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太子詔書剛剛明發,接踵而來的便是推舉新太子的諭旨,而且“朕一惟公意是從,絕無偏私”,被康熙皇帝接二連三的雷霆大怒嚇懵了頭的阿哥們像驚蟄過後的土蟲,立即蠢動起來。朝臣們更是瘋魔了似地聚集在禮部、理藩院打聽消息,尋老師、投阿哥府上下鑽營。誰都知道,自己一本奏上,就是立此存照,選對了,就有了“擁立之功”,選錯了,就是“結黨營私”,一榮一辱關乎半世宦途,豈是小可之事?因而皇帝平時對阿哥隻言片語的評介,此刻都成了珍秘要聞。
“三爺學問淵博,直宗萬歲。當年陳夢雷犯罪,黜降奉天,萬歲專一調回來,在三爺府著書教讀,可見龍心所向!”
“陳夢雷算什麼?安溪公李光地纔是正宗儒學。八爺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說是不許皇子結交大臣,你幾時見萬歲管過?”
“那也不見得,萬歲幼年的師傅伍次友老先生,不也是前明伍相國的二公子?”
“得了吧,萬歲要的是文武全材,想想這些爺,要數十四爺啦!”
“嘻!十四爺和十三爺有什麼分別?十三爺還囚禁了呢!”
“我看九爺也差不多。”
“你那是屁。九爺是八爺的附庸。”
“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怎麼能猜得出聖意?”
“唉……天威不測,難以適從啊……”
…………
胤祥的囚所就在理藩院後,奉旨釋放,一路出來,到處聽的都是這類議論。這些窮京官們見了他仍舊畢恭畢敬地行禮請安,但背轉身就議他們最關心的推舉大事,毫不避諱。他興致勃勃地出來,越走越覺得步履沉重。太子被廢,又推舉太子,扔出一塊熱肥肉,又香又燙嘴,所有阿哥滿朝文武統變成了餓狗,紅着眼打量着如何下口。可惜的是別人尚有肥肉可搶,自己和四哥卻冷落在一邊,連骨頭也沒得啃的!
“十三爺,”十三貝勒府的人早已候在理藩院儀門外等着他了,見胤祥出來,管家賈平帶着衆人都跪了下去,說道:“爺大難得脫,化兇爲吉,奴才們給爺叩安賀喜!紫姑姑娘也歡喜得了不得,叫奴才們趕緊來接,瞧着天陰了,要下雪的模樣,這是爺最愛披的白狐大氅,請爺披上,咱們回府吧!”
胤祥擡頭看了看天,果真陰得很重,一陣一陣的朔風,吹得滿街乾燥的枯樹葉子嘩嘩作響,在牆角盪來盪去,絳褐色的雲團團滾動着,被風催動着,不情願似地緩緩南移。胤祥想着方纔聒耳嘈雜的議論聲,冷笑一聲道:“老鴰可惡!……哦,我先不回府,也不用你們跟着。天黑時你們去四爺府接我。要是我不在,就是去了嘉興樓——就這麼着。”
放出來連家也不回就往雍親王府?賈平詫異地看了一眼胤祥,但這個年輕任性的阿哥說的話是無可違拗的,只好“扎”地答應一聲,帶着衆人去了。胤祥利落地跳上馬,回頭看了看理藩院紅漆大門上獰惡的輔首銜環,“呸”地啐了一口,一揚鞭便打馬飛奔而去。
坐落北定安門附近的雍親王府門可羅雀。這裡再往北就到玉皇廟街。說是“街”,其實已是京師邊沿,天氣既冷又陰,黑黝黝陰沉沉的王府倒廈前空蕩蕩的,幾片散雪飄着,格外顯眼醒目。想到昔日辦差興隆時,這裡車水馬龍、冠蓋如雲,一溜大轎從門口向東能排出半里遠近,到處都是嗑瓜子擺龍門陣說閒古記兒等着主人候見出來的長隨衙役,如今卻這般淒涼慘淡。胤祥不禁浩然嘆道:“權門如市,市興,人皆聚之;市衰,人皆棄之——真是一點不假!”
“十三爺!”
背後猛地傳來一個童稚的聲音。胤祥回頭一看,竟是狗兒,拉着一頭毛驢,帶着那頭已經養得油光水滑的蘆蘆,不知什麼時候跟在後頭,因笑道:“你這小鬼頭,嚇了我一跳!見十三爺不得意了,連話都不敢說了?也虧你,騎這麼個玩意兒還能跟在我後頭不拉下。”
“十三爺就是再窮也比我當初強百倍!”狗兒笑道,“別看我這毛驢,你看,四蹄雪白,身上漆黑,一根雜毛沒有——這叫烏雲蓋雪,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不眠!”他正吹噓自己的坐騎,高福兒早已迎出來,一邊請安,說道:“四爺叫奴才專候着呢——狗兒,耍什麼貧嘴?給爺牽着馬!”
胤祥跟着高福兒直趨萬福堂,果見胤禛已經等在那裡,弘時弘晝弘曆兄弟三人一溜齊兒跪在門內,看樣子正在挨訓斥,見“十三叔”進來,都鬆了一口氣,只注目胤祥算是見禮,沒敢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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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得好,我料你必定來的。”胤禛還是老樣子,淡淡的,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懊惱,只見了胤祥,嘴角吊起那微微一笑,顯出不易覺察的輕鬆和欣慰……一邊讓座兒,一邊說道:“年羹堯戴鐸他們都赴任去了。聽說你出來,備一桌水酒先給你壓壓驚……一個外人也不請,就是鄔先生、文覺和性音,我們小酌一醉,去去晦氣!”
胤祥看了看三個侄兒,笑道:“四哥,侄兒們又怎麼了?敢怕四哥心裡不受用,又拿着我的侄兒們出氣?”胤禛說道:“我從不拿人出氣,何況自己的兒子?這沒有弘時弘曆的事,他們是替弘晝陪跪的——誰是跟弘晝的貼身小廝?”
“奴才在!”
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長隨應聲而出,撲通跪了道:“二爺出府,是果親王府的輔國公爺來請的,說是一塊散散,並沒有見一個外人,更不敢打聽消息,聽人傳謠……奴才敢給爺打保票的——”“你給他打保票?”胤禛冷笑道,“你算什麼東西?我叫你跟他讀書,沒叫你陪着他浪蕩!也不知每日都讀的什麼書,倒學了些匪夷所思的淘氣!”
“哥兒一向讀書,並不敢違主子的家法。”那長隨嚇得連連叩頭,偏着腦袋道,“哥兒讀的什麼‘於是乎問哉家人將“鬱郁乎文哉”誤聽爲“於是乎問哉”。’,又是什麼‘王八騎馬’……奴才也不大懂的。”胤祥笑道:“放你孃的屁!哪本書有什麼‘於是乎問哉’,又是什麼‘王八騎馬’?”那家人忙道:“真的!那書裡說‘王八騎馬、親家騎驢,就是……騎你’!”他說得一嘴白沫,胤禛胤祥不禁茫然——這是什麼書?
弘曆見胤禛又變了臉色,忍着笑解釋道:“阿爹,這是奴才聽錯了。二哥想必讀的《毛詩》,‘黃駁其馬,親結其眩九十其儀’……”
衆人不禁鬨堂大笑。胤祥便道:“你他孃的,錯得一字不漏!”胤禛也不禁莞爾,一擺手道:“十三弟,咱們楓晚亭去——你們還不滾起來,回東書房去!”說罷便和胤祥聯袂而行,至西花園的楓晚亭而來。此時天色更加晦暗,沙沙的雪粒子早撒落下來,打得竹葉簌簌作抖。胤祥從理藩院出來,聽了那許多謠言,原本心裡有些不安,見胤禛邁着四方步不緊不慢閒適自若的神態,倒鎮定了下來。剛踅過一灣結了薄冰的池塘,便聽性音大聲說笑:“鄔思道的詩詠得太酸氣,什麼‘六出玉麟撒河山’?你瞧這陣子雪,篩面似的,還不如說‘滿天滿地篩白麪’!”
“真要是白麪就好了。”鄔思道說道,“今歲河南黃水決潰,不知多少人連蕨根也吃不上呢!前頭見邸報,河南巡撫還在吹牛,‘斷不使一人一畜有凍餒之虞!’爲了蓺淪考績,什麼天理良心都不顧了!”接着便聽文覺笑道:“你惆悵什麼?白生氣不頂用!沒聽說鄂善奉旨到開封,吃滿漢全席還說沒下筷子的地方,趕緊又送了兩對宣德爐,這才罷了……”正說着便聽坎兒道:“什麼篩白麪,還不如說‘玉皇大帝販私鹽’!”
衆人不禁鬨然叫妙。胤祥一頭進了屋,暖烘烘的熱氣頓時撲面而來,因笑着對坎兒道:“好,幾日工夫,你竟成了詩人!‘玉皇大帝販私鹽’,好!這纔是詠雪!”此時胤禛也走了進來,大家便都起身安座入席。
“真和做夢一樣。”酒過三巡,胤祥熱上來,脫了大氅,一手靠着椅背,把辮子甩到椅後,紅光滿面說道,“說倒黴,無緣無故叫狗咬一口,就關進黑屋子裡睡涼炕;說興時,無緣無故就又放出來,仍舊是貝勒,仍舊黃帶子,天璜貴胄!這些天在裡頭聽說太子被廢,出來看看。真是風雲突變天地換色——如今情勢,難爲你們還給我壓驚!我根本沒做壞事,有什麼‘驚’可壓?倒是說說咱們該是什麼章程要緊!”
胤禛本來茹素節食,恬然自若地撿清淡的略吃一口,聽胤祥這麼說,便放下箸,向後一靠,說道:“什麼章程?聽天由命罷了!我的章程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保太子!”
“還要保二哥?”胤祥一怔,也放下了筷子,“兵部尚書耿額、刑部尚書齊世武、步軍統領託合齊,還有熱河都統凌普、副都統悟禮、戶部的沈天生、伊爾賽……這些*已經鎖拿,真正的一網打盡!四哥你沒聽聽,如今是什麼風聲!”“知道,”胤禛點頭,嘴角帶着譏諷似的苦笑,“還不止這些。佟國維在府日夜會見官員,都是老八那乾子人,議的什麼不問可知。還有馬齊,手掌心裡寫一個‘八’字,逢人問,就伸出手來給人看。哼!老三是叫孟光祖的事嚇縮了手,如今滿朝文武都唱的八爺歌!我有什麼不明白的?”胤祥聽着,心裡一陣陣發寒,皺着眉頭道:“既然如此,保太子還有什麼指望?”
鄔思道幾乎什麼也沒吃,只是望着外頭的雪地出神,半晌才道:“十三爺,四爺要做孤忠皇子,你得成全他。太子在位三十五年,一旦被廢,竟沒一個阿哥兄弟出來說公道話,這人情天理上是說不過去的。究竟皇上什麼心思,是真的要廢,還是教訓一下太子,我看還在兩可之間……”胤祥聽着,不以爲然地連連搖頭:“鄔先生,告天文書都發了,皇家制度哪能朝令夕改?我們犯不着填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