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盛老太爺喊散了,衆人各歸各房後,大房一干人才進乘春臺的門,馮氏不顧子女下人都在場,心急火燎的抓住丈夫:“你跟爹方纔之所以來的那麼晚,是因爲在勸爹收回成命?!”
方纔盛老太爺一句“辭兒反覆勸說,老子同意再給二房一次機會”,估計上上下下都要以爲,盛蘭辭是念兄弟之情的,大房之所以跟三房一樣贊成把二房分出去,是因爲馮氏這個嫂子容不下小叔子。
馮氏不相信丈夫會這麼坑自己,此刻自然要問個明白。
果然盛蘭辭示意她稍安勿躁,帶頭進屋坐下,命下人奉了茶水瓜果,清了場,又叫心腹守好了門窗,以防隔牆有耳,這才道:“咱們都說好了的,我怎麼可能臨時改變主意?這是爹自己的意思!”
“祖父故意那麼講的,爲什麼?”盛惟喬晚飯沒吃好,此刻剛剛拿牙籤刺了塊甜瓜遞到脣邊,聞言忙又放下,詫異道,“是不是祖父心疼爹爹,存心要讓祖母跟二叔心裡不好過?”
話音未落,見父母與盛睡鶴都是一臉無語的看着自己,那隻盛睡鶴尤其輕勾薄脣,笑意盈盈的模樣簡直從頭到腳寫上了“你真笨”三個字——她惱怒的一拍案,指着他喝道:“你知道?那你來說!”
“咱們祖父多麼光風霽月的人,怎麼可能做這麼陰損的事情?”盛睡鶴睨了眼父母,見盛蘭辭夫婦沒有反對的意思,莞爾一笑,泰然道,“祖父那麼講,主要是爲了這個家的和睦:本來祖母不是爹的親生母親,如今又爲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鬧的這麼沸反盈天的,還當衆打了無辜的爹爹,不管今天二房是否分出去,她跟咱們這一房的關係,二房跟咱們這房的關係,都肯定要產生罅隙了!”
“雖然錯不在咱們,但人有私心,他們可未必這麼認爲!”
“所以祖父將他跟爹爹的後到,說成了是爹爹在爲二叔求情,如此祖母與二叔懊悔莫及之餘,多多少少會對爹爹生出愧疚。雖然他們未必因爲這份愧疚,與爹爹徹底的冰釋前嫌,但積怨在心、日後報復咱們的可能,卻會大大降低了!”
盛睡鶴哂道,“而爹爹跟着提到了敖家,卻是爲了惟德弟考慮了。畢竟即使祖父拿送二叔去北疆投軍嚇唬二叔,但惟德弟那性子不是會告狀的,倘若二叔一直遷怒他,私下磋磨,不到萬不得已,只怕他也不肯說。爹爹心疼侄子,自然要給他留些情分。”
“說到底,祖父跟爹爹,都是爲了一家人能夠繼續和睦相處,至少表面上能夠維持住和睦相處。”
盛睡鶴說到這裡,似笑非笑的看着盛惟喬,意有所指道,“不知妹妹以爲如何?”
“……爹,大哥有您說的那番話做保障,但嬈妹妹?”盛惟喬白了他一眼,轉向盛蘭辭,憂心忡忡道,“她今兒個可把祖母跟二叔都得罪的不輕!”
盛蘭辭朝女兒安撫的點了點頭,方道:“乖囡不必擔心!嬈兒昨天已經遣人來跟爲父商議過了,打算離府爲你二嬸守上三年孝,至少三年之後,纔會回城。正好祖墳附近有座莊子,我已經做主劃給她做將來的嫁妝,連地契房契以及內中下人的身契都交給她了。那地方雖然遠不如城中繁華,但也山明水秀,是個安居靜養的好地方。三年之後,你二叔要麼已經改過,如果沒有改過,估計也不在南風郡了。”
盛惟喬這才鬆了口氣,又有點忐忑:“如果二叔繼續不學好的話,祖父當真會把二叔派去北疆嗎?聽說朝廷近年不怎麼注意邊患,早已不復周大將軍時候的光景。二叔早年學的那點武藝,這些年來估計也都荒廢掉了,若趕着戰事,只怕……”
盛蘭辭柔聲道:“嚇唬他的——不過乖囡可不要說出去,不然你二叔那性子你也知道,不逼到絕路,他怎麼肯當真改過?”
盛惟喬沒發現親爹說這話時眼底的淡漠,點頭道:“爹放心吧!我又不是三四歲的小孩子了,怎麼會不知道輕重?”
“乖囡真乖!”盛蘭辭看了眼屋角的銅漏,笑眯眯的趕人,“天不早了,明兒個府裡就要出殯,你們快回去安置吧!不然明天起不來可就不好了。”
馮氏見縫插針的讓兄妹倆多多相處,“天黑,鶴兒送一送乖囡吧?”
盛睡鶴含笑起身:“娘不叮囑,我肯定也要把妹妹送回朱嬴小築才放心的!”
本來盛惟喬還想跟父母說下昨天花園裡發生的事情的——昨天因爲盛蘭辭夫婦忙着委婉逐客,她壓根沒找到機會稟告,這會正打算講呢,卻又被打斷了。
猶豫了下,看了看父母都十分疲憊的臉色,盛惟喬到底也站了起來:“那我們走了,爹孃也早點睡,別太累了!”
兄妹倆出了門,往朱嬴小築走了幾步路,想起方纔禁雪堂裡的一幕幕,盛惟喬不禁嘆了口氣:“以前覺得祖母雖然不是爹爹的親孃,但對爹孃、對我,跟親生的也沒什麼兩樣了!甚至比對二房三房還要慈愛點呢!未想這回卻鬧成這樣。”
“乖囡囡,這話其他人講也還罷了,你這麼講,可不合適!”盛睡鶴聞言,悠然道,“爹護起短來,那絕對是在祖母之上的。”
——明老夫人再怎麼撒潑耍賴,好歹還沒有太偏離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準則,換了你爹,恐怕是招呼都不打一個,先下手爲強!
後面這句話他雖然沒說出來,但也已經把盛惟喬堵的無話可講。
“說起來……”兄妹倆沉默的走了段路,眼看朱嬴小築已經在望了,盛惟喬忽然想起一事,示意下人們退後一段路,打量着盛睡鶴的面容,遲疑道,“說起來,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盛睡鶴笑意盈盈的看着她,和藹道:“乖囡囡要問爲兄什麼?爲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總覺得你這麼爽快,十有八九是想騙我!”盛惟喬默了默,非但沒有鬆口氣,反而皺起眉,道,“不過不管你現在對不對我說真話,這件事情我是肯定要弄清楚的!”
她下意識的握了握拳,肅然道,“你……你是不是我孃親生的?!”
這問題顯然在盛睡鶴的意料之外,以至於他臉上一直掛着的笑容都凝滯了一瞬,才復笑道:“乖囡囡,就算你還沒出閣,自己沒當過娘,不知妊娠之事,但十月懷胎的俗話應該聽說過吧?爹孃成親統共也才十七年,我出生時,娘已經是盛家婦了,如果我是她的孩子,你會沒聽說過自己有過一個同母的兄弟?而且盛家爲什麼要任我流落在外?”
盛惟喬漲紅了臉,跺腳道:“但你的年紀是爹跟你自己說的!誰知道你是不是當真十七歲?說不定其實不是呢?”
如果盛睡鶴今年十八或者更大一點,那就可能是馮氏婚前同盛蘭辭意外生下來的孩子,爲了雙方的名節,不得不隱瞞下來了啊!
最重要的是,“我孃的爲人我瞭解,如果你真的是什麼外室子,我娘就算不想方設法的害你,也絕對不會將你視若己出,更不要說三番兩次的耳提面命,要我跟你和睦相處,把你當親哥哥看待了!”
“如果你不是她親生的,爲什麼每次我跟你發生衝突,娘總是站在你那邊?!”
盛睡鶴摸着下巴,很是苦惱的樣子,嘆道:“那麼乖囡囡,你憑良心說:咱們發生衝突……從娘每次看到的情況,哪次不是你錯?這說明娘爲人公正啊!”
見盛惟喬瞪圓了眼睛,似有不服,他把手一攤,愉快道,“簡單來講,說明乖囡囡你的告狀本事,不行啊!”
盛惟喬是抱着嚴肅認真的態度,打算追根究底的,這會見盛睡鶴兀自插科打諢,卻沒有生氣,反倒若有所思:“上次問你,你直接說不告訴我;這次問你,你又嬉皮笑臉的想回避……這麼着,難道是真的?”
盛睡鶴目光深沉的看了她片刻,幽幽道:“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
他朝禁雪堂方向揚了揚下巴,“祖母在之前的幾十年裡,也一直叮囑她的親生子女,尊敬、禮讓大房的。但……爹爹他可能是祖母沒出閣之前,偷偷跟祖父生的孩子嗎?”
盛惟喬:“……”
但略作思索,她還是堅持自己的懷疑,“就算娘跟祖母一樣,爲了我的將來考慮,希望我能跟你好好相處。但你呢?從你進門起,除了在島上聽爹講了那個故事後,對你好了幾天外,我一直都在找你麻煩跟你作對——昨天宣於芝雨跟你說的事情,甚至關係到你的前途性命!可你一直沒有對我真正下毒手不說,還專門提醒我宣於芝雨與敖鸞鏡的不可信!”
“你跟我們母女沒有長久的相處過,根本談不上感情。”
“這種情況下,對於我這樣的妹妹,你就算心胸再寬闊,也不可能全無芥蒂吧?更遑論是帶我去聽壁腳,讓我看清跟我姐姐妹妹相稱的人的真面目了!”
盛惟喬所以篤定道,“如果你不是我的胞兄,那你自己說,你爲什麼對我這樣容忍?”
盛睡鶴端然凝視着她燈下格外柔和的輪廓,慈愛道:“這當然是因爲,爲兄心胸之寬廣,遠遠超過乖囡囡的想象!所謂宰相肚裡能撐船,乖囡囡沒見過宰相,難免不能理解爲兄的寬宏大量!”
“你的寬宏大量?”盛惟喬冷笑出聲,“應姜給你跳個舞,被你半夜扔下海的寬宏大量,還是我打你一頓,被你點了穴道拖着走,事後還扔在樹上嚇唬了半晌的寬宏大量?”
斜睨一眼望天望地就是不肯跟她視線對上的盛睡鶴,她面上不屑之意更盛,“又或者,是宣於芝雨意圖誘惑兼利用你之後,轉頭就被你賣了個徹底的寬宏大量?!”
“寬宏大量是要看對比的!”許是不甘心詞窮,盛睡鶴摸了會下巴,擡起頭,幽幽道,“你是知道爲兄的底細的:爲兄執掌烏衣營的時候,因爲年輕難以服衆,不能不以嚴苛手段震懾諸人。相比那時候,爲兄現在簡直善良的催人淚下!不信你回頭問問阿喜!”
想到這人射殺韓少主時的無聲無息與乾脆利落,盛惟喬臉色微變,但隨即道:“可公孫喜他到現在仍舊那麼怕你,上次荷花宴回來,我去瀉珠軒問你話時,你讓他退下,他明明很不情願,卻絲毫不敢違抗——可見你骨子裡一點都沒變!所以你對我格外有耐心,肯定有緣故!”
盛睡鶴嚴肅道:“阿喜他怎麼可能是怕爲兄呢?他明明就是對爲兄忠誠到骨子裡!”
繼而灑然一笑,溫柔道,“好吧,既然乖囡囡忽然變得這麼聰明,爲兄看來也是無法繼續否認了——爲兄確實是你失散多年的嫡親胞兄啊!”
他充滿希望的問,“那麼,乖囡囡,你以後是不是會對爲兄特別好,努力彌補爲兄流落在外多年的艱難辛苦的那種?當然,親自燉湯給爲兄喝就不必了,你就爲兄一個哥哥,一旦毒死就沒第二個……噢不,爲兄的意思是,爲兄只有你一個妹妹,哪裡捨得你下廚房?”
盛惟喬臉色複雜的看了他片刻,驀然伸手,似想觸碰他面頰。
盛睡鶴特別配合的低頭,方便她撫摸自己的面容——但!
就在他以爲這妹妹下一刻會撲在自己懷裡心疼自己流落在外的種種悽楚,或者摸着自己的臉梨花帶雨噓寒問暖時,盛惟喬驟然翻臉,改摸爲揪,扯住他臉皮使勁掐,咬牙切齒道:“叫你們騙了我這麼久!!!!!”
想到自己這段時間爲了“外室子進門”之事操的心生的氣,知情的爹孃跟這隻盛睡鶴卻始終穩坐釣魚臺看好戲,盛惟喬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現在這隻盛睡鶴還想要補償、還想要對他好?!
做夢!!!
她沒當場打死他就是顧念兄妹之情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