袍,去到小花廳。
才進去,就見裡頭一箇中官打扮的中年男子,模樣普通,扔人堆裡找不出來的那種,唯一具有辨識度的,就是微微發福的身材,他微微躬身站在底下,見着容靈瞻進來,踏前一步行禮,末了不等容靈瞻說什麼,先自道:“奴婢是孝宗皇帝留給太上皇的一位公公的義子,義父他老人家早些年就因爲年紀的緣故,告老還鄉去了。臨走之前留過話,要奴婢務必照顧着點兒高密王一脈,以全義父當年對孝宗皇帝陛下的許諾!”
“所以奴婢聽說您過來了,就趕緊前來相見!”
“世子可知道陛下此番忽然召您前來長安的緣故?”
容靈瞻被他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說的有點發愣,片刻後才道:“陛下說打算等太子能夠親政之後,傳位太子,與皇后娘娘一塊兒專心頤養天年?”
那中官說道:“那麼世子打算如何答覆?”
“我資質愚鈍……”容靈瞻纔開口,中官已是瞭然,打斷道:“世子!請問世子,您可想過,陛下打算傳位太子,爲什麼要召您前來長安?”
容靈瞻說道:“陛下親口說的是打虎親兄弟。”
中官嘆口氣,道:“但朝中足以輔佐太子的臣子多了去了,奴婢說句實話:相比雖然跟太子殿下是嫡親堂兄弟卻從來沒有相處過的世子您,陛下絕對更信任跟着他血海屍山裡廝殺出來的重臣們!”
“我也正爲這事兒感到奇怪。”容靈瞻猶豫了下,還是說了出來,“我當時也跟陛下這麼說了,可是陛下說了血脈……”
中官似笑非笑的,道:“世子,不是奴婢詆譭聖上……只是,您自己信這個話麼?”
容靈瞻沉默。
雖然這中官話語之間,對於容睡鶴似乎敬畏不足,然而容靈瞻在徹底確認他陣營之前,卻不敢貿然說出對容睡鶴不尊敬的話的。
當然他心裡非常認可這中官的話,就是他根本不相信容睡鶴對於血脈之情的看重。
這一點只看太上皇、皇太后還有唯一的帝姊的情況就知道了,這位貞慶帝連親爹親孃唯一的親姐姐都不怎麼放在心上的,何況其他人?
所以,容睡鶴到底是爲什麼,非要自己來長安,甚至最好還是整個高密王府都回到長安來“輔佐”容珒呢?
“問題還是在於陛下想提前傳位太子殿下。”中官頓了頓,見他沒有醒悟過來,暗歎一聲,提點道,“太子殿下……怎麼說呢?其實也是極出色的,只是比起陛下當年的驚才絕豔,卻有些欠缺了。所以陛下這兩年雖然日日抽空親自調教,心裡豈能不存着疑慮,就是太子殿下是否能夠挑得起江山這副擔子?”
“雖然說陛下傳位之後,也不是就不管太子殿下了……”
中官說到此處沉吟了一瞬,才繼續道,“然而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下來,陛下素來愛護黎庶,想來也不希望生出什麼亂子。”
“先帝無子,往上的孝宗皇帝陛下呢,也就三位皇子。”
“如今的陛下,子嗣也算不上興旺。”
“二皇子是太子的同母胞弟,陛下跟皇后娘娘,是肯定不會猜疑他會對太子不利的。”
“除此之外,跟太子殿下血脈最親近的,就是世子您兄弟幾個,以及廣陵王唯一留下來的孫兒了!”
“所以世子您說,您能拒絕回到長安麼?”
容靈瞻聽的額頭冒汗,好一會兒,才喃喃道:“我們一家已經避出長安這麼久了,何以還要受到這樣的波及?”
“世子這話就說差了!”中官聞言搖頭,說道,“這件事情,雖然是打破了高密王府這些年來在封地的平靜生活,但就奴婢說,也是王府的機會!當然奴婢不是攛掇着世子去作奸犯科,又或者是造反什麼的。奴婢的意思是,您正當盛年,早先太上皇還在的時候,一直有着聰慧的名聲,想來如今也不乏才幹,一直扃牖在封地,實在浪費!”
“若果能夠趁着這次機會,一展所長,得到陛下還有太子殿下的重用,不管是對您自己,還是高密王府,豈非都是件好事?”
“畢竟雖然高密王的爵位是世襲罔替,可是沒有持續的功勞以及聖眷的話……開國以來的諸王就是個例子:如今誰還記得他們?那些經營不善家道中落的,如今跟尋常富戶甚至沒有什麼兩樣了,不過剩下個皇室子弟的虛銜而已!”
“世子您說,您願意您的後輩子孫,淪落到那樣的處境裡去麼?”
“……”容靈瞻再次沉默,他當然不願意。
雖然很多前人都說天家骨肉情分淡薄,甚至有些人說,來生勿再生帝王家,可是那不過是亡國之際的哀嘆罷了。
像大穆現在,國力蒸蒸日上,正是中興之際,身爲皇室子弟,哪怕如容靈瞻這樣早先幾近倉皇的離開長安,前往封地的宗室,特權跟地位,也是常人無法比擬的。
就如同容珒在容睡鶴跟前嬉笑說出的那句:常人是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而他們兄弟,則是生來就在帝王家。
仔細想想,容氏之外,這輩子或者辛辛苦苦,或者汲汲營營,圖的就是博取容氏的歡心。
作爲生來就是被取悅的人,品嚐到“容”這個姓氏帶來的利益與榮耀之後,要容靈瞻說生於皇室不是什麼好事,他還真的昧不下這個良心。
哪怕爲了他的子女,以及往後的孫輩,他也無法放下宗室子弟這個身份帶來的利益。
只是……
容靈瞻躊躇良久,低聲問:“陛下既然是爲了傳位太子,不放心我高密王府,纔要召我們返回長安的。卻又怎麼可能相信我會好生輔佐太子殿下,而不是趁着伴隨太子殿下左右的機會,居心叵測?”
中官聞言就是笑,說道:“世子實在是多慮了!莫忘記當年陛下是怎麼登基的?您是陛下的嫡親侄子,陛下不說看着您長大的,其實這些年來對您也不是全沒了解。既然要您回來輔佐太子殿下,又豈能不信任您?”
這話裡的意思,就是你們高密王府這些年來雖然遠離長安,但一舉一動,人家貞慶帝都一清二楚,你什麼能耐什麼性格什麼底細……貞慶帝估計比你自己都瞭解點!
他敢打着讓你輔佐太子的旗號喊你回來,那就是篤定你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何況太子殿下雖然頑劣些,到底是陛下嫡長子,這些年來教誨太子殿下的人也不少,太子殿下並非當真不學無術……陛下實在沒什麼可擔心的!”
你還真以爲太子無能到了你這堂哥過來了就能輕鬆彈壓住他,甚至取而代之的地步啊?
也不想想人家嫡親外祖父跟親爹都不是省油的燈,哪怕親孃盛惟喬相比之下要弱的多,可盛惟喬這輩子也沒在大事上犯過糊塗!
這情況,太子就算心思從來不在進學上,成天耳濡目染的,又怎麼可能當真天真無邪、一無是處?
更何況容珒這太子被立儲的時候還抱在手裡,可以說是自幼就受到了儲君的教誨,他前朝後宮的老師跟近侍,誰沒兩把刷子?
這些人跟容珒天然形成了共同進退的關係,容珒的利益就是他們的利益,容珒的前途就是他們的前途,容珒的損失也是他們的損失……離開長安多年,甚至幾近被人完全遺忘的高密王府,想坑這位太子,哪怕容睡鶴夫婦都不插手,也根本沒可能的!
“奴婢言盡於此……還請世子三思!”
中官乾脆利落的一揖到地,“奴婢在宮闈裡還有差事,不敢耽擱,就此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