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西疆的容睡鶴一門心思撲在了戰事上,卻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南風郡,宣於馮氏正打着他的旗號,將盛蘭辭忽悠的頭暈目眩。
這時候的西疆已經下過好幾場雪了,每一場都很大,鵝毛似的飄飄灑灑。
不管是窪地還是高崗,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皚皚的白。
頭頂的天空卻是灰撲撲的,說不出來的死寂蒼涼。
但煙波渡以河流爲中心,左右相當範圍的一部分區域,卻是深深淺淺的紅。
又一次大戰結束後,滿身血污的容睡鶴一面解着鎧甲朝帳子裡走,一面跟左右說着接下來的戰事安排,入內落座後,就有親衛送上茶水、糕點,同時稟告:“儀琉姑娘送了密信來,說是草原上來的。”
容睡鶴點了點頭,先跟幾個將領說完話,末了揮手讓他們回去收拾,復接過密信,打開看後,就是皺眉,說道:“一個兩個都自作主張……算了,她願意冒這個險就隨她去!”
沉吟了下,吩咐道,“讓人配合下她,不過也不要太多人,免得失敗之後被一鍋端。”
親衛也是烏衣營出身,聞言躬身道:“屬下明白!”
“去吧!”容睡鶴擺手,待親衛出帳去傳話後,另一名親衛想伺候他安置,卻被他拒絕了。
畢竟正當壯年,雖然剛剛身先士卒的打退那伏真的一波進攻,坐騎都累的奄奄一息,容睡鶴的精神卻還好。
他閉目思索了會兒面前的戰事,覺得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暫時沒什麼需要煩心的,就想起了天各一方的妻兒,原本冷峻的神情頓時柔和下來,思忖片刻,說道:“來人,伺候筆墨!”
想了想,又說,“取丹青出來!”
自從盛惟喬回到南風郡之後,雙方一直有書信來往,只不過因爲相隔遙遠,這會兒天下也不是很太平,這種來往非常的緩慢,迄今也才交換了一兩封書信,都不知道內中是否有卡在路上或者索性就是半路出事兒的。
還好兩人在信裡也就說點家事,還有互訴思念之情,倒沒什麼機密。
不過今兒個容睡鶴興致不錯,卻不打算只寫信,卻打算憑着記憶,親自爲妻兒作一副畫。
他師從桓觀瀾,畫技一向就很不錯,此刻固然沒有對照,然而三五筆勾勒出來的輪廓,也是惟妙惟肖,極爲傳神。
正畫的興致勃勃的時候,樂羊文卻過來求見了。
容睡鶴頭也不擡的吐了個“請”字,片刻後樂羊文進來,見着他伏案奮筆,還以爲在處理公務。
到了近前,正欲行禮時,纔看清楚是作畫,躬身之後被吩咐了平身,不免有些啞然失笑,說道:“郡王好興致!”
“難得有暇。”容睡鶴招呼他落座,筆下不停,說道,“想給郡王妃寫封家信,想着自從孤迎娶郡王妃以來,大抵都是分居兩地,郡王妃固然賢惠,孤心中不免愧疚,故此畫幅畫過去,聊表心意。”
樂羊文笑着說道:“郡王一片心意,當然是好的,不過末將倒是覺得,郡王妃那邊,可能更想看到郡王自己的畫像?到底好些日子沒見了,豈能不想知道郡王如今的情況呢?”
他這會兒因爲人在軍中,也有將軍之銜,所以不再如往日那樣自稱“在下”,而是換了“末將”了。
“先生說的是!”不過容睡鶴卻是喊慣了“先生”,此刻也沒改口,道,“那等會兒孤叫人取銅鏡來,對鏡畫一張自己的模樣吧……對了,先生這會兒過來,可是有事兒?”
樂羊文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不過一點瑣碎,原本想着郡王若是空閒就說一說。既然郡王要給郡王妃回信,也就算了。”
容睡鶴知道他分寸,這麼說就是無關緊要了,遂不再多問,只叫人給他上了茶水點心,專心致志的投入到作畫之中。
半晌後,他畫完了盛惟喬母子,是盛惟喬抱着襁褓裡的容蕤賓的樣子,斜依榻頭。
這一幕是北疆一家三口在一起時的景象之一,不過當時是很尷尬的,因爲盛惟喬那天看容蕤賓在乳母懷裡怪乖巧可愛的,忍不住要自己抱一會兒。
結果孩子纔到她手裡,前後也就三五個呼吸吧,就扁着嘴哭開了!
然後盛惟喬手忙腳亂的哄,容睡鶴也上前幫忙,但是就是哄不住,只能無奈的塞回給乳母,乳母還沒讓這小祖宗停下哭泣呢,聞聲而來的宣於馮氏就把夫妻倆痛罵了一頓,勒令他們學會討兒子喜歡之前,不許再抱容蕤賓!
免得小孩子嬌嫩,老是哭,哭壞了嗓子。
“不知道這小傢伙這會兒乖點沒有?”想到這些事情,容睡鶴端詳着剛剛完成的畫卷,嘴角微露笑容,心道,“之前在海上的時候,連山送了消息過來,說他很乖很聽話……嗯,也不知道連山是不是怕我擔心,故意報喜不報憂?”
因爲南風郡是盛惟喬的孃家所在,同郡的馮家宣於家對她也是極盡寵愛。
所以雖然懷疑容蕤賓還是跟親孃不太合得來,容睡鶴這會兒倒也不是特別擔心……那麼多長輩在,總有能對付得了這小傢伙的。
揣測了一會兒兒子如今的模樣,復想起妻子,就微微皺眉,眉宇之間浮上幾許擔憂,是想起來盛老太爺一行人的行程,算算快到南風郡城了。
“也不知道岳父岳母他們有沒有同乖囡囡說那些事情?”容睡鶴其實是希望盛蘭辭夫婦不要提的,倒不是打算瞞盛惟喬一輩子,而是覺得盛惟喬受到這樣的打擊的時候,自己不在身邊,哪怕知道她有一堆親人安慰,到底不甚放心。
要說,也是等夫妻團聚之後,慢慢兒的告訴盛惟喬。
然而之前在長安短暫停留的時候,他私下裡單獨跟馮老太爺照面,互相試探了下口風,卻曉得馮老太爺還有宣於馮氏都知道了。
那麼就算盛蘭辭夫婦不講,恐怕宣於馮氏也要給外甥女告訴。
畢竟這位姨母是從來都不贊成將盛惟喬養的傻乎乎的。
如此,這會兒盛家祖孫即將團聚……容睡鶴不免擔心妻子,“按照乖囡囡的脾氣,知道這種事情後,必然傷心難過,不過她素來不是很記仇,八成回頭就會看在骨肉之情的份上作罷。然而岳父作爲老太爺的親生兒子也還罷了,岳母跟姨母,還有馮家,八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其實這事兒他也感到心寒,更多的還是無法理解盛老太爺。
畢竟相比這位高風亮節到曲高和寡地步的境界,容睡鶴向來就是無利不起早的。
讓他賣了別人成全自己的好處還差不多,賣了自己人爲一個虛無縹緲的大局……他一直覺得這種人都是傳說……
偏偏他做了這種傳說的孫女婿,爲了照顧妻子的心情,他是一早就打算就這麼含糊過去,權當不知道的。
然而宣於馮氏自己就在吃虧之列,甚至馮家的老太爺早先在長安的一番波折,不無被此事牽累的緣故。
容睡鶴本身不打算追究此事,卻也不會阻攔宣於家跟馮家的質問與報復。
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反正他是肯定心平氣和,沒什麼不能接受的……最怕盛惟喬夾在裡頭進退維谷,幫誰都不是。
“西疆要速戰速決了!”容睡鶴提筆給畫卷上的妻兒上頭加了一支裹着霜雪的梅花花枝,又在四周畫了些窗楹、欄杆之類,讓整幅畫看起來是從欄杆外眺望窗內的情景。
這才擱了筆,擡頭對樂羊文道,“草原上因爲那位臨時所爲,計劃有所改變……還請先生多多費心!”
“速戰速決?”樂羊文聞言,有點愕然,說道,“郡王之前不是打算慢慢拖的麼?畢竟您提前預備了那許多糧草?”
之前容睡鶴將戰場定在煙波渡,理由是他在這裡早有準備。
一干手下還以爲是什麼,後來才知道,是大批糧草輜重,以及防範騎兵衝鋒的器械之類,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弄過來的,簡直齊全的一塌糊塗。
於是大軍火速臨河起了營地,各式各樣的東西裝備起來,隨後趕到的那伏真再次受到意料之外的打擊……畢竟他哪裡知道容睡鶴會在人煙稀少的煙波渡畔留了這麼一手?
按照之前探馬回報的情況估計容睡鶴一行人的戰力,可不吃了個大虧麼?
尤其容睡鶴狡詐的很,各種手段層出不窮,配合他齊全的後勤,那伏真數次全軍壓上來都未能攻破陣地不說,反而助長了這支正在脫胎換骨中的軍隊的信心: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番道理在開戰之前就由將領們反覆強調灌輸給他們了。
何況還有容睡鶴親自訓話:“茹茹人口不如我大穆,兵刃冶煉不如我大穆,器械不如我大穆,其新任可汗弒殺兄長、叔奪侄位,做下這等喪心病狂之事,可謂天怒人怨,這福澤德行,更去我大穆上下甚遠!”
“如今即使猝然來攻,終究不免曇花一現!”
重點是,“那伏真率部遠征,糧草攜帶必成問題!西疆苦寒,物產並不富饒。即使如今泰半落入茹茹之手,對於大軍嚼用也是杯水車薪!我等如今卻是一年半載之內都無需擔心這些,只需據地堅守,到了事後,敵軍必定不敗自潰,屆時都是各位封妻廕子的軍功!!!”
在樂羊文看來,“拖”字訣雖然有些憋屈,但一來西疆軍之前糜爛太久,如今根本沒到可以跟茹茹勢均力敵的時候,倒是這會兒的堅守陣地,偶爾外出禦敵,等若是藉助茹茹來磨礪大軍,去蕪存菁,發現人才,爲將來揮師長安打基礎;二來這也是抓住了茹茹弱點的好計劃,利用己方豐裕的輜重,疲憊敵方,減少人員還有戰馬的損失。
這會兒進行的正順利呢,說改就改……他掃了眼墨汁未乾的盛惟喬母子的畫像,心中瞭然,沉吟了會兒,說道:“郡王,茲事體大,沒有萬全之策……還請莫要一時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