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奴才知道,”錢蘊鬥愕然注視着咄咄逼人的胤,說道,“先帝爺駕崩,事出倉猝,恐生變故,下令天下兵馬一律戒嚴。不單是甘陝四川,連直隸也是一樣,北京九城都封了!”胤格格一笑:“就算是如此,我再問你,陝西布政使李衛,就是先前四哥書房侍候筆墨的那個小兔崽子,專管供應西路大軍糧秣的,原先按季供應軍糧,爲什麼突然改爲按日供應?”
“這……”錢蘊斗頓時語塞,正尋思如何對答,蔡懷璽在旁說道:“興許連日下雪,糧秣一時供不上也是有的。”
胤冷笑道:“蔡懷璽,你甭給我來這一套。我乃聖祖大行皇帝的親生兒子,天璜貴胄!奉旨奔喪,只許帶十名侍衛,比不上一個知府的儀仗!你們這點子把戲,只好演給三歲小兒——以爲我不知道?你們三十個人跟着我左右,後三十里就跟着三千綠營兵尾隨監視,一站一站驛傳‘平安’送我回京——你怔什麼?以爲我矇在鼓裡?今晚宿在這裡,前頭驛站的人保準要急得熱鍋螞蟻似的!瞧吧,天明就會有人來‘迎接’我了!我——”胤越說越激動,臉漲得血紅,困獸似的來回踱着;突然撲到窗櫺旁狂躁地一把撕去窗紙,炯炯的目光彷彿要穿透外面無邊的暗夜。良久,他轉過身來,已是滿面淚光,喃喃說道:“老天爺……你怎麼這樣安排?八哥九哥十哥……還有那個該殺的鄂倫岱,你們在北京……都是做什麼吃的?你們這些酒囊……這些飯桶!”他頹然坐回了火堆旁,殷紅的火苗映着他英俊的面孔,久久不再說話。
胤在康熙皇帝的二十四個兒子中排行第十四,因此人稱“十四爺”,輕財好施,任俠仗義;知兵好武,是熙朝出了名的“俠王”。康熙晚年,政務廢弛,法度寬縱,太子胤昏庸無能,於四十七年和五十一年兩度被廢,啓動了兒子們覬覦皇位的野心,因此各立門戶結黨拉派,鬧得烏煙瘴氣。第一次廢黜太子,皇長子與三阿哥誠親王胤祉爭奪帝位。胤揭出“誠王不誠”,派門人孟光祖在外周遊各省,結交封疆大吏,希圖非分之福的醜事。胤祉則舉發了胤在埋設“乾坤地獄圖”魘鎮太子,致使胤昏亂失德的隱秘惡行。康熙勃然大怒,當即囚禁胤,申斥胤祉,下詔令文武百官推舉太子。按康熙的想法,太子失德,穢亂宮闈,既然是大阿哥做的手腳,現在真相大白,做了三十年太子的胤,理應昭雪,重登嫡位。不料推舉結果大出意外,六部九卿,十八行省督撫提鎮衆口一辭,推舉的竟是從來沒有單獨辦理過政務的“八爺”胤。細查之下才發覺八阿哥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早已暗結人心,聯絡九阿哥胤、十阿哥胤,不但在朝廷臣工中一呼百應,就是大阿哥胤、十四阿哥胤也是同黨,際會風雲,文武兼備,在朝陽門外的八爺府跺一腳,九城震撼!立胤爲太子,康熙也曾有過這個念頭,但轉念一想,胤一個毫無實權的王爺,竟能左右朝局,呼風來風,喚雨雨至,把太子折騰得七死八活。*裡的四阿哥胤和十三阿哥清理官員積欠庫銀,整頓刑部冤獄這些至關緊要的國政,都因爲“八賢王”從中打橫炮,弄得不了了之。要真的立胤爲太子,不但其餘的兒子難免骨肉之變,就是康熙自己,也保不定有被逼退位之虞。百般無奈中,康熙只好重新封胤爲太子,並命四阿哥爲雍親王佐理朝政。爲安撫胤一干人,晉封胤爲廉親王,胤、胤升爲貝勒。沒有想到事情愈演愈烈,復位後的胤一來怕康熙再度變心,二來深忌八阿哥勢大難制,竟揹着四阿哥胤,密謀發動兵變,妄圖逼康熙退居太上皇,一網打盡“八爺黨”!事機不密,被精明絕倫的康熙再度察覺,連下詔旨,永遠禁錮胤,囚禁了太子親信十三阿哥胤祥,並詔告天下,皇帝在位一日,決不再立太子。康熙五十七年,準葛爾部阿拉布坦蠢動,擅自派兵侵入青藏,康熙決意興兵討伐,命十萬精兵出關西征,胤祥和胤因在皇子中知兵好武,號稱“雙雄”,胤祥既然被執囹圄,胤順理成章地被封爲大將軍王帶兵出京。
胤烤着火,陷入深深的思索。受命爲大將軍王的前夜,他曾和胤有過一夕長談。那是怎樣的情景?病骨支離的胤頭上纏着黑帕,幽幽閃動的燭影下越發顯得憔悴不堪,拉着胤的手滿眼是淚,喘着說道:“好兄弟,你,要遠行了。我一則是懼,一則是喜……我不知前生造了什麼孽,生在皇家,大禍不招而至,不但失愛於皇阿瑪,連兄弟也不能容我!我本來只想做個賢王,扶危濟弱,做了一生好事,想不到因爲人緣好,推舉我當太子,反落得天地不容!我……種的是花,得的卻是刺……如今病得這樣,什麼也是不想了,就怕你這一去,你我手足天各一方,再無見面之期!反過來想,北京如今是虎狼穴、是非窩。實話實說,阿瑪老了,太子未定,兄弟們誰沒一把算盤?四哥不是當皇帝的料,只一味刻薄行事,急徵暴斂邀買萬歲的心,我看他也未必沒有異樣的心思。三哥瞧準了阿瑪愛讀書人的心,巧討好兒,看似每日帶着陳夢雷一干人著書立說,其實也是走捷徑的登龍術!就是你九哥十哥,人都說是鐵桿兒‘八爺黨’,我瞧也不見得!昔日晉國鬧家務,申生太子在內而危,公子重耳在外而安①東周初年晉獻公爲開創霸業,加強公室權力,就消滅國內同姓宗族,並放逐兒子出國。公子垂耳在外19年,得到鍛鍊,回國即位爲晉文公,併成霸業。,所以心裡雖捨不得,你去帶兵我心裡寬慰!你只管放心保重,我的奶公雅布齊就在西大通,有他侍候着你,就跟我在跟前一樣的。一旦朝局有變,你帶十萬八旗子弟兵臨城下,我在裡頭維持,這個皇帝位你不坐誰坐?”胤被他說得失聲痛哭,一邊哽咽一邊說:“八哥說的都是,唯獨做皇帝,兄弟我沒有想也不敢想……我只會帶兵,只愛習武,沒那個胸襟度量,也沒那個德行人望。據我看,皇上是愛你愛得深,所以磨練你。不然,爲什麼說你謀逆,反而晉封你親王?四哥辦了多少差,出了多少力,也才和你一樣嘛……八哥寬心養病,我在外頭,京裡有什麼變故,好歹早點帶信給我……我擁兵在外,緩急都是八哥用得着的……”
劈柴在火中“啵”地爆了一聲,胤眼中波光一閃,清醒過來,才意識到自己處身何地何情。世間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冥冥造化之數恰不如人意。胤胤兩人雖然流淚眼對流淚眼,傷情人對傷情人,說的話語重心長,但各自都是一把如意算盤。胤一到西邊就收買了胤安在自己身邊的釘子一等侍衛鄂倫岱,命他回京“幫着四爺,看着八爺”,雅布齊收買不動,行軍法殺掉了。滿想着既然皇帝不立太子,一聽到康熙死訊,立即帶兵回京爭位,想不到鄂倫岱一進京便如泥牛入海,連個信兒也沒有,更想不到皇帝竟有遺詔,“不是皇帝料兒”的四阿哥粉墨登場,堂而皇之地作了九五之尊!威權赫赫的八阿哥竟然俯首稱臣,自己受年羹堯嶽鍾麒掣肘,非但不能“將十萬大軍入關”,反而被二十個羽林軍士兩個筆帖式半押半護地送往京師……他瞟了一眼正在吃鹿肉喝酒的錢蘊鬥蔡懷璽,無聲嘆了一口氣,憤懣、疑思、焦慮、惆悵,還有一絲莫名的恐怖驟然襲上心頭,“嘣”地一聲他扯斷了項前套扣,想站起來,又咬着牙關坐穩了。
“十四爺,”錢蘊鬥滿嘴是油,轉臉詫異地盯着胤,“您老有什麼吩咐?”胤惡狠狠道:“熱!爺解解釦子!”蔡懷璽忙道:“這火燒得太旺了;奴才把柴抽幾根吧?”胤狂躁地撥了撥火,咬牙道:“我還嫌它不旺!要有一把火燒掉這混賬世界,把我燒成灰我也是歡喜的!”蔡懷璽和錢蘊鬥這才明白,胤是被心裡的怒火燒得坐不住,想說什麼又都嚥了回去。正在此時,那個凍僵的女子身上抽搐了一下,呻吟道:“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