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德醒了過來。
有一小段時間, 他的腦中還是一片混沌。頸後還有點疼,他怎麼都不能相信蘭斯竟然真的對自己動手。
然後,他猛地坐了起來。
“蘭斯!”他大聲叫道。
天空已經恢復了正常, 周圍的地面一片狼藉, 但是他卻沒有什麼損傷。
他站起身, 四下望着。看到自己的搭檔躺在幾十米外。
“太好了!”他朝着那裡跑過去, “你解決了那片雷雲!”
然後他停住了腳步。
有什麼不對。
他靠近過去。蘭斯的眼睛閉着, 身上佈滿細碎的傷口。
“嘿。”他在搭檔身邊跪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你還好嗎?”
但是對方並沒有做出反應。
克萊德呆呆看着蘭斯平靜的臉孔。他伸出左手, 摸了摸搭檔的臉孔。皮膚有點涼,但還是柔軟的。
周圍很安靜, 但是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他恐懼了起來。
右手向着蘭斯的胸前伸去。那只是不到六十公分的距離, 但是這卻花費了很久。途中有好幾次, 他差一點兒就想將手縮回來。
然後他的手終於放到了蘭斯的左胸上。
掌心下一片平靜。
他驚慌失措地縮回了手,不相信一般地又拍了拍蘭斯的臉頰。
“嘿, 你一直都是更加堅強的那個,不是嗎?”他捧住對方沒有任何反應的臉頰,用哀求的語調說道,“所以醒過來,快點醒過來。”
他開始幫蘭斯做心肺復甦。
每兩次人工呼吸與30次胸外心臟按壓交替。蘭斯的嘴脣很涼, 但克萊德已經沒什麼精力去關注這些。
他折騰了很長時間, 但是蘭斯胸腔中的那顆心臟始終沒有再跳動起來。
他頹然跪在地上, 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 但卻發現沒有信號。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克萊德只是呆呆看着蘭斯的臉孔。在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他站了起來。他從地上扶起蘭斯的身體, 將他扛在了肩上。然後過了幾秒種,他又將搭檔從肩上放了下來,抱住他的後背和腿彎,將蘭斯抱在了懷裡。
蘭斯的體重可不輕,但克萊德不在乎這些。
“這樣大概會比較舒服。”他自言自語道,“我們立刻回赤銀。羅德,喬伊斯,或者米亞。他們一定有辦法把你弄回來。”
他試圖控制空氣颳起一陣強風,好讓他們能儘快回到倫敦。強風從身邊呼嘯而過,盤旋在他身邊,但那卻不是能夠將他捲到空中的風力。
他之前耗費的體力太多,還沒有恢復過來。
“好吧。”他邁開了腳步,“就算是用走的,我也得帶你回去。”
克萊德不記得自己到底走了多久。
最後他的腳底已經失去了知覺。腕中蘭斯的身體越來越沉,但是他始終沒有換成別的姿勢。
身邊的景物不斷變化。他將指南針放在蘭斯的懷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低下頭去修正自己的前進方向。當他抱着蘭斯翻過了一座小小的山頭之後,他怔住了。
一座建築出現在他面前。
它看起來頗具規模,石柱、雕塑、彩繪玻璃,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座小小的城堡。
但它絕不應當出現在這裡。
克萊德見過它,在去年的聖誕節。那時候它看起來破敗不堪,寂靜地矗立在雪地中,就像是一個寂靜的墳墓。而最後,它也的確成爲了一座墳墓。
而現在它看起來卻是潔淨而輝煌的。
柯羅諾斯,赤銀,地道中牆壁上的小小凹陷,牢籠,他的血液,時間,那些預言——
一切記憶的片段在他腦中不斷閃過,如同被剪輯過了的電影一般。然後當他終於拼湊出什麼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他僵硬地轉過頭,發現柯羅諾斯正站在他的身後。
青年的臉上帶着一絲悲憫,他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克萊德,柔聲說道:“我很抱歉。”
克萊德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的身份。
“你——”他只說出了一個字,便頹然倒了下去。
巨大的門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這一次門上的數值已經跳躍到了「23」。而他上一次進入這個夢境的時候,纔剛剛打開了第七道門。
克萊德打開了那道門。
白色的石門緩緩開啓,面前依然是一片黑暗,但是他卻已經猜到了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他往前走去,然後,他見到了那個熟悉的東西。
它靜靜立在黑暗之中,反射着森白的微光。它並不巨大,看起來精巧異常,很像是老式的擺鐘,但它的鐘面之上有24個讀數,鐘擺部分則是精巧的五星形,此刻正安靜地垂在那裡。
——那是一座骨鍾。
克萊德看着它。
巨大的信息量一股腦兒涌入了他的腦袋。那是一份說明書,更像是一張設計圖。
——然後他醒了過來。
他躺在房子裡。眼前是精雕細刻的天花板。
他轉過頭,蘭斯的身體躺在旁邊。柯羅諾斯坐在椅子上,正安靜地看着他。
“你是Clock。”克萊德平靜地說道,“那個被關在牢房中的少年。”
他還記得那座地牢。以及長長的、如同空間單調重複一般的漫長走廊。石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鑲嵌着一塊發光的石頭。他曾經想着能不能撬下一塊帶回來。他和蘭斯被骨鍾送到了別的時間點,而他們一直沒想過那到底是什麼時候。
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幾百年前的過去。
那時候柯羅諾斯還只是個少年,被關了起來。蘭斯曾經說要殺了他,並用槍抵住了他的腦袋,但最終卻還是沒有扣下扳機。
然後經歷了幾百年之後,就在幾個鐘頭之前,他再次回到了那條走廊。
只不過他並沒有意識到那是同一個地方。那條走道已經被人破壞,不需要費太大工夫就能從裡面攀爬到地表之上。他在扶着那些倒塌石壁的時候,摸到了小小的凹槽。那應該就是以前鑲嵌發光魔石的地方了。
“沒錯。柯羅諾斯是我從炎十字出去之後爲自己起的名字。這是希臘神話中代表時間的原始神,用來當做一個代號。”柯羅諾斯點了點頭,看着青年坐了起來。克萊德的金髮已經變成了金棕色,眼睛的顏色也變成了深藍。因爲體內那一部分特殊的血脈,陰影確實沒法對他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但是那些能夠蠶食“時間”的陰影,卻短暫侵蝕了他屬於正常人類的一部分,而讓那些血脈的特殊更加凸顯了出來。而那也加速了他獲取骨鍾設計圖的進程。
“我跟你說過,我並不是個預言家。”黑髮的年輕人看着克萊德,又看了看安靜躺着的蘭斯,語調非常溫柔,“我說過,會有那麼一刻,你們仍然在一起,但是他死了,你卻活着。”
克萊德將蘭斯的身體往自己身邊拖了拖,然後輕輕擡起他的頭,讓他枕在了自己的膝蓋上:“對。你所知道的並不是未來,而是過去。但我們都知道,那樣是錯誤的。我不能用他製造骨鍾。”
“在我最早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對於你來說那是第二次——我曾經說過,‘過去是無法改變的’。對於你的認知來說,那表示的只是時間軸上的前後順序。但對於我來說,那代表的卻是原因與結果。”柯羅諾斯說道,“那時候我挑釁過蘭斯,因爲我覺得,如果那麼長的人生都只能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牢中度過,我最後一定會陷入瘋狂。但是蘭斯並沒有開槍。之後由於一次偶然,地牢被利亞娜他們不小心摧毀了。於是我被釋放了出來。你現在真的明白‘過去無法改變’這句話的意思嗎?”
他看着克萊德,後者並沒有回答的意思。柯羅諾斯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後,繼續說了下去。
“對於已知的結局來說,造成它的原因,無論如何都不會被改變。而對於你來說,現在他的死亡、與你之後的選擇都只是一個原因。而結果你已經看到了。那所破舊的房子,被你們親手摧毀的骨鍾。那纔是結果。你們已經經歷過結果,它不可能被改變。那麼造成它的原因自然也只會是一種必然。”
克萊德沉默着沒有回答。
在猜出了柯羅諾斯的身份之後,所有的線索便能夠串聯起來了。
但他現在根本不想說出任何猜測和推斷,所以便只是靜靜聽着而已。
柯羅諾斯的聲音再次響起。
“在看到你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們中的一個必然是製造了骨鐘的人。因爲骨鍾如果要開啓時間裂縫,只能是因爲製造者的力量。它也無法將與它完全無關的人帶到另一個時間。不過那時候我還不太清楚製造了它的究竟是你們當中的哪一個。直到多年之後,時間裂縫被再次開啓,我循着異常的變化找到了這棟房子。當然我指的並不是我們眼下待着的地方。對於現在來說,那是在過去。然而對於這棟房子來說,那是它的未來。我找到了骨鍾,並且看到了屬於它的一些記憶片段。”
他說着將視線投向了蘭斯。
“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切。然後時間再次流逝。一百多年之後,又是一個看似偶然的必然,另我在醫院中見到了你。”黑髮的青年再次將眼神與克萊德對上,“如果一切事物都有一個起源的話,那麼我想一定就是那個時候了。所以我爲你輸了血,將骨鐘的記憶埋進你的身體。”
“你爲什麼要那麼做?”克萊德冷冷地問道,“你擁有骨鐘的記憶,知道它到底是多麼危險的東西。既然這樣,你爲什麼還要這麼做?”
“我是個旁觀者,而並非一個執行者。”柯羅諾斯溫柔地回答,絲毫沒有被克萊德不好的口吻惹怒的跡象,“任何一樣事物都存在約束它的法則。而約束我的法則便是:我不能破壞已經形成的因果循環。如果我看到了一件事物的結尾,而我又是那其中的一環,那麼不管那是什麼,我都必須遵守它。”
克萊德冷冷地看着他。
他感到自己心中翻騰着的怒火與不滿,但卻很難說清楚那到底針對的是誰。
然後他想到了文森特和杜克。
他見過他們,知道他們的遭遇。他還曾經在那一場雪中爲他們建立了一座碎石的墳墓。
而這一切的起源卻在於他自己。
——在知道了骨鍾曾經幹過的事情之後,他要如何才能製造出它?
克萊德無法容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
而蘭斯的死亡橫於面前。他曾經是那樣無法想象蘭斯的死亡。
但它卻依然發生了。
柯羅諾斯看着克萊德不斷掙扎的眼神,知道這個人依然在做着那個無比艱難的選擇。
他憐憫地看着面前的兩個人。
“他會活過來。”柯羅諾斯對克萊德說道,“骨鐘模式中的時間就好像是電影膠片,每一幀都是單獨存在、並且可以分離出來的。它可以完成一個悖論,使自身成爲蘭斯的死亡幀,然後從影片中脫離,自行回到過去。這麼一來,失去了結局的影片就將繼續下去,蘭斯會再次回來。而你們在過去已經摧毀了骨鍾,這就讓從蘭斯身上脫離的‘死亡’能夠在未來的某一天再次回到他的身上。”
“他在復活之後會再一次死亡?”
“每個人都會死亡,只是時間的早晚罷了。”柯羅諾斯露出溫柔的笑容,用看着孩童一般的眼神注視着克萊德,“他會死亡,但是那是在下一次遭遇足以致死的打擊之時了。那是屬於未來的事情,我沒有辦法看到。但如果你能夠一直跟他呆在一起的話,說不定你們能夠活到自然老死的那一刻。那便只是自然界的規則,而不是骨鐘的規則了。”
“……”克萊德停頓了一會兒之後問道,“我會怎麼樣?”
“我的血液效力會從你體內消退。除此之外不會發生什麼。”柯羅諾斯站了起來,“你們很強,但只是這樣卻並不足以摧毀骨鍾。它之所以能被你們摧毀,只是因爲在那個時間點上,更‘自然’的‘正常存在者’是蘭斯自身。它無法跟符合時間規律的蘭斯抗爭,所以纔會被你們摧毀。”
他笑了笑,對克萊德說了一句“祝你好運”,隨後就向着門口走去。
克萊德看着柯羅諾斯走出了房門,並沒有阻止。
然後他低下頭,再次怔怔看着蘭斯的臉孔。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口袋中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接通手機之後,米亞焦急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們怎麼樣了?我一直在打你的手機,但卻總是無法接通!”她的語調中充滿了擔憂,“喬伊斯和安德雷早就回來了,他們沒事兒。之前倫敦北邊忽然出現了非常奇怪的現象,烏雲覆蓋了大半天空,還不斷有落雷落下。有些房子和街道被破壞了,但所幸沒有人受傷。你千萬別告訴我那是蘭斯干的,因爲喬伊斯說那是非自然的能量反應。”
“那是陰影乾的。它吸收的能量衝上了天空,所以造成了那些。”
“是你們解決了它們嗎?”
“嗯。”克萊德簡短地回答,“陰影已經被消除了。”
“是嗎?那就好。”米亞明顯鬆了口氣,但是她隨即再次緊張了起來,“那你們呢?你們沒事嗎?預備什麼時候回來?”
“……”克萊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回答道,“我們沒事。蘭斯受了點傷,我們沒法回去。你能通過手機查到我的位置嗎?”
“沒問題。”米亞乾脆地說道,“一會兒我就派人開車去接你們。”
“好。”克萊德平靜地說道,“那麼我先掛了。”
他掛上了電話。
——已經不需要繼續在選擇之間掙扎了。
他發現,無論如何,自己都無法接受蘭斯的死亡。
他再次抱起了蘭斯的身體,循着之前的記憶,來到了那個密室。
他將蘭斯平放在了石板上,然後從口袋中掏出匕首,劃破了自己的手心。
血液滴到蘭斯的身上,很快被他的皮膚吸收了進去。
旋風在他們周圍捲起。白色的光芒聚集起來。蘭斯的皮膚、血肉開始漸漸消失。一具白骨顯露出來。
克萊德想不到世上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怕了。
他按照腦中的設計圖,在地上畫下了幾個圖案。
然後他將蘭斯的骨頭拆散開來。旋風開始切割起那些骨頭。
白光照亮了整個密室。克萊德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他手中骨鍾漸漸成型。
幸好這樣的經歷只有一次,他模糊地想着。用蘭斯的骨頭製作一個時間道具?這樣的事情他絕對不想經歷第二次。
那座鐘完成了。
它靜靜地立在地面上,周身都是白色的柔和光芒。
克萊德看着它,顫抖地伸出手去。
他記得曾經撿到的那片碎骨,上面刻着未完的語句。
當時他不理解那斷裂的骨頭後面刻了些什麼,而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風刃從指尖延伸出去。他在鐘的一個角落刻完了那句話。
——「Forgive me,I just want to bring him back.」
“來吧。”克萊德看着骨鍾,將手伸向了它的鐘面。他用沾着血的食指點了點鐘面中央,又擺動起了五星形鐘擺。
光芒逐漸強烈起來。
克萊德閉上了眼睛。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密室、骨鍾以及整個房間都消失了。
他跪在一片低窪的土地上。
蘭斯躺在面前。他的身上依然有着許多細碎的傷痕,但是胸膛卻在起伏着。
他小心地將蘭斯抱到了懷裡,將額頭抵在了對方的額頭上。
太好了,那裡是熱的。
蘭斯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然後睜開了眼睛。那一瞬間,克萊德覺得再沒什麼能比這更棒了。
“我以爲我死了。”蘭斯說道。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虛弱。
克萊德注視着對方的眼睛,他們的額頭依然靠在一起。他柔聲說道:“不,你沒有。你只是昏過去了。”
“是嗎?我還以爲我死定了。看來我的運氣不錯。”蘭斯想要動,卻發現身上依然沒有什麼力氣,他的語氣不滿了起來,“我動不了。”
“那是因爲你一個人解決了那些雷雲。你知道嗎?這太棒了。”克萊德說,“米亞一會兒會派人開車過來。回去之後羅德一定會讓你在牀上躺上好幾個禮拜。到時候你絕對得聽他的。”
“反正我現在動不了,就算想不聽也做不到。”蘭斯說着,盯着克萊德,“你頭髮和眼睛的顏色變回來了,發生了什麼?”
“是嗎?我不太清楚。看起來怎麼樣?”
“還是這樣比較順眼。”
“那就好。”克萊德說着,第一次主動親吻了蘭斯的嘴脣。那裡還有些涼,但是卻會迴應他。這就已經足夠了。
那是一個很長的親吻。
然後他擡起頭,溫柔地注視着蘭斯的眼睛。那位脾氣總是不怎麼好的搭檔此刻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似乎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克萊德露出了微笑。
正午的陽光強烈,車子的引擎聲從遠處傳來。
【二十三道門·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