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嘆了口氣,她能夠理解高密王妃當時的心情,若果只是莫太妃跟莫側妃的陰謀,也還罷了。
王妃大家出身,不是全然不知後宅陰私的人。就算疏忽之下吃了大虧,也不至於悲痛到一夜白頭的地步。
關鍵是容清醉跟惠和郡主,這兄妹倆也是王妃的親生骨肉,卻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這叫做母親的,怎麼接受的了?
之前盛惟喬才曉得祖父盛老太爺一度將自己當成誘餌時,那還是有驚無險,都難受了許久,至今隔閡難去。
遑論高密王妃這種差不多所有的親生骨肉都被一網打盡?
說實話,在受到如此打擊之後,王妃還能撐這麼多年,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
“姑姑,你剛纔說,父王從前不甚喜愛世子?”盛惟喬在心裡感慨了會,問趙姑姑,“但這幾年,大家都知道,父王最疼的就是世子了?”
“莫氏那起子賤婢去後,王妃大病了一場。”趙姑姑愴然說道,“當時差點就……全賴世子衣不解帶的伺候着,又時常爲王爺解釋跟說情,王妃才熬了過來。”
“那之後,王爺對世子就漸漸好了起來。”
“大概,是被世子的仁厚孝順打動了吧?”
“只可惜,王爺醒悟的太晚了。”
“如果他一早就如這些年一樣厚待、支持世子,說不定莫氏賤婢也不敢生出那樣的癡心妄想。”
“而陛下不會流落在外,王府不會鬱郁了這些年,如今……王妃……也不至於……連陛下的最後一面都不曾見到!!!”
說到這裡,趙姑姑再也按捺不住,腳一軟,“撲通”一聲跪到在地,放聲大哭!
盛惟喬抿着嘴,用力攥緊了帕子,片刻後,待趙姑姑稍斂悲聲,才嘆了口氣,柔聲說道:“姑姑,陛下此番並非不願回來見母妃最後一面,實在是身負重任,不好抽身。”
“奴婢明白。”趙姑姑擦着眼角,流着淚,哽咽道,“奴婢不是怪陛下或者誰,奴婢只是替王妃感到遺憾。”
說是這麼說,可趙姑姑知道,之前盛惟喬早產的消息傳到西疆時,那會兒容睡鶴何嘗就輕鬆了?
甚至當時高密王跟孟氏實力仍存,容睡鶴的事業才起步,要面臨的局勢比現在不知道嚴峻多少。
那樣他都能夠扔下一切,不顧安危的跑去北疆看望妻兒……可見容睡鶴根本不是那種爲了野心不惜一切代價的人。
他要是願意回來見王妃最後一面,是怎麼都會回來的……遑論就他現在的地位跟羽翼豐滿程度,暫時離開根本不會有什麼大事兒。 到底大穆跟茹茹還沒真正打起來,雙方還在調兵遣將呢!
可王妃從被太醫認爲不行了起,苦苦支持了幾天,容睡鶴卻連個表示擔心的口信都沒傳來,可見他對王妃的感情不過如此。
也許不至於完全的毫無波動,卻也稀薄到一哂了之。
趙姑姑心裡對容睡鶴是有怨恨的,可這話卻又說不出來。
不是畏懼容睡鶴如今的地位與權勢,而是出於對容睡鶴流落在外吃過的苦頭、好容易與王府團聚後卻被高密王防備與打壓的心疼。
跟着王妃的這些年,趙姑姑最清楚她的主人對於容睡鶴的愧疚是何等的深刻。
每當這個時刻,她都會想,要是當年高密王沒有對容清酌表現的那樣失望之情溢於言表,那麼所有的悲劇,是否就不會發生?
……然而一切只是幻想。
“王妃娘娘臨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陛下。”趙姑姑恍惚了一陣,啞着嗓子道,“王妃娘娘說,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也是陛下。她希望陛下能夠一切如意,再無憂愁。”
頓了頓,她用有些古怪的語氣道,“王妃娘娘還說,讓您好好照顧太子殿下,別爲王府操心。”
盛惟喬隱約感覺到她這話裡別有含義,只是待要琢磨,趙姑姑卻已經岔開,跟她請示起高密王妃喪禮的規格來了。
這事兒還真不好處置,因爲古話說名正言順。
沒有名分,做起事情來就是不能理直氣壯。
但血脈又是實打實的。
盛惟喬所以凝眉良久,才道:“且委屈母妃在王府設靈享祭,本宮這就讓人飛報陛下,請陛下下旨冊封,到時候再按規矩來。”
趙姑姑低頭道謝,末了就說湖上風大,請她去前頭奉茶。
盛惟喬看出她是不願意自己在這裡多待,這也難怪,這地方在不知就裡的人看來,是個很適合閒暇時候過來小坐玩賞的幽靜地。
然而對於趙姑姑而言,只怕是當年那一幕反覆縈繞面前的夢魘。
於是起了身,頷首道:“走吧!”
快要走進月洞門的時候,盛惟喬到底還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這季節已經開始灼熱的陽光下,碧水溫溫柔柔的漾着層層疊疊的水紋。
九曲長橋的盡頭,青瓦朱柱鮫綃的涼亭平靜的矗立着。
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盛惟喬不知道高密王妃當初選擇這地方來製造那場“時疫”,以及多年來一直住在此處,究竟是什麼樣的想法與心情?
然而這個婆婆終究已經走了。
……這天晚上,高密王府再傳噩耗,對外告病已經有點時間的高密王,得知王妃病逝後,撐不住打擊,隨之而去。
盛惟喬在睡夢中接到消息,悚然而起!
召入近侍伺候梳洗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來白晝時趙姑姑說的,讓自己好好照顧容蕤賓,不要爲王府操心的話。
纔拿起一支簪子的手下意識的頓住。
替她綰好髮絲,正伸手去接簪子的槿籬見狀,不解道:“娘娘?”
“……沒什麼。”盛惟喬定了定神,纔將簪子遞給她,垂眸道,“你手腳快點,王府接連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必然亂成一團了。”
槿籬恭敬應下。
實際上盛惟喬趕到高密王府後,這邊其實沒有很亂。
倒不是說已經有人在主持大局了,而是王府自汝州返回後,本來就缺了不少人手,偌大府邸冷冷清清的。
這會兒王妃才逝,高密王就跟着也去了,閤府上下與其說是悲痛欲絕,倒不如說是茫然無措。
以至於一干人都默契的選擇了各司其職,就好像府裡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倒是盛惟喬的到來,使得王府之中漸漸就有了人心惶惶的氣氛。
她被直接引到高密王的住處紹明館,這地方距離湘霽堂很遠,盛惟喬以前都沒來過。紹明館門口,盛惟喬一眼看到了昏黃燈火下孤零零站着的趙姑姑。
她比起白晝的時候更老了,不過幾個時辰,面容裝束沒變,精氣神卻宛如被什麼抽乾了似的,似一朵驟然枯萎的花。
這情況讓盛惟喬越發篤定了自己的猜測,眼中就有了些許的悲憫。
“皇后娘娘。”趙姑姑眼中神采全無,面容卻平靜之極,迎上來行禮的動作一絲不苟,柔聲說道,“辛苦您了!”
“……姑姑還撐得住麼?”盛惟喬都不知道要怎麼接她這話纔好,噎了一下,才伸手扶起她,嘆息道,“這到底是這麼回事?白天的時候還好好兒的……雖然說父王這些日子一直臥榻,不過似乎沒聽說有什麼大礙?現在這……唉!”
趙姑姑垂着眼眸,低聲說道:“奴婢撐得住!”
頓了頓才繼續道,“王爺雖然身子骨兒不似王妃那樣孱弱,可是跟王妃到底是幾十年的結髮夫妻了,感情自來深厚。聽到王妃病逝的噩耗,哪裡吃得消?這不急火攻心……太醫趕過來的時候,人還有氣兒,可是王爺自己沒了求生的念頭,不肯配合太醫,最後……是奴婢不好,不該跟王爺說這事兒的。”
“父王是王府之主,如今裡頭也就這麼幾個人。”盛惟喬心裡有數,嘴上則道,“母妃病逝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能不告訴他老人家呢?尤其如今大嫂那邊也是受不住刺激……單靠大哥一個人,哪裡忙的過來?”
又說,“也是本宮不好,不該回去的,應該留下來給大哥搭把手。”
“太子殿下尚且年幼,宮裡頭沒有其他人在,您不回去怎麼成呢?”趙姑姑擦了把臉上的淚水,低聲說道,“這些都不講了……娘娘,您要進去看看王爺嗎?”
盛惟喬猶豫了下,最終還是點了頭:“總要見父王最後一面。”
裡頭高密王的壽衣都已經穿好了,正準備放到棺槨裡去。
大概因爲人嚥氣沒多久,看起來跟在生時其實差別不是很大,望去就好像是睡着了。
“父王不跟母妃合葬嗎?”盛惟喬跟高密王這公公沒什麼感情,這會兒走馬觀花的掃了一圈,也就不再看了,只是注意到一個細節,就是高密王是單獨躺在一口棺槨裡的,這個棺槨的尺寸是單人的,就問,“還是合葬的棺槨暫時沒有?”
“王妃說來生來世,但望與王爺再無相逢之日。”趙姑姑聞言,眼淚又落了下來,即使用手使勁兒捂嘴,仍舊漏出了幾許嗚咽,“所以留下遺言,絕對不要跟王爺合葬!”
盛惟喬怔了一下,嘆口氣:“就按母妃的意思做吧!”
這大概是她這做兒媳婦的,最後也是唯一能爲高密王妃做的了。
回想起纔來長安時聽說的關於自己這位婆婆的緬懷,傳聞裡以才貌雙全傾倒了整個長安的名門淑女;初嫁時溫柔賢惠寬厚大度堪稱賢婦楷模的王妃;真正見面時,卻是纏綿病榻已久,熬一天算一天的憂鬱貴婦。
那些光鮮亮麗那些賢惠溫馴那些狠辣那些愧疚那些惆悵……隨着斯人已去,也隨之歸於黃土。
只餘一句,來生來世,再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