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康熙和張廷玉,衆阿哥見胤禔這副可憐相,人人解恨趁願。胤祉想起大阿哥借孟光祖的事整自己,更是快不可言,但此時臉上卻一點不肯露出,因轉臉對康熙說道:“萬歲,和大阿哥生這麼大的氣,不值當的。如今倒是查明二哥的事更爲要緊。有一件事,窩在兒子心裡很久了,總不得明白,還是昨兒萬歲說出來,兒子纔想到其中兇險蹊蹺……”
“什麼事?”康熙見他正言厲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知又有了文章,因道:“這事與胤礽還有干連麼?”胤祉忙道:“打從康熙四十四年之後,胤禔曾幾次去兒子《松鶴山房》借書,品類很雜,二十一子及《易經詮註》也都罷了,但有些書,像《黃孽師詩集》、《燒餅歌》、《推背圖》各類珍版,都是久借不歸。兒子也沒在意,還是陳夢雷先生說‘大千歲借這些《奇門》五行星命書,都不是治世君子應當留意的’,叫兒子小心點着。後來,大哥又去借玉牒,兒子纔有些驚覺:玉牒上頭記載的都是宗室子弟生辰八字,於治學毫無用處,他借這些東西做什麼?後來毓慶宮總管太監何柱兒告訴兒臣一件事……”
說到這裡,滿殿的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一陣陣寒意襲得人毛髮直豎!胤禔已是面如土色,回頭道:“老三,你……你含血噴人!”
“放肆,住口!”康熙斷喝一聲,“胤祉,你接着講!”
“是。”胤祉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氣,頓着又道,“何柱兒悄悄告訴我:‘您得勸勸大千歲,沒事別老往毓慶宮裡串,出了事兒奴才當不起……’兒臣當時還訓他離間我們兄弟。何柱兒逼得沒法,才說,他瞧見大阿哥在太子常住常去的地方藏東西。萬歲……”
“這真反了!”康熙“啪”地一拍桌子,“既有這種事,你何以至今才說?你的書讀到狗肚子裡了?”胤祉嚇得搗蒜價連連叩頭,咽聲兒道:“是……但胤禔是長兄,早封王位,與兒子身份不同,兒子毫無憑據,焉敢以區區太監的話褻瀆聖聽?這是何等樣事!事涉詭譎陰謀,兒子也不敢胡疑亂猜。昨兒萬歲一句話,說‘胤礽似有鬼物附身’,兒子方連起來想,又怕萬歲看出來,在雪地裡跪着苦思半夜,又怕冤枉了大哥,又可憐二哥……兒臣千難萬難,難取中庸之道……天使胤禔作法自斃,險心畢露於皇上之前,兒臣若再緘默,即是不忠不孝不臣不悌之徒,尚有何面目再見皇上?皇上……請默察臣心……”胤禩在旁聽了,不由佩服地看了一眼胤祉!刁狀告得五毒入心,卻絲毫不着痕跡——這纔是讀過大書的人呢!
康熙已是氣得臉如金紙,咬着牙道:“好!真是一羣好阿哥,好孝子!胤禔,胤祉說的可是有的?”胤禔此時橫下了一條心,重重一個響頭,說道:“父皇不要信胤祉信口雌黃!都是沒有的事,他是見兒子失愛於父皇,要落井下石!此人飽讀史籍,深諳陰謀之術,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除了派孟光祖出外結交大臣,他還結交妖人張鬱之,在府設壇禳星,觀相推命,其心其志不可告人……即有魘魅太子的事,也必是胤祉所爲!”
“真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胤禩突然說話了。本來他坐定了隔岸觀火的宗旨,要收漁翁之利,但胤禔攀出了張德明大弟子張鬱之,眼見就要引火燒身。胤禩目中火花熠然一閃,叩頭奏道:“胤禔親口對兒臣說,張鬱之京房神術無人能及,說他大貴之年連逢兩個黃甲。兒臣因爲這都是不經之談,沒有理會。今天他竟反咬三哥一口,真是天理難容!”他這一開口,胤禟胤禵便紛紛響應,都說胤禔拉過自己看相。胤誐大叫助威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陳夢雷、何柱兒還有松鶴山房的人都不是死人,萬歲一問便知!”
康熙萬萬沒想到這些兒子間平素暗地裡還有這些陰微下賤的來往,已是氣呆了,兩手冰涼渾身發抖,只是怔着不言語。張廷玉很怕他發作起來,窮治這羣阿哥,便湊到康熙身邊輕聲說道:“家醜不可外揚,大阿哥是罪首。”康熙身上一顫,冷靜了下來:若一體追究,阿哥們都捲進去,立時就轟動天下,變成開國以來第一醜聞,很難善後。思量半晌,冷笑一聲道:“清水池塘不養魚。朕原想你們即便不成材,不至於到這地步兒的。如今看起來,你們竟齷齪得狗屎一樣,朕還七旺八旺,你們已經盤算着請王八鼓手送朕的終了!胤禔,朕且不問你下頭那些行同豬狗的作爲,只你今日要害胤礽,已是死罪難赦!人生天地之間,都有五倫,你胤禔不忠君,不愛父,不諳君臣大義,不顧手足之情,刁狠陰毒梟獍之性,天叫你敗露,地不載你這衣冠禽獸——傳何柱兒!”
何柱兒就守在殿外廊下,裡頭的情形早聽得一清二楚,不等宣詔,連滾帶爬地進來,雞啄米價連連叩頭,說道:“萬歲……奴才死罪……三爺說的那些……都是真的……”說着,兩手抖成一團,撕開袍角,從裡頭抽出一方黃絹,頭也不擡地雙手捧上,期期艾艾說着:“……這是奴才親見大千歲塞到太子爺枕頭套兒裡的……請萬歲爺箳銚過目……”張廷玉忙接過來,自己不敢先看,雙手轉呈康熙,康熙看時,上邊繪着一幅水墨畫兒,淡淡如染,上頭濃雲遮着日月星葰騾,中間山河上兀立一人,依稀是胤礽面目,卻是雙足深陷,下頭是奈河地獄,五個青面獠牙的惡鬼拼命拖着那人往下拉,左上角寫着“三才照命”,右邊一行細字,寫着:
癸丑壬申丁巳己亥ふ是胤礽八字,細看筆意,毫無矯飾,正是胤禔一手圓熟工巧的顏體行書。康熙也不說話,“刷”地將黃絹摔向胤禔。胤禔面如死灰,竟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何柱兒兀自嘮叨着替自己分解:“奴才見這東西,魂都嚇掉了,無論太子大千歲,要殺奴才比捻死個螞蟻還容易……奴才實在一個也不敢得罪,只好性命似的把它揣在懷裡……”
“滾蛋!”康熙暴怒地咆哮一聲,順勢一腳,踢得何柱兒翻倒在一邊,又叫道:“劉鐵成張五哥!”
“扎——奴才在!”
“把胤禔這畜生架出去!”康熙怒喝一聲,“監禁到胤礽隔壁配殿!”
“扎!”
“張廷玉!”
“臣在!”
“你去叫胤禛進來,”康熙臉色又青又白,“去傳問胤祥:朕看你素日尚屬誠信,爲何喪心病狂,擅自調兵入苑?此舉意欲何爲?着他據實回奏!”
“扎!”
“傳問之後,立即鎖拿,與胤禔同監一處!”康熙咬牙道,“還有那個撒野的鄂倫岱,竟敢在煙波致爽齋前使酒胡鬧,立刻打發這王八蛋出去,到趙逢春營裡當參將!”
衆人還不知鄂倫岱也犯了事,胤禵悄悄湊近胤祉,問道:“鄂倫岱是怎麼了?”胤祉小聲道:“他吃醉了酒,在萬歲寢宮外頭撒尿,和劉鐵成對罵,驚了聖駕。萬歲氣得睡不着,纔去冷香亭的……”胤禵這才明白,這場軒然大波,原來由此而起。
人都出去,只剩了康熙父子,康熙的神氣漸漸鬆弛下來,兩眼向前望着,似乎要穿透前面的牆壁,不知是淚光還是火光,晶瑩地閃着,顯得疲倦和悲悽。許久許久,康熙方嘆息一聲,口氣變得異常柔和:
“你們跪了一夜,起來說話罷……離朕近些兒,朕有心腹話要講。”
兒子們艱難地爬起身來,一個個覺得膝蓋骨僵硬生疼,慢慢湊近了康熙。接着簾聲一響,胤禛也進來了,他的臉色又青又灰,本來就不苟言笑,越發顯得石頭雕塑似的,十分呆板難看。胤禛呆滯地看了看剛剛起身的兄弟們,彷彿還沒有從劇烈的震驚中清醒過來,一個頭叩下去,乾巴巴說了句:“兒臣給阿瑪叩安……不知何人誣諂,張廷玉方纔……”
“胤祥的事先不說。”康熙喝了一口熱茶,“你且起來——朕有句話想問你們,當年我們大清入關時,我朝兵力是多少,漢家兵力是多少,你們誰能對上來?”
兒子們面面相覷,誰也猜不透老皇帝是什麼意思。胤禵見哥哥們都不言聲,便賠笑道:“兒子因習掌練兵,略知道些。我朝入關,八旗披甲人十二萬七千人,加上吳葰嗎山海關降兵,四萬一千人,共是十六萬八千人。李自成的兵在直隸的約一百一十萬,加上南明的和各地團練自保的漢軍,不曾詳加統計,總數約在三百萬上下。”
“十七萬對三百萬。”康熙點了點頭,“說說看,爲什麼三百萬打不過十七萬?”胤祉此刻是年最長的阿哥,因見康熙注目自己,便道:“皇天無親,唯德是輔,我朝天兵入關爲明雪仇,應天順民,所以勢如摧枯拉朽。”
“漢人陰柔疲軟,抱殘守缺,”胤禩見康熙不言聲,似有不贊同的意思,便道,“我朝深仁厚德,以武備稱雄關外,士卒用命,百戰不殆,一鼓作氣收拾金甌,所以數年之內略定中原。”
康熙搖了搖頭,阿哥們便七嘴八舌各述己見:
“漢人久亂思治,沒有明君明主,天意授我華夏!”
“李自成無能昏庸,不曉得籠絡漢族士大夫,惹翻了吳葰嗎!”
…………
康熙聽着,只一味搖頭,因見胤禛呆呆地,便問道:“你怎麼不說話?”
“據兒臣看,兄弟們說的都有道理。”胤禛想了這許久,揣出了康熙的心思,已是胸有成竹,因勉強笑道:“漢人雖多,卻是羣龍無首,各懷異志。我們擊敗李自成,別人非但不助,反而高興,我們收編李自成的兵,各個擊破,他們反而以爲我們爲他去掉政敵。史可法守揚州,勢如累卵,黃湘的兵近在咫尺,卻作壁上觀。漢人丟天下,丟在他們自己手上,這就是天意。”
康熙熟視胤禛,良久,嘆道:“這話說得近了。李自成敗在自己的驕兵悍將手裡,明唐王敗在政令不行於下,也是自己打敗自己!”說着,口氣一轉,變得沉重又有點嘶啞:“這點子道理其實一點就明,你們爲什麼還要鬧家務?今日你在我枕頭下塞點什麼,明日我派門人聯絡外官,他後日就暗自調兵——你們這叫幹什麼?你們是自殺,自殺!懂嗎?”
阿哥們被他兇光四射的目光鎮得一顫,都又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