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大王與庶人不同風,官民冰炭不共爐,在執政五十一年的英主康熙身上,大家都一致:都盼着康熙早日康復迴鑾。胤礽復立太子連連黜罰保舉過胤禩的大臣,弄得人人心慌意亂不遑寧日,康熙一旦晏駕,接踵而來的大變不問可知,因此人們便走門串戶,冒雨拜謁長官,門生請見座師打聽信息。百姓們則又是一種辦法,有的請縉紳出面到廟裡唱戲,明是懇乞停雨放晴,暗裡乞求福炭滴跗槳玻能再保幾年太平日子,大覺寺、白雲觀、聖安寺、法源寺、天寧寺、大鐘寺、智化寺、東嶽廟、牛街清真寺、檀柘寺等幾十處寺廟,觀賞絡繹不絕的都是頂禮膜拜的香客,請求神佛保佑“康熙老佛爺萬安長壽”。
在京師一片焦灼不安的等待中,九月十六過去了,九月二十六又過去了,承德那邊仍舊毫無消息。張廷玉幾次發往承德的請安摺子都退了回來,說是聖駕已經啓行,至於爲什麼至今不到北京,走的哪條路,連他的門生承德知府也不知道,弄得這位素以穩健持重著稱的宰相也夢魂不安一夜實洩。二十六日晚間,張廷玉從上書房回來,略用了幾口飯,想想無論如何今晚不能在家睡覺,要去上書房守候,半躺在安樂椅上一杯茶沒吃完,便見家人進來稟道:“相爺,內廷有旨!”
“誰來了?”張廷玉一骨碌翻身起來,激動得聲音發顫:“快……快請!”話音剛落,便見六宮都太監李德全款步進來,張廷玉生恐他是來傳噩耗,臉白得沒點血色,好容易才把持定了,硬硬地點了點頭道:“老李稍候,容我換了官服。”
“不必了。”李德全微微一笑,南面立定。張廷玉略整了一下袍褂,雙膝跪倒,顫聲道:“奴才張廷玉恭請聖安!”“聖躬安!”李德全頓了一下,又道:“張相請起!”
張廷玉聽到康熙平安,一口氣鬆下來,身上一軟,幾乎爬不起來。兩個家人從沒見主人這樣的,忙上前攙了起來。張廷玉也顧不上問別的,便道:“這是怎麼回事嘛?連馬齊也不給我來信!京師又謠傳聖上欠安,我這個領侍衛內大臣,連皇上在哪裡都不知道!”
“皇上今日上午微服還京。”李德全說道,“下午冒雨帶着武丹視察了京西駐軍,又到檀柘寺上香乞求停雨,剛剛回到暢春園澹寧居。此刻立召張相進去。”說罷換了笑臉,一個千兒打下去,又道:“方纔是傳旨。這裡咱給張相叩安了!”
張廷玉張大了嘴,怔了移時纔回過神來,忙忙地換衣服掛朝珠,一邊問道:“皇上還叫的有誰?”李德全壓低了嗓子道:“您是頭一個知道的。大約爲太子的事,皇上召見您,要即刻處置。太子爺壞事了!”張廷玉但覺“嗡”地一聲,耳鳴了好一陣,再不說話,也不乘轎,命人牽馬,換了油衣一躍而上,又吩咐一聲:“半夜給我送飯!”雙腿一夾,那馬潑風般消失在雨夜之中。待到暢春園東門雙閘旁邊,張廷玉掏出懷錶,趁着閃爍的宮燈看時,還不到戌正,用了半刻的工夫。張廷玉正遲疑着是等李德全趕上來一道進去還是立刻請見,侍衛房裡等着的張五哥一溜小跑過來,扶着他下了馬,說道:“萬歲爺剛剛用過晚膳,馬中堂和方相公正陪着說話呢。”
張廷玉沒言語,只點了點頭跟着往裡走。此刻雨下得更大了,隔雨簾望去,半箭遠近的宮燈都模模糊糊的。雨點子沒頭沒腦敲打着黑昌駁鬧窳置樹,不分個兒響成一片,哨風襲來,冷得人通身寒徹。待到澹寧居前丹陛下的大銅鶴旁邊,張廷玉下半身已溼透了。站在廊下略略定定神,擰了擰袍角,細聽動靜時,卻是方苞在說話:“先忠宣的《憶江梅》,主子說注得瑣碎。其實當時他正被囚拘,生死不測。北方無梅,又怕人看不懂,所以注得詳細些。其實詞章悲沉動人心扉。既是主子記不清爽,我就給主子背誦一下:天涯硽螺憶江梅,幾枝開,使南來,還帶餘杭春信到燕臺。準擬寒英聊慰遠,隔山水,應銷落,赴姿?空恁遐想笑摘蕊,斷迴腸,思故里。漫彈綠綺,引三弄,不覺魂飛。更聽胡笳哀怨淚沾衣,亂插繁華須異日,礆侶諷,怕東風,一夜吹。”張廷玉沒有想到康熙此時還有心情談詩論詞,慌亂的心情頓時安寧下來,輕咳了一聲道:“奴才張廷玉恭見萬歲!”
“廷玉來了?”康熙正歪在炕上倚着大迎枕假寐,坐起身來道:“進來吧!”張廷玉答應一聲趨步而入,卻見馬齊和方苞一邊一個坐在康熙榻前,叩頭請了安端詳康熙,神情並無異樣,只顯得略消瘦了些兒。不知怎的,張廷玉鼻子一酸,幾乎墜下淚來。康熙笑道:“你也有兒女子氣?朕這不是好好的麼?起來吧!”
張廷玉揩了揩眼站起來,勉強笑道:“十多日與聖駕斷了音訊,太平時節,這太反常了。奴才得先諫萬歲一本,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康熙凝視着案上的龍鳳燭,許久才點點頭,說道:“你說的很是,此事可一而不可再,也不會有這個‘再’了。就在此刻,趙逢春已經奉旨入城,着善捕營軍士接管紫禁城防務,將胤礽押解鹹安宮暫行囚禁。同時被拿的還有十三貝勒胤祥!”張廷玉儘自心裡已有準備,一旦證實,還是吃了一驚,蒼白着面孔怔了怔,喃喃問道:“不知太——二爺又出了什麼事?”
“是這樣,”馬齊見康熙向自己示意,一欠身說道,“八月十二萬歲偶感風寒,命在山高水長樓建醮乞福。清場時挖出了魘鎮萬歲‘速亡’的符恚當時即詔命各宮搜查,在煙雨樓、煙波致爽齋十幾處地方都起出了魘魔鬼物法器。經密審太監供稱,是凌普支使。十三日拿到凌普,是我和方先生會同審訊,凌普交出了他和託合齊、朱天保、耿索圖等十四人的歃血爲盟誓書,要‘共保太子、剪除異黨’。凌普供出,萬歲迴鑾之時,密雲都統將攔路劫駕。我和方苞幾經商議,請示萬歲後發佈明詔,九月十六回京,以觀動靜。其實九月十六我們才啓程,走的是喜峰口,從東邊繞道回來的。”馬齊說得雖然乾巴,脈絡卻還清楚,張廷玉聽得出了一身冷汗,這起子奸邪小人竟真的敢打康熙的主意!想着又問道:“聖駕不從密雲過,密雲那邊有什麼動靜?”馬齊說道:“過了一個假鑾駕,密雲都統把調兵將令都發了,後來大約有所覺察,又撤了令紥錚”
張廷玉緊皺着眉頭思索着,良久,打了一躬說道:“奴才已經明白。請萬歲留意,這些事情胤礽未必親自參與,小人輩希圖擁立之功,造作大逆,事成居功,事敗往主子身上推也是有的。”方苞格格一笑,說道:“衡臣,你說的這些,萬歲都想到了。但太子不修德,不理事,爲羣小包圍,前次被廢蒙恩起復,種種劣行毫無改悔。夫天下者公器也,君主代天秉之,萬歲數十年櫛風沐雨艱難締造,纔有今天規模局面,能不能託付胤礽這樣的人?”張廷玉一擺袍子長跪在地,聲音顫抖着竟有些哽咽:“奴才不是怕廢太子,也不是心疼二爺。但這事實在駭人聽聞,一旦全揭出去,天家骨肉慘變,朝廷將興大獄,書之史冊傳於後世,有傷皇上聖明之治……奴才的意思,能否牽扯的人少一點,事情辦得密一點,聊存天家體面。再說十三爺,奴才敢作保,他不是*,乃是實心爲國踏實辦差的阿哥!”
“十三阿哥的事回頭朕告訴你。”康熙嘆息一聲趿了鞋下炕來,一邊漫步踱着,說道:“你起來,給朕擬詔書,朕口授,你寫!”
張廷玉起身來,內裡的中衣已被汗溼得貼在背上,援筆濡墨盯着康熙,聽康熙款款一字一頓斟酌着說道:“前因胤礽行事乖戾,曾經禁錮,繼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從寬免宥。本期其痛改前非,豈知伊從釋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顯露。數年以來,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秉性兇殘,與惡劣小人結黨。危害社稷,褻瀆神器。祖宗弘業斷不可託付此人,著將胤礽拘執看守!”他口授着,張廷玉走筆疾書,見康熙停下來沉思,便道:“‘危害社稷、褻瀆神器’一語似乎點得太重,這是大逆罪,恐怕引起物議。”
“好,刪去。”康熙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這樣寫——胤礽於皇父雖無異心,但小人輩若有於朕躬不測之事,則關係朕一世聲名……前釋放時朕已告誡,‘善則爲皇太子,否則復行禁錮’已詳載起居注。今觀其毫無可望,故仍行廢黜。”他說完,張廷玉也已停筆。康熙接過來看了看,說道:“好吧,就這樣明發。再加上一句——諸臣工皆朕之臣,各當絕念,傾心向主,共享太平。後若有奏請皇太子已經改過從善,應當釋放者,朕即誅之以杜妄言!欽此!”
詔書寫完了,康熙和張廷玉、方苞默默注視着那張墨瀋淋漓的宣紙,久久沒有言語。馬齊說道:“上次廢太子後,詔令共舉儲君,弄得滿城風雨。這次請萬歲聖心默定,早立新太子,以定人心。”張廷玉心裡也正想這事,便擡頭看康熙。
“不立了。”康熙說道,“朕決意不再立太子。”張廷玉身上一顫,把筆放下,忙跪下道:“萬歲……”“朕知道你要說什麼,你不要說了。起來吧!”見張廷玉跪着不肯起來,一直沒有說話的方苞嘆了口氣道:“廷玉,我朝制度與前明不同,阿哥們都開府建牙任事辦差,立太子早了容易有鬩牆之禍啊!”
張廷玉滿腹狐疑地站起身來,說道:“這是你方靈皋的主意?”方苞一笑道:“是與不是無關緊要。宋仁宗三十年不立太子,太祖、太宗皇帝也都沒有立太子,天下不也照樣太平?”
“所謂不立太子,只是不公開建儲而已。”方苞翹着老鼠鬍子,眼中放出賊亮的光,“皇上將默定繼位之人,親書金冊,置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一旦龍歸大海,國家即有新緬錚皇上在一日,則無人能知何人是太子,杜了多少是非?”
這真是亙古未有的立太子法子,馬齊和張廷玉不禁瞠目結舌!卻見康熙惡狠狠的眼風掃過來,說道:“此事只有你們三人知道。誰走漏出去,朕必取他的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