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過了一刻時辰,康熙漸漸醒轉來,他臉上已沒了潮紅,顯得憔悴怠倦,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年,只用目光睨了衆人一眼,深長嘆息一聲,說道:“朕是老了……老了……”說罷接過李德全遞過的茶呷了一口,搖頭道:“朕心悸,想安靜一會兒,留下廷玉在這侍候,別的人都退出去……”
“萬歲……”張廷玉滿臉淚痕,想起方纔情形,兀自餘驚未消,長跪在康熙榻前,哽咽道:“您千萬要保重,這不是出差錯的時候兒……方纔幾乎唬死了奴才!您要萬一……誰能控住如今的局面呢?……”“朕的病自己心中有數,一時半刻還死不了。”康熙苦笑着說道,“你把茶几上那個金皮匣子打開,裡頭有朕自制的蘇合香酒,倒一盅給朕……朕懂得些醫道,這酒,還是《夢溪筆談》裡傳的方子呢!聽說你父親張英也有心悸頭眩的毛病兒,早說賜你的,就忘了,明兒抄個方子給你……”張廷玉忍悲含淚“嗯”了一聲,便侍候康熙服藥躺下。
果然片刻時間康熙顏色便迴轉過來。他雙目炯炯仰臥着望着殿頂的藻井,似乎在回顧他自己壯麗的以往,又似乎在沉思着理順亂麻一樣的局勢,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自失地一笑:“衡臣,記得是你進上書房第二年元旦,朝賀過後,朕曾經留筵你和佟國維?”
“是……”
“你不要這麼畢恭畢敬的,起來坐着。”康熙說道,“當時朕曾笑話李世民,英雄一世,功業彪炳史冊,卻沒處置好太子的事,骨肉慘變貽笑後世。朕自以爲能把持得定,不論別人怎樣擠兌,總不能叫太子這沒娘孩子吃虧。索額圖說‘有了後孃,就有後爹’,朕雖然斥他愚妄胡言,其實心中倒常警覺着,別要叫這狗才說中了……唉!到底還是……百代之下,必有笑朕自大無知的啊……”
張廷玉忙欠身答道:“萬歲,不要多想這些。太子的事臣是最早知道的,萬歲真做到了仁至義盡,即有今天的事,萬歲無愧於天下後世。太子失德,咎由自取,人人心中明白的。但萬歲既然說到此,奴才也要替太子說一句。他有他的難處……奴才心裡不信,調兵進園,太子會有這個膽量,他也沒有這個心機……要從容查辦,要緩緩處置,和氣才能致祥……”張廷玉心裡想的,其實還不止這些,他一向以爲,太子並非全然無能之輩。但清朝制度不同前明,皇子一落地就分封采邑,這些阿哥人人一套班底,個個手中掌握權力,干預朝政,插手人事,處處掣肘爲難太子,太子的差使怎能辦得順手?但這一條事關滿洲祖制,別說他一個漢臣,就是康熙也未必敢冒八旗貴胄全體反對,斷然改革。就是這幾句話,他也覺得是過於交心了,正忐忑間,康熙點頭道:“你說的朕明白,朕也知道這裡有弊端。但前明制度也不見得好,除了太子,其餘兒子都養得蠢如豕鹿,只會玩女人吃飯!李自成破洛陽,福王庫裡堆金積玉,不曉得掏腰包兒激勵守城將士……那樣也是不成……”
君臣二人正談心,邢年躡腳兒進來,輕聲稟道:“太醫院的賀孟評錘萬歲看脈來了。”康熙道:“不要張揚得滿世界都知道了,朕沒有病。”張廷玉便忙起身,跟着邢年到外頭廊下,吩咐道:“邢年帶太醫在東配殿候着,沒事最好,有事隨時聽宣。”說完看看天,雪是小了些,地下已積了三寸多深,想想阿哥們都在外頭跪着,可怎麼受?正思量怎麼進去給這羣千歲爺討情,卻見胤禔爲首,隨後跟着胤祉、胤祚、胤獺⒇範T、胤禟、胤誐、胤禵、胤禮等一羣阿哥急步踏雪,沿着迴廊一盞盞宮燈下迤邐而來,不禁怔住了:今晚這是怎麼了?沒完沒了了麼?
這羣阿哥們是衝着大阿哥,要來尋事的。
胤禔至戒得居天井裡傳了旨,發落了胤礽,因見衆人都垂頭不語,料是心中震驚,便撫慰道:“弟弟們不要驚慌,皇上已經說過,胤礽的事不株連。就是胤礽二弟,只要恪守臣道靜養思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一切都有大哥維持,千萬不要爲無益之舉。”胤禟見他滿面紅光,一副春風得意的架勢,低着頭輕聲笑道:“八哥、十弟,大哥今兒吃了蜜蜂屎,渾身骨頭沒四兩重,瞧他那輕狂樣兒!”胤禩一笑,別轉臉只裝沒聽見,那胤誐卻是天生的惹事秉性,歪着頭一哂,起身打了一躬,嬉笑道:“大哥這麼得臉,瞧這陣勢儲君有份了,我得恭喜您哪!我們有什麼事,又是什麼‘不要驚慌’,又是怎樣‘不株連’?你看我們垂頭喪氣,那是凍的!虧殺了戒得居有幾張鹿皮墊子,不然早他娘凍死了!”說着又呵手又跺腳,幾個小阿哥早連天價叫起苦來。
“怎麼樣?”胤誐擠眉弄眼笑道,“大哥如今是座上客,咱們都是階下囚,你守着阿瑪暖烘烘的熏籠,還能走動走動,忍心叫弟弟們跪在這喝西北風兒?瞧瞧三哥,還曉得來陪我們跪一會兒呢——好歹體恤着點弟弟們嘛!我曉得你不敢作主叫進屋避雪,叫他們點幾堆火烤烤也算你是仁君!說實在話,積這個福,你必定早正東宮!”胤禔本不是笨人,無奈今晚一直太興奮太歡喜,竟沒有聽出胤誐話中揶揄的意味,連聲道:“早怎麼沒想到!這事我做得主——傳話叫蘇拉太監們給各位爺點火取暖!你們小心些兒,萬歲今晚龍顏大怒,連老二的話都不叫代奏了。方纔我去看他,他對我說:‘父皇說我百樣的不是,我都可承受,但說我謀逆弒君,我連想也沒想箳錚’叫我轉奏,我只好說:‘這話方纔當面講多好,此刻我愛莫能助了。’”
跪在一旁的胤禛思量半夜,已想定了主意,當前情勢並無別路可走,與其吞聲受辱,不如咬定牙根繼續保太子,遂冷冷說道:“都是自家手足,何必落井下石?這也太絕情了!別的話一千句也罷了,這話關係重大,你就代奏一下何妨?”胤祥也梗着脖子道:“大哥,天上這麼多的雲,說不定是哪一片下雨呢!二哥如今落難的人,咱們得有點香火情分!”
胤禔這才覺出衆人心思和自己全然不同,深悔自己賣弄多口,乾笑一聲道:“你們何苦衝我來?不許代奏是父皇旨意,誰敢抗旨?”
“罷了吧,大哥!”胤誐怪聲怪氣笑道,“大人得有大量嘛!父皇氣頭上一句話,你也忒薄情的了!誰沒個旦夕禍福?子曰‘嫂溺援之以手’,不從權就是禽獸,何況二哥當過咱們主子!”胤禔見衆口一辭反對自己,知道是自己得意招忌,心裡暗自叫勁,口中卻道:“不是我不願,是不敢。如今案子不清,連你們都頂着罪名呢!何必大家都饒進去呢?”
“你不奏,我奏!”胤禛沒想到八阿哥一幫也助自己說話,更加膽壯,雙手一撐站了起來,“大哥,我如今是親王,又管着內務府,也有面見直奏之權,你到底奏不奏?”胤禩胤禟也都紛紛起身,衆人一片亂嘈:“走!我們一起去!”
胤禔原想胤礽倒臺,至少三阿哥八阿哥等人趁願,不會和胤禛一鼻孔裡出氣,見此情形倒犯了嘀咕,沉思良久,慨然嘆道:“你們何必這樣?老二倒黴,打量我心裡好過?我們一處捏泥人兒,養蟈蟈看螞蟻上樹那辰光,還沒有你們呢!——我是想着消停一下,萬歲氣平了緩緩進言,既然兄弟們都這麼說,我少不得再擔待一回了……”說罷掉頭便去了。阿哥們誰肯把偌大人情讓給這個胤禔,互相遞個眼色便都跟了上來。倒是首先倡議的胤禛悄悄拉住了胤祥沒有動……
張廷玉怔了片刻,沒有立即返回殿中,轉身衝胤禔來,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胤禔見他臉板得鐵青,從沒見這個大臣這樣威嚴的,倒一時被問了個怔,半晌才道:“我……是回來繳旨。弟弟們嘛……大約方纔見傳太醫,心裡惦記萬歲,進來請安的……”
“這也太不成話。”張廷玉心裡雪亮,這起子阿哥各有各的算盤,因冷冰冰說道:“無論繳旨請安,都要講個規矩時分,該叫你們時,自然就有旨意。別說是皇家,就是山野村民小戶小家子,哪有接二連三半夜折騰老爺子的理?”胤禟見老大被問得直瞪眼,心裡暗笑,湊上一步說道:“我們也沒敢說這會兒就驚動萬歲。只聽說萬歲欠安,焦躁得跪不住——萬歲如今到底怎麼樣?就是隔門縫兒叫我們瞧一眼……心裡也好過點……”不知哪句話感動了他自己,胤禟的聲氣竟帶了哽咽,說着便拭淚。張廷玉又恨又笑,略一思忖,說道:“這會子萬歲除了我誰也不見。你們略站站兒,我進去瞧瞧。”說罷也不理衆人,獨自入內。
誰知這一進去就是一個多時辰,衆阿哥進退不能,束手鵠立廊下。這裡不比天井,好歹那邊還生着幾堆火,實在累了,藉故兒入廁還能搓手跺腳和泛和泛身子;這裡雖不露天,穿堂風卻刀子似的,裹着雪片子襲進來,凍得發木的臉被打得生疼也一動不能動。在等待中,這個不安的夜終於過去了,大雪茫茫,早已把整個山莊蓋得嚴嚴實實,一片銀裝素裹玻璃世界。眼見小太監們挨次吹滅了廊下吊着的宮燈,衆人方有了點活氣,胤誐頭一個忍不住跺腳取暖,口中不住含糊地小聲罵娘,其餘阿哥見他開了頭,也都動手動腳起來。
康熙終於被他們弄醒了,他睜開眼,看着發白的窗戶,神情多少帶着點迷茫,因見張廷玉兀自側身坐在身旁打盹兒,便道:“生受你了,竟一夜沒睡,外頭已經大亮,是朕睡過頭了?”張廷玉一下子醒過來,忙替康熙掖掖被子,賠笑道:“這兩個時辰萬歲爺睡得深沉!天還早呢!只是雪下得大,映得窗戶亮……萬歲,您再睡一會兒,狼懦笫幣丫到了,遵旨沒敢進來,只叫人遞了個請安帖子,還有駐兵佈防圖。您歇會兒,奴才陪您回煙波致爽齋……”康熙聽說雪下大了,目光興奮地一閃,起身便披大氅,一邊蹬着靴子,說道:“是麼?雪下得很厚了?朕要起來看看——是什麼人在外頭,像是跺腳的模樣,這起子太監閹寺越來越沒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