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的局面,大家想必心裡都是有數。”王帳裡沉默良久,最後還是那伏真緩緩開口,“雖然說貞慶口口聲聲不怕血戰到底,然而能夠兵不刃血的取勝,相信誰都不會拒絕。如果這會兒咱們就投降的話,相信貞慶給予的待遇,不會太差。”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環視了一圈四周或憤怒或驚訝或若有所思的各種神情,猛然提高了聲音,“但是!!!”
“但是這都是暫時的!”
“正如同孟伯勤在咱們之中的地位一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還是中原傳過來的!”
“如今貞慶想要覆滅我茹茹,卻不願意付出太大代價,所以使了各種方式,來逼咱們投降!不戰自敗!”
“問題是,不管他如今開的條件多麼的誘人,說的話多麼的動聽,承諾的多麼信誓旦旦……你們都別忘記,他最初的目的,就是剷除我茹茹!”
“既然如此,你們覺得,如果咱們投降了他之後,他會願意咱們繼續壯大,繼續當權,繼續肆無忌憚的過日子麼?!”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穆國比我茹茹大了數倍,穆人比我茹茹也多了不知道多少!”
“只是他們慣於農耕,不擅弓馬。”
“所以打起仗來,我茹茹一員,他們往往需要數人合力,才能勝過!”
“甚至我茹茹策馬而去之後,他們沒有騎兵在附近的話,連追趕都不成!”
“這種情況下,咱們投降之後,貞慶頭一件事情,必然就是限制咱們的弓箭與坐騎!”
“甚至將咱們遷移去長安,在他眼皮底下盯着!”
“然後想方設法的削弱咱們手下的人馬。”
“當削弱的差不多之後……那麼咱們的命運,咱們的眷屬,也都全部在他的一念之間了!”
“試問到那時候,偌大穆國,會有誰爲咱們說話?!”
“此番你們要求處置孟伯勤,有沒有人站出來,說一句孟伯勤可憐,要咱們發發善心放過他?!”
“如果咱們的人沒有這個想法,你們難道還指望穆國的百姓,穆國的官員,爲了咱們忤逆貞慶?!”
“天真!!!”
那伏真長長的吐了口氣,鄭重說道,“我當年曾經天真過,所以我失去了本來唾手可得的汗位。現在,亡國滅種也許就在眼前,但與其被懦弱與僥倖所控制,苟延殘喘個幾年幾十年之後,毫無尊嚴的湮滅在世人談笑裡;我寧可跟貞慶死戰到底!”
“就算最後一樣是身敗名裂、斷子絕孫的下場,終究不負我鬱久閭氏的聲名!!!”
他鐵青着臉,拔出腰間佩刀,狠狠的砍進面前的長案裡,目光如炬的環顧左右,“至於你們怎麼選……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總而言之,我鬱久閭有登辰利予那樣不顧大局的畜生,卻絕不乏戰死到最後一人的勇士!”
“當年這片草原,鬱久閭怎麼拿下來的,要失去,也必須是同樣的方式!!!”
“鬱久閭追溯祖上,難道不是其他部族的奴隸,趁着主人被中原皇朝重創的機會,捲走弓馬細軟,招募殘兵剩勇,趁着中原皇朝其時也是亂作一團的功夫,欺負了幾個草原上人口稀薄的小部族,才立下了‘茹茹’之國?”那伏真在王帳裡的表態,沒幾天就傳到了容睡鶴這邊。
容睡鶴聞言就是笑,“所以那伏真現在不就是在用差不多的方式,來失去茹茹麼?”
不過說是這麼說,他臉色卻也鄭重起來,“茹茹遊牧爲生,騎射的本事彷彿是與生俱來!咱們大穆的騎兵,卻必須花費漫長的時間,日復一日的練習,就是如此,也往往不如他們,只能靠城牆與人數來取得優勢……如今那伏真決定血戰到底,從他在麾下跟前的表態經過來看,卻是打算讓麾下成爲一支哀兵,好從氣勢上壓倒我大穆了!”
略作思索,容睡鶴就吩咐,將索鐵兒召過來。
片刻後索鐵兒到,穿着大穆的袍服,腰束玉帶,頭上還戴了頂五樑冠,要不是深目高鼻的異族長相,只看打扮就跟尋常大穆貴族沒什麼兩樣了。
這倒不是容睡鶴的要求,而是索鐵兒自己這麼做的,目的不外乎是討好容睡鶴一干人,好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點。
之前容睡鶴對此不置可否,畢竟不管是出於履行對登辰利予的承諾,還是索鐵兒本身的利用價值,只要這人不是太不識趣,他本來就沒打算苛刻的。
但此刻容睡鶴打量了他一回,就委婉的表示,茹茹的衣着也沒什麼不好,而且有道是主隨客便,讓索鐵兒往後還是穿回茹茹王子的服飾就成。
索鐵兒聽了這話就很惶恐,趕緊想方設法的表忠心。
他畢竟不是那伏真,對大穆的文化有着特別的興趣,雖然作爲王子,還是最受登辰利予喜愛的王子,從小就受到了茹茹中間最好的教育,然而穆國的話語還是說的磕磕絆絆的。
這會兒一急,說的就更結巴了。
見這情形,容睡鶴倒是緩聲用茹茹語同他說了起來:“朕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到那伏真作爲王子的叔父,本來應該竭盡所能的輔佐王子,卻反而搶走了王子的汗位,實在令人氣憤!尤其喪心病狂的是,他這會兒爲了名分,甚至到處散播謠言,污衊令尊登辰利予可汗,說是登辰利予可汗將茹茹賣給了朕!”
“朕想着,雖然說如今的茹茹高層很多或者被他矇蔽,或者被他裹挾,然而登辰利予可汗到底執掌茹茹好些年,哪怕前不久,跟可汗他交好的人家,大抵被那伏真清理了一番,但殘存的人裡頭,不可能沒有同情王子的!”
“然而他們若是知道王子來了大穆之後,就改穿大穆的服飾,又學了大穆的話語,只怕就要心存疑慮了。”
索鐵兒這才釋然,忙道:“茹茹是井底之蛙,不知大穆的廣大與淵博。小王從前在草原上,見識有限,也還罷了!如今既然見到真正的大國風采,又怎麼能夠不打從心底裡欽慕呢?只恨此生不能生爲穆人,也只能學習穆國的衣着談吐,聊作安慰了。”
表了這麼一番心意之後,他才答應下來,接下來會恢復茹茹王子的穿戴跟做派,努力爭取茹茹國中的權貴們的支持,爲大穆討伐茹茹竭盡全力!
然而那伏真畢竟是現任可汗,又剛剛剿滅了阿託爲首的一干反對者,儘管索鐵兒十分配合,容睡鶴也不能將指望全部寄託在他身上。
接下來卻是展開了各種挑撥離間的手段,其他也還罷了,最讓那伏真頭疼的就是立儲這個問題:之前容睡鶴親自帶隊孤軍深入、血洗王帳的時候,是俘獲了包括被那伏真視作繼承人的長子在內的兩個兒子的。
之後那伏真盛怒之下曾經不顧一切的試圖追殺,但中途反應過來之後,就是放棄了。
如今這個出自莫那婁氏的最名正言順才幹跟資歷都得到認可的兒子仍舊被容睡鶴扣在手裡,那伏真又不是容睡鶴這種風華正茂……容睡鶴即使風華正茂,也是立了嫡長子容珒做太子,昭告天下後繼有人了呢!
那伏真比盛老太爺也小不了多少,算算年紀,勉強都能給容睡鶴做祖父了。
這會兒不立儲,國中怎麼能夠心安?
尤其如今茹茹跟大穆面臨着全面開戰,這時候就更加需要定下太子了:萬一那伏真在戰爭中有個三長兩短的,太子也可以立刻接手指揮權,不至於因爲他出事兒就羣龍無首吧?
否則大家都是王子,憑什麼聽你的?
到時候還沒跟容睡鶴打,自己先打起來……這不是現成讓大穆撿便宜麼?!
所以即使茹茹上下知道容睡鶴派人推波助瀾這事兒,乃是不安好心,卻也不得不上當,紛紛附議立儲之事。
然後,王帳就快被吵翻了!
原因很簡單,茹茹本來就不像中原皇朝那樣歷史悠久,有着“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規矩,他們立儲一向就比較亂。
倘若老可汗壓得住諸部族,那麼立的就是他喜歡的那個;倘若老可汗壓不住諸部族,那麼拼的基本上就是各位王子的母族還有妻族了。
而那伏真之前爲了拉攏到足夠抗衡登辰利予的勢力,後院納了不少妃嬪。這些妃嬪爲他生下了數目龐大的子嗣,單是男嗣就有二十來個!
因爲是危難之際爲防萬一纔要緊急立儲,還無法視事的小王子們被率先扣除。
沒有強勢外家的王子們這會兒也根本插不上話。
能力不足、平時就會依仗那伏真吃喝玩樂的王子們就算有人說話,也很難得到那伏真的認可。
……但就算這樣,有資格參與競爭的,也有四位王子。
出身都是一等一的大族,與莫那婁氏、俟呂鄰氏平起平坐的那種,也是那伏真如今倚爲膀臂的心腹之一。
按照那伏真的想法,如今茹茹都面臨亡國滅種之危了,王子們也好,背後的外家也罷,就該好生謙讓,趕緊選一個出來,先齊心協力的對付容睡鶴是正經!
然而這只是他的立場,對於這四位王子,以及他們背後的外家來說,面前的局勢,既是危機也是機遇:要不是大穆要討伐茹茹,大王子又還沒死,按照那伏真對莫那婁氏母子的感情,說不定就會想方設法的跟容睡鶴談判,要回大王子,讓他繼續做儲君呢?
那樣的話,這四位王子,以及他們背後的家族,還有什麼指望?!
何況跟前這種情況,立太子雖然是爲防不測,但也肯定會委以重任的。
只要茹茹這次撐住了,儲君之位必定穩如泰山!
可汗之位就在跟前招手,這四位王子,還有他們背後的外家,誰肯相讓?!
一時間都不用容睡鶴挑撥的,四方就鬥上了!
那伏真對於這種情況自然是勃然大怒,當下就召集衆人,做主立了三王子爲儲君。
這三王子是有資格參與儲君角逐當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平時做事也算沉穩可靠。之前那伏真是將他朝大王子得力臂助的方向栽培的,如今大王子在容睡鶴手裡,索性也就選他了。當然最主要的是,平息內鬥。
只是這個決定根本不能得到其他三位王子的認可,事關汗位,又關係到家族日後的飛黃騰達,哪怕那伏真明確表態不希望在汗位這個問題上,被容睡鶴牽着鼻子走,但落選的三位王子,還是聯合起來,對三王子下了毒手!
固然沒能將三王子殺死,卻也讓三王子從駿馬上摔下來,又被踩斷手腳,幾乎成了一個廢人!
那伏真被他們的不顧大局氣的直哆嗦,當衆發下狠話,要徹查到底,還三王子一個公道!
可是查下來的結果,卻是另外三位王子連同他們背後的家族全部有份,沒有一個清白的!
這下子不止那伏真尷尬,骨愛鹿等人也紛紛勸說他息怒,就這麼把事情含糊過去。
畢竟眼下這情況,儲君肯定是要立的,合適的人選就這麼四個,三王子傷勢很重,一時半會的根本沒法子上戰場,戰爭卻已經近在眉睫,立這麼個儲君,簡直就是拖油瓶,哪裡起的到穩定軍心的作用?
更不要講那三位王子背後的都是大族,要是他們全部被處置了,照容睡鶴那邊不遺餘力的招降動作來看,不定轉頭就投靠過去了!
所以爲了大局,除了放棄三王子,還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