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錢師爺幕府展狡計 賈士芳酒肆逞異能(2)

“李大人名門正派。”隔桌不遠一個老秀才捋着鬍子說道,“這又是鄉試,他老人家肯定出大題。那年張廷璐壞事,順天府會試重考,就是李大人主持。三題,《子所雅言》、《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我非生而知之者》,不割不裂,不截不搭,那是何等的堂皇,大家的風範!所以據我看,李大人不會出偏題,他不是那種人!”

他旁邊一個年輕後生一撇嘴說道:“那也不見得,一部《四書》四萬來字,考了幾百年拿它當題目,就是炒石頭也翻成沙了。不出偏題怪題,那就都是熟題。燙剩飯千篇一律,怎麼分個三六九等?”遠處桌上一個小鬍子道:“說的是!巨來大人在四川學政上出的就是上偏下全題,《其爲人也,發憤忘食》——這是個半面題,《我非生而——女奚不曰》——這是隔章題,《好古敏以求之者》——這是截上題!誰說他不出怪題?”①這三題均出自《論語·述而》。①“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雅言指周朝官語,表示他“吾從周”。)②“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溪不曰:其爲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孔子自己說,他爲學習周禮忘記了一切)。③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說他是勤奮好學古禮的人。這裡又說的“隔章題”等等,是把語句另行配搭而成。)

李紱遠遠盯了那人一眼,都看不清面目,舒了一口氣,端杯飲了一口,咕噥了一句:“百口難調,這都胡說些什麼!”

“胡說?”小鬍子大約喝得多了點,趔趔趄趄隔座兒走來,紅紅的眼盯着李紱,“你敢說他沒出這題麼?”李紱看他架勢,似乎只要自己一張口,就會把杯子摜了自己臉上,不安地挪了挪身子,笑道:“議論嘛,你有你的解釋,我有我的看法。”小鬍子盯了他移時,突然大笑,說道:“四次了,”他伸出四個指頭,叉一樣橫的在李紱面前,“十二年四進考場,真要叫我蔣文魁老死名場了!人,一輩子有幾個十二年呢?”

蔣文魁,這個名字李紱聽得耳熟。這人他在戶部聽尤明堂說過,通州名士,極有才學又蕩檢不羈的。康熙五十九年鄉試,三篇文章都作得花團錦簇,內定已是榜首解元。詩卻交了白卷,說是沒有詩思,寫得不好不如不寫,考官都笑他“蔣瘋子”。李紱受不了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向旁邊趔了一下身子,說道:“君子知命守時。你這樣浮躁,可見就不是大器。前次你要不留白,興許就沒了今天這些牢騷了!”隔桌老秀才笑道:“這位先生說的是!我見過尤司徒的批語刻本,嗯——‘皓月當空,一塵不染,君何吝賜教乃爾!回通州再翻詩韻,誤爾三年,再言爲朝廷效力!’可是指你文魁的麼?”滿屋人衆吃酒說話熱鬧,冷丁地聽這老者說出尤明堂批評蔣文魁的批語,不禁鬨堂大笑,就有人鼓掌喝彩:

“無字詩,妙!皓月當空,一塵不染,這纔是書生本色,不愧‘文魁’二字!”

“文魁是文魁,不過是個‘僵’文魁,可惜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李紱見蔣文魁一副嗒然欲喪的模樣,不覺一笑,說道:“尤司徒雖然刻薄,也是你自取的。自負不羈之才,傲物狂放,也是文人一大忌呢!”衆人一片嘻嘻哈哈聲中,蔣文魁似乎酒醒了,他滿臉冷汗,蒼白得沒一點血色,蹣跚着步子踽踽向店門口走去。忽然外頭閃進一個年輕道士,一把攥住了蔣文魁,說道:“這不是蔣居士麼?上次我託鉢通州,多承你一飯之恩。當時沒有吃酒,我也不在意,原來你是‘酒後相’。你只管應考,命裡註定你本科解元。來來來,我請你吃酒!——別聽那些凡夫俗子們老鴰聒噪!”一邊說笑着又扯着迷迷糊糊的蔣文魁進來,指點着說道:“蔣居士命宮中帶着五年官運,發運只在今科,你們笑什麼?你們在座的只有一個人能和他比。春榜放了,若說得不準,你們抉了我賈士芳眸子去!”李紱見滿屋的人都面面相覷,因問座旁一箇中年秀才說:“這牛鼻子是哪個觀的,這是好胡吹的?”

那個中年秀才道:“這是龍虎山張真人那兒的。前天在白雲觀和魯道長鬥法,這種天氣平地裡種出西瓜來。這事轟動了半個北京城,你怎麼沒聽說過?”“這不過是個變戲法的遊方道士。”李紱不屑地一笑,“我不信世上真有神仙!”

“我也不信。”旁邊那個老秀才說道,“他那是邪術,要真有神仙,聖人爲什麼存而不論呢?”說話間酒保已經過來,恭恭敬敬放了一罈酒在賈士芳桌子上,滿臉賠笑說道:“賈神仙,我們掌櫃的說,你老人家忌葷,這點酒先用着,後頭把鍋好好涮涮再給您炒素菜。你盡着量用,錢,我們是不收的。”“老闆好客,對了我的脾性。”賈士芳旁若無人地坐了,孤拐臉衝夥計一笑,“不過我從不吃白食,何況這酒是我請蔣解元吃的!老闆心腸不壞,不就想要個兒麼?把他住的裡間房內門摘了,明年管叫他湯餅待客!”一邊說,信手從條盤裡取出一個饅頭,隨隨便便捏弄着,對那說風涼話的老者道:“我從來也沒說自己是神仙。說算是邪術,你這位聖賢弟子能破得了?你瞧你自己那副熊樣兒,能取功名?你除了弄那些高頭講章陳詞濫調,還會什麼?嫖窯子偷女人鞋,幫人打官司奪寡婦產業!”說着,手裡已把饅頭捏成一個一個棒子大小的麪糰兒,擺在桌上,神情古怪地審視着它們。

那老秀才氣得渾身直抖,站起身來,指着賈士芳道:“你……你誣人清白!你這賊道士,別人怕你,我不怕!”說着就要撲上來,同桌的幾個秀才扯他時,他猛地一掙,卻從袖子裡掉出一卷子東西。一個眼尖的拾起來,就着燈看,是一卷紙,裡邊真的裹着一隻不足三寸長的繡花鞋,不禁大叫:“呀!這老雜毛真不是東西!”

這一下滿座譁然,連李紱都看呆了。他身邊的中年秀才瞪着眼,指着面無人色的老秀才道:“你這衣冠敗類,真給我們儒林丟人!”那邊幾個人在燈下饒有興致地抖開紙,果然是一張訟狀,稿不知替誰寫的,上控黃李氏拐帶家產私通媒姻,要另行改嫁的事。當時讀書人以文章道德立心,身入公門關說官司視爲卑劣行徑,老秀才當衆出了這個醜,在周圍譏諷嘲弄的目光中再也無顏立足,狀紙也不奪,繡鞋也不取,彎腰躬背匆匆去了。

“這個老刁棍,敢來尋我的晦氣!”賈士芳漫不經心啐了一口,口中問,“還有哪個不服氣的?站出來說,不要心裡嘀嘀咕咕!”他抓起那些麪糰兒對搓了一陣,手裡面屑屑紛紛落下,又吹了吹,“豁啷”一聲放在桌上,卻是六個齊明發亮的小銀角子,每個大約二錢許,說道:“這不是偷的,也不是面變的,是我在沙河店和人猜板耍,贏了江南好漢的,扔在河裡,這時取來一用而已——夠不夠?不夠我再取一點!”他手望空一抓,伸開來,又是一枚銀角子,一齊推給看得目瞪口呆的夥計。牆角一個年輕人站起身來,大聲道:“你既是神仙,要能說出這一科鄉試的考題,我才真的服你的氣!”賈士芳擡頭看了他一眼,笑道:“考題我當然知道,說出來犯律條。其實該考上的,不說也考得上,不該考上的,說給你也考不上。比如你,四十歲前甭想功名,過了四十歲,能中個副榜孝廉,你這輩子也就這麼點前程。”

“我呢——!”一個黑瘦子年輕人怯生生問道。

賈士芳一笑,說道:“你明天早晨到東廁裡去看,就知道了。”

李紱雙眉緊鎖,思量着這位奇人,自己是主考,尚且不知是什麼考題,他竟肆口胡吹已經知曉,而且連誰是第一名都定了下來,這也太神了!可方纔饅頭中取銀,揭露老秀才,又都是親眼目睹,再也思量不出這裡的機關奧妙,想着,心忽然一動,站起身來笑道:“賈道長,我不是不信你,但你說得太玄了。這種空中取銀,街上賣藝的也多有能玩的;就是那老者的陰私,假如兩個人事先串通好了,也不是什麼稀罕事。鄉試題目是禮部出了,奉旨照準密封廷寄各省學宮的,你現在就知道了,未免令人生疑啊!”

“您先生不信,那是自然的。因爲連主考都不知道嘛。”賈士芳從罈子裡倒出三碗酒,一碗遞給蔣文魁,一碗遞給李紱,一碗留給自己,笑道:“儒家有爲尊者諱的經義,以你地位,我不呲着你短處。你看這罈子,裡邊還有酒麼?”

“有的。”

賈士芳一笑,一手端起罈子,一手伸進壇底向上一提,那個帶釉陶罐竟像軟革一樣頃刻之間被翻了個裡朝外!衆人瞠目結舌間,賈士芳用筷子噹噹敲了敲,又問:“這罈子裡還有酒沒有?”

“沒有了!”李紱驚詫激動到了極點,連說話聲音都變了。

賈士芳道:“那麼請你驗!”李紱湊近了看,那隻釉面朝裡的罈子裡邊竟滿壇徹沿的都是琥珀色的黃酒,滿得似乎挪動一下就要溢出來。嗅了嗅,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沁心,李紱連連搖頭,說道:“不可思議,不可思議……”賈士芳笑道:“你是儒家,儒者是以文道治人的。大千世界萬流百川,哪一條河流不到海里?是董仲舒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孔子才爲百王之師,這難道不是史實?若論刑法文明理亂治世,也確實只有儒家能當得起。但大道有如宇宙,周流萬世,聳高入於九天,淵深猶如四海,豈是一種學術可以包羅萬象?”

“先生真是道德高深之人。”李紱連連嗟嘆,“今日大開眼界!”他猛地想起雍正曾有密諭給自己,要他訪求異能之士治病,莫非上天給自己這個機緣?李紱思量着正要說話,派出去的兩個小廝已經回來,當着廣衆不便說話,因笑道:“鶴駕是在白雲觀安置的吧?今兒我還有點事,我叫木子紱,家就在四牌樓。以先生之能,我也用不着再說什麼。容我改日薰沐拜訪。”賈士芳一臉古怪笑容,說道:“足下保重。足下晦容隱於印堂,恐怕有小厄,有驚無傷,但修德養性,韜晦自愛莫問世事,百日之內不要出門。否則禍不旋踵——蔣居士,我原說請你吃酒的,玩了半天把戲,連菜都涼了!來來來,斟上斟上——你們這會子不要圍着我了,明兒到白雲觀,有病的我看,問功名的免開尊口。”他不再理會那些巴巴望着自己乞求的神色,和蔣文魁舉杯一碰一飲而盡。

李紱默不言聲隨兩個小廝進了內院。“百日之內不要出門”那是壓根作不到的;“禍不旋踵”?什麼“禍”呢?皇上對自己寵信實不在李衛田文鏡之下,自己又沒作什麼錯事,萬名百姓聯名叩閽請留自己在湖廣留任,名望更是無人能及。又沒有私仇,也沒有把柄在別人手……想着,李紱不禁微笑。術士好以危言聳聽,真真半點不虛。李紱一邊滿腹狐疑思量,一邊問:“你們誰見着張中堂了?”

“我去見的張中堂。”一個小廝忙道,“中堂老大人忙得很。多少官員都在他私邸客房裡吃着茶等着接見。我一通稟,中堂就叫了進去!”看樣子他覺得面子十分光鮮,口氣中透着得意,又道:“誠親王老千歲,莊親王老千歲,還有幾個武官,像是善捕營的人,有兩個是內務府的,奴才都不認的。張中堂看上去氣色還好,問了我們一路情形,說:‘李紱回來得正好。原想今晚見見他的。只他走了一天路,恐怕勞乏了。明兒我在上書房,抽空兒見了面後再請旨接見吧!’——我就回來了。”

李紱笑道:“老師年過花甲,還如此勤勞王事,有這個話,我務必現在就去。我不想騎牲口了,叫一乘小轎擡我去就是——去覓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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