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祥和允是幾十年的宿敵,但“八爺黨”裡真正明火執杖欺侮作踐自己的是大阿哥允和九阿哥允,十阿哥是個爆仗,明着來,九阿哥是搖羽毛扇的,真正坐纛兒的這個“八哥”其實和自己沒什麼過不去的私怨,倒常約束允允不要過分。雍正對這羣人一個一個排頭整去,毫不容情,他原解氣,但見允容顏慘,束手待斃的樣子,想想畢竟是同父手足,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允祥思量着,輕咳一聲道:“萬歲,整頓旗務的事,八哥在下頭我們議過幾次,如今宗學已經興辦,也安排了不少人到皇莊辦差,其實這裡頭的煩難,一點不亞於吏治。主子彆着急,文火慢慢燉,火到豬頭爛。就遵您這旨意,我們再議個條陳出來可成?”雍正掏出懷錶看看,說道:“好嘛,今兒就議到這裡。朕要進去看看十七姑,她也在病着。你們有急務,下午朕在養心殿和方先生說話,允祥你也來。後日朕離京,去河南看黃河汛防。今明兩日把該請示的事列出來,由朕斟酌了再辦——跪安吧!”
“扎!”幾個大臣一齊起身跪下叩了頭,待雍正離開後方各自散去。
允憋了一肚子無名火,默默退出東華門,已出老齊化門,猛地想起自己還奉着“勸老十四”的旨意,因在轎中用腳一頓大聲道:“北玉皇廟,十四爺府!”
“噢,是了——!”
轎伕們齊應一聲,慢慢磨轉向北。隨着柞木轎槓咯吱咯吱單調而有節奏的閃動,允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此地已是北京城外,到允府並不需要再進城,只消沿護城河邊官道向北,由東角門向西兩箭之地就是了。其時正是仲春三月,隔轎窗看去,西邊是灰暗高大的北京城牆,陰森森死氣沉沉,暗紅和鮮綠的苔蘚佈滿這座幾百年歷盡滄桑的老城磚上,斑駁陸離,給人一種詭異神秘的壓抑感,鋸齒一樣的堞雉上荒草和春草並生,逶迤向遠處綿延,好像在告訴人們些什麼,只城下碧波盪漾的春水,青翠欲滴的岸柳,稍許帶來幾分活氣。但向東看,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廣袤無垠的原野,深綠的麥田一直接到天際。阡陌間踏青的人們扶老攜幼,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挎着籃子剜野菜的村姑手握小鐵鏟在壠間低頭尋覓着,女伴們不時發出嘰嘰咯咯無憂無慮的笑聲。總角童子們則多是放風箏,有呵着粗氣起線的,有飛奔着拖着不情願起飛的風箏沒頭沒腦地只是跑的,還有被父母逗着,坐着壠頭看天上的風箏的,也有不少稚童吮着指頭向這邊張望的……一派人間熙和歡樂景味。允極目望着遠處噴火蒸霞般一片桃林,深深吁了一口氣,想說什麼,翕動了一下嘴脣,又放下了轎窗窗簾,手撫着前額只是沉思。不知過了多久,大轎停止了閃動,穩穩落在地下,何柱兒在外小心翼翼稟道:“王爺……”
“唔?”
“已經到地方兒了。”
“唔。”
允含含糊糊地答應一聲,哈腰出轎,看了看巍峨壯觀的十四貝勒府,一溜五楹倒廈正門簇青的磚一臥倒頂,金漆硃紅鋼釘大門緊閉着,前頭釘子似站着十幾個王府護衛,門前鴉沒雀靜,只挨牆幾株高大的垂楊柳,柳絲直垂於地,幾個王府長隨垂手侍立在儀門旁。望着已經摘下“大將軍王府”御賜匾額的正門,允像被針刺了一下,身上一顫,正要說話,一個筆帖式打扮的人過來,在允面前打了個千兒,賠笑道:“奴才給八爺請安了!”
“我來看看老十四。”允泰然自若說道,“——是奉旨來的!”那筆帖式一怔,忙道:“爺奉旨來的!請稍候,奴才請十四爺開中門迎進……”“不用了。”允一擺手笑道,“我奉旨來卻不是宣詔,不須鋪張。”說着拿起腳便進了儀門,一頭走,一頭問:
“你叫什麼名字啊?”
“回八爺,奴才叫蔡懷璽。”①見本卷第2頁注,這裡寫他的身世是虛構的。
“幾時跟的十四爺?往年十四爺住棋盤街,我常去,怎麼沒見過你啊?”
蔡懷璽一邊引路,側着身子笑道:“奴才原先在內務府當差,去年秋才和錢蘊鬥一道兒分派到這兒侍候十四爺——王爺這邊走,十四爺在書房——其實八爺還是奴才的恩人,不過王爺是貴人,哪裡記得奴才!”允止住了步,下死眼打量了一番蔡懷璽,搖了搖頭。蔡懷璽笑道:“爺是出了名的‘八賢王’,做的好事多了,自然也就不在心。康熙五十六年,奴才一家子到北京投親不着,在朝陽門碼頭討飯,正好那日爺出來散步觀景兒,十冬臘月下雪天,瞧我們一家在河神廟檐底下悽惶,爺賞我們一家子吃飯,還問了奴才幾句話,就叫府上長隨送了奴才去內務府當差……”說着,蔡懷璽臉上已沒了笑容,竟目眥瀅瀅欲淚。允站着想了想,這類事他辦得多了,着實記不起這回事,因點頭嘆道:“看來還是小家子出來的有良心。我給多少官兒比這大得多的恩情,如今早沒事人一大堆了。”說着又往前走,見一帶竹叢蔥蘢掩映着一溜三間茅頂歇山房,蔡懷璽笑道:“這就是十四爺的書房了。”
“你就候這裡,我自己進去瞧。”允微笑着吩咐一句,徑自移步過書房這邊,站在檐下階上靜聽時,偶聽見裡頭一兩聲古琴勾挑之聲,隨即又停住。允正詫異,一個女子聲氣從裡頭傳出來:“這曲《平沙落雁》難死了,曲譜兒瞧着就天書似的。十四爺就饒了我吧!”允不禁莞爾一笑,聽允說道:“功到自然成。你這麼一份資質,又跟着我,不會彈琴,豈不叫人笑話?——來,再來一遍,記住,這變徵之調,先用小指勾這條弦,左手拇指按了君弦,無名指抹第七絃……不要急,一里一里的,你比前強多了!”允再不思量,在門外說了句:“十四弟好雅興!”一腳踏了進去,卻見一倩裝少女坐在案前,旁邊焚着一爐香菸,十四阿哥允散穿一件雨過天青寧綢夾袍,也沒繫腰帶,半蹲在女孩子身後,幾乎手把手在教她練琴,兩個人都忙得頭浸汗。見允進來,允才起身來,那女孩子羞得滿面赤漲,訕訕起身,退到一旁侍立。允笑道:“是八哥,唬了我一跳,我還以爲皇上叫粘竿處的人拿我來了呢!”
允一笑,上前取過案上琴譜,見上頭寫着:
都有銅錢大小順序排列。允看了看那女孩子,說道:“這是《徵》調,最難爲人的。你先彈着,練熟了指法,再讓十四爺一個字一個字地講,就學得了。這裡頭講究極多:一心不散亂,二審辨音律,三指法向背,四指下蠲淨,五用指不疊,六聲勢輕重,七節奏緩急,八高低起伏,九弦調平和,十左右朝揖。你們這麼摟着抱着似的,能‘一心不散亂’麼?”
“八哥真是訕!”允不禁放聲大笑,“大約八哥也這麼教過別人,教不成,又來教訓我。紅巾翠袖,美人香草,我確實做不到‘心不散亂’——引娣,給八爺上茶!”允這才知道,這個女孩子就是田文鏡參劾山西巡撫諾敏一案的緣起人,不由好奇地打量她一眼,只見喬引娣穿一件月白夾紗旗袍,上套着蔥綠小羊皮風毛坎肩,滿頭濃密的青絲已挽成“把子頭”,已是放了腳,因笑道:“在刑部我見過你,想不到就這麼水靈,怨不得你十四爺疼你!旗裝也能扮出西施來?我府裡那幾個,衣料也是這般,只走起路來挺胸凸肚,怎麼瞧怎麼不順眼!”允笑望着引娣,對允道:“八哥以爲她是漢人!她是個滿人呢!壞就壞在那個‘花盆底’鞋子,叫嫂子她們把那勞什子脫了甩掉,再看就又一副模樣——不信你回去試試,你穿上‘花盆底’,走路也得這麼挺着!”
允又打量一眼引娣,覺得眉眼有點眼熟,卻再想不到是誰,便問引娣:“你是滿人?你不是姓喬麼?哪個旗的?”引娣忸怩地看一眼允,腳尖着地低頭笑道:“我娘是漢人,我是聽她說的……我從沒見過我親爹,兩歲頭我們娘母女逃荒到山西,喬家乾爹乾孃收養了我們,就改了姓……”允一聽便心中瞭然,不知是哪個風流八旗子弟造孽留下的種子,這是常有的事,也不足爲奇,因啜着茶緩緩換了話題:“你是個有福的。我原擔心,你十四爺去遵化,身邊沒個體己人怎麼好。這一來我也放心了,你跟了十四爺去——”
“八哥,”允冷冷打斷了允的話,“叫我去遵化幽居,我還沒奉詔呢!你是來替雍正作說客的吧?”說着“譁”地一聲抖開一把大檀香木扇,身子半歪在椅中輕輕搖着,傲慢地盯着允不再言聲。允被他問得一怔,起身踱了幾步,因見外頭站着幾個家人,倏然轉臉命引娣:“你出去,叫他們站遠點!”引娣忙答應一聲,蹲了個萬福便踅了出去。
允的眼中碧幽幽閃着光走近了允,嘴角帶着一絲陰冷的笑意。允被他可怕的神色懾得身上一顫,搖動着的扇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驚愕得望着允,說道:“八哥……你這是——?”
“你不肯奉詔?”
“哪裡是‘守陵’?那和圈禁一個樣!”
“就算是‘圈禁’,你不奉詔?”
“不奉詔!”
“乾清門侍衛來拿你,你怎麼辦?”
“他們來拿好了。那樣,天下億兆人都瞧見他這雍正皇帝是怎樣待他的親兄弟的了?”
“你九哥十哥還有我,不是他的親兄弟?二哥不是他的親哥哥?”
“那不同,我和他一個娘!”允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坐直了身子,說道,“我就是不去,叫他殺掉我,叫人都曉得他是個什麼東西!”
允凝視着允,半晌,“撲哧”一笑,說道:“老十四,你不夠斤兩!照你這麼作,天下人這會子會覺得我們‘可憐’,後世人評議會覺得我們‘可笑’!到事不可爲那一日,我們當然走這一步,現在,絕不可行!”允抑鬱的目光從允身上移開,嘆道:“這是天意,非人力可爲的事。八哥,年羹堯那邊打了勝仗,雍正的政局已經穩了。又是加官又是晉爵,年某肯我們這汪渾水?隆科多你也瞧見了,看似手握重權,節骨眼兒上一點用也不頂——你我兄弟調得四零八散,往日那起子賊王八馬屁精,縮頭的縮頭,掉屁股的掉屁股。你說說,我們有什麼底盤,又指望得着誰?”允咬着牙,喑啞的聲音從齒縫裡迸出兩個字:“弘時。”
“三阿哥!”
“對,”允眼角下的肌肉微微隆起,只有這一刻,才能從他灰暗的目光中看出賭徒般的神色,“不要忘了,你、允、允都已不是什麼‘八爺黨’,我們如今都是‘三爺黨’!這是下一輪的兄弟鬩牆——各人算盤各人打,打的都是弘時這張牌。弘時和弘曆二位‘爺’,一個‘恭貝勒’一個‘寶親王’,這一場新黨爭,我們要不利用,那纔是天字第一號傻蛋呢!”
允一動不動地看着允。移時,略帶艱難地起身來,怔怔望着春光明媚的窗外,說道:“八哥的意思兄弟明白了。我們這陣子不能給弘時添亂子,咬定牙根吃點苦頭,到時機播弄,由不得雍正寶貝勒,也由不得弘時,是麼?”
“阿彌陀佛,心有靈犀一點通!”允雙手合十,款款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