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無波地下到了樓梯的盡頭。
一座石構的地下都市出現在他們面前。
那是足以讓人歎爲觀止的複雜構造, 如果不是在此刻親眼見到,克萊德一定不會想到在那片無比普通的密林之下會是一個如此精細的地下城池。
也許從規模上來說,它算不上是一個“都市”或者一座“城池”, 但卻也絕不是普通小村莊的規模。
石柱和巨大的穹頂支撐出寬廣的空間, 上面雕刻着各種各樣無比精巧的浮雕。
克萊德對着那些雕塑仔細看了幾秒鐘之後覺得那記錄的應當是一些日常的場景。沒錯, 日常, 對於任何一個普通人來說那都應當被稱作日常, 但顯然,對於這裡的居民們來說並非如此。
穹頂的中央雕刻着一輪巨大的太陽。
那上面鑲嵌着無數小巧的燈具,足以照亮這整個空間。
不管那位設計者是誰, 他一定在那太陽上費了不少心思,因爲那看起來散發着讓人驚歎的存在感。
米亞也看到了這些。
“我還能說什麼?”她喃喃說道, 克萊德覺得她的語調聽起來似乎有點傷感, “人總是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念念不忘, 但卻又總愛提醒自己那只是一個幻想。”
“米亞。米亞·羅斯。”一個聲音從上方傳來,“這真是許久不見的稀客。”
克萊德向聲音的方向看去, 一個男人坐在高聳的石柱頂端。
然後他就那麼直接跳了下來。
落地的聲音很輕,動作乾淨利索到克萊德幾乎想要吹口哨。
男人擡起頭來。
那是一張只能用“華麗”形容的臉。不管是濃密的睫毛、金綠色的眼睛或者是薄薄的嘴脣,都在向旁人極力展現着這張臉的魅力。他奢華的金髮披散下來,帶着微卷垂在背後。
“好久不見,諾曼·裡德。”米亞冷靜地回答, 聲音中帶着一種克萊德所不熟悉的凜然優雅, “我記得最近一次見到你似乎是快要兩個世紀以前了。”
“你記得可一點兒都沒錯, 我親愛的小姐。”諾曼執起米亞的手, 在上面親吻了一下, “那麼,在已經超過一個世紀沒有回家之後, 你究竟是爲了什麼回到這裡?”他說着鬆開了米亞的手,眯起了迷人的眼睛,嘴角帶上惡意的笑容,“——已經成爲人類走狗的你?”
米亞還沒有回答,蘭斯的手就已經扣上了那位美貌吸血鬼的肩膀。
電擊短暫地剝奪了金髮血族的行動力。
諾曼對上蘭斯那雙藍灰色的眼睛,發現這個人類的眼神看起來比一些血族還要冷酷。
“我懇請您稍稍注意一下您的用詞,我親愛的先生。”蘭斯柔聲說道,他那帶着微弱法國口音的貴族腔調、以及斯文端正的外表都爲他營造出一種類似血族的優雅氛圍——當然克萊德和米亞都十分清楚,這個男人的內在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真不錯,這就是從你那飼養了一堆怪物的‘公司’帶出來的保鏢嗎?”諾曼轉頭對米亞說,完全當那隻死死扣在肩膀上的手不存在,“你真該好好教導一下他們那些古老、但是不容藐視的禮節。”
吸血鬼的話中充滿了一種讓人不快的傲慢,這顯然相當考驗蘭斯那可憐的忍耐力。
他扣着諾曼肩膀的手指又用力了幾分。
諾曼皺起了眉頭。
以一個人類來說,蘭斯手上的力道大得匪夷所思,更何況那還是加了料的。
“我不得不說,你養的狗的確很兇猛。”諾曼笑着說道,然後他的身體陡然變成了一羣蝙蝠。那些黑色的小東西四下飛散開去,帶起一陣讓人不舒服的尖利聲波。
“嘖,跑得真快。”蘭斯有點失落地放下了手。
米亞無奈地搖搖頭:“明明早就跟你說了要注意些、別惹出不該惹的麻煩,你怎麼總喜歡把我的話自動過濾?”
蘭斯攤攤手,沒有回答。
蝙蝠們向着穹頂飛去,然後聚集在諾曼最開始呆着的那根石柱上方。
沒一會兒,金髮血族的身影就再次出現在那裡。
“我親愛的朋友們!”他站在石柱頂端,大聲地說道,聲音圓潤、語調抑揚頓挫,用詞活像是幾個世紀之前的人,“我們那無比親愛、但又拋棄了我們投向那些短命種族的姐妹——米亞·羅斯回來了!”
克萊德擡頭看着諾曼一副投入的樣子,過了好幾秒才轉頭看向米亞:“……你的兄弟們都是這種表演慾望旺盛的人嗎?他表現得完全與時代脫節了。雖然我覺得他應該也到了足以和時代脫節的年紀,但他看起來根本就像是個戲劇愛好者——而且還是個業餘的。”
“別把我們都想得跟他一樣,謝謝。”米亞扶住了額頭,“至少不是每個血族都會在不到五歲的時候就對別人說出‘哦我親愛的知更鳥,我渴望能夠一輩子捧住你顫抖的美麗羽翼,對待你如同對待最好的黑瑪瑙’。所以說,那傢伙從小就是那個樣子,跟血族根本沒有半點兒關係。”
“……你指的是成爲吸血鬼之後的五年、還是說就是詞面意義上的五歲?”
“詞面意義上。我跟諾曼從小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是玩伴關係。我變成這樣子之後沒過幾年,就發現他也成爲了血族。說真的,我就算到現在也不敢說這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兒。哦,說到小時候,我又想到了他以前幹過的那些蠢事……”
克萊德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再次轉頭看向自我感覺良好的諾曼。
那個華麗的美青年依然在語調鏗鏘地朗誦着一些白爛又富有煽動性的話語,米亞在他口中幾乎變成了罪大惡極的背叛者——但是克萊德越聽越覺得他的語氣聽起來就好像一個妻子跟別的男人跑了的可憐老公。
前刑警遲疑了幾秒鐘,然後猶猶豫豫地問:“他在進入青春期之後是不是很喜歡欺負你?”
“不。是‘很喜歡挑釁然後被我欺負’。”米亞無辜地看着克萊德,“但是這真的不是我的錯,誰叫他那麼呆?明知道不管是吵架還是打架都比不過我,但還總是愈挫愈勇地撲上來任我欺負。要我說,人果然不能看外表。”
克萊德尷尬地看着米亞。
後者依然一副自若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什麼破綻。
——這傢伙是真的沒有發現諾曼喜歡了她幾百年、甚至不惜把自己也弄成了一個吸血鬼嗎……
克萊德忽然忍不住對那位“業餘戲劇愛好者”產生了強烈的同情。
蘭斯顯然對於諾曼那小小的曖昧心理以及因此產生的行爲沒有太大興趣,他只是站在那裡,一副好像等待下午茶一樣的悠閒派頭,完全不在乎越來越多的血族從建築物中走出來。
米亞握緊了手指。
巢穴中有超過五十位吸血鬼,而他們中的大部分可不是什麼好對付的菜鳥。
這可不是什麼樂觀的狀況。
“聽着,我今天回來可不是爲了找麻煩。”黑髮的姑娘大聲說道,“我是爲了完成一個委託,有誰知道伊夫維特·格雷現在在哪兒?”
“我們爲什麼要回答你?”諾曼站在石柱上方,俯視着下面的同族們,“米亞,我們相處的時間已經足夠長,我原以爲我很瞭解你。但是經過了那麼長時間之後,你卻選擇拋棄你的同胞,回到人類的世界。”
米亞擡頭看着自己的青梅竹馬,用溫柔的語調說道:“我們曾經都是人類,這一點根本無法否認。雖然現在跟我探討那些人類的善惡觀大概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但是,諾曼,你得知道,畢竟這個世界並不單單屬於我們。”
“你忘記以前那些吸血鬼獵人是怎麼對待我們的嗎?現在你在乾的事情和他們有什麼區別?”
米亞還沒有回答,蘭斯就冷冷地說道:“我對你們之間的矛盾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是在您質問吸血鬼獵人是如何對待你們的時候,麻煩您先思考一下你都對人類們幹過什麼,好嗎?”
“更何況赤銀只有在你們造成巨大危害的時候纔會進行獵殺。”克萊德聳聳肩膀,接過搭檔的話題繼續說了下去,“既然處於同一空間,那麼就必須得對彼此間的界限有所認知。現在到醫院去搞點血袋又不是多困難的事情,而且你們也不是每次吃飯的時候都必須把人弄死。既然這樣,爲什麼不能兩邊都各退一步以相安無事呢?”
諾曼笑了起來:“你什麼時候見過捕食者和獵物相安無事?”
“你們對於吸血鬼獵人來說難道不是獵物嗎?”蘭斯不屑地說。他現在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不過因爲米亞之前說過要收斂,所以他還在努力動用那爲數不多的自制力剋制着動手的衝動,不過如果這個自以爲高人一等的蠢貨還要繼續囉嗦下去,他可就不太確定自己還能夠忍受多久了。
所幸,在他的忍耐力到頭之前,似乎對方已經先忍不住了。
吸血鬼一直是個高傲的種族。
也許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在被初擁之後都經歷過漫長的混亂與適應期,但是一旦捨棄了身而爲人的善惡、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之後,幾乎所有人都會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傲慢——那也許是面對死神時握着不同籌碼的優越。
並且他們會不遺餘力地去保護這種“尊嚴”。
米亞的大部分經歷和那些同族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直到某一天,她忽然意識到這樣是不行的。
隨着時間的推移、時代的不斷髮展進步,原先存在的那種微妙平衡正在被逐漸打破。
她不想見到自己的同胞因爲毫無節制的捕獵而被人圍剿,也不怎麼希望這種存活於黑暗中的種族被推到帷幕之前。
那是一種光亮的世界,充滿魅力,同時,異常危險。
正因爲如此,她才選擇加入赤銀。
克萊德說得沒錯。
既然分享着相同的空間,那麼就必須得對彼此間的界限有所認知。
——被激怒了的血族們逐漸靠近過來。
蘭斯眯起了眼睛,嘴角慢慢勾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克萊德轉頭看向卡蒂。
人偶少女的眼神依然如同一潭死水,她木然地看着某個方向,對眼前的危機一無所知。
“嘿,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別動手。”克萊德拍了拍蘭斯的肩膀,後者回了他一個嘲諷的眼神,克萊德覺得那眼神的意思一定是“你在說什麼笑話”。他伸手指了指卡蒂,“你忘了嗎?我們只是快遞,而不是入室搶匪。難道你真的預備跟他們大打一架?要我說,這可算不上什麼好主意。”
“那你有什麼更好的主意嗎?”蘭斯用優雅的動作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克萊德知道那裡面藏着純銀的匕首,“就算我們沒有打架的意思,但是你覺得這些老頑固會同意嗎?”
克萊德舔舔嘴脣,露出一個笑。
蘭斯愣了愣。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有看到對方這麼笑了。克萊德的笑容在大部分時間都是陽光而溫和的,總能起到安撫、或者讓人也跟着開心起來的作用。這讓他差點就忘了一件事——這位好脾氣的搭檔從本質上來說也是個冒險愛好者。
蘭斯的眼神柔和了一些。
他對着克萊德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風猛地從入口涌進。
它們來勢洶涌,帶着外面樹林中的枯葉、碎土與樹枝,撲向了這座地下都市。
蘭斯看到面前的景物發生了細微的扭曲,那是由於空氣的密度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他開始嘗試這招了?”米亞有點驚訝地說,“這可是件累人的活兒。”
“他預備做什麼?”
“絕對控制。”米亞說道,將卡蒂往自己的身邊拉了拉,“這其實類似於很久之前一種風系魔法。將空氣壓縮到極致,以讓一切事物的運動停止。就相當於把所有有形的物體都固定在一件量身定做的模具中,雖然那並不是銅牆鐵壁,但說不定比銅牆鐵壁更牢固。因爲氣體是摸不着的,而且也無法損壞。只要有足夠的力量控制它們,那麼這道壁壘就不可破壞。”
克萊德看着那些血族,發現他們的動作逐漸慢了下來。
然後他再次對空氣進行了壓縮。
米亞看見同胞們的動作終於停止了下來,她擡起頭看向諾曼,發現對方金綠色的眼睛裡充滿了不甘。
“這很考驗人的意志力。”米亞說道,將紅色的眼睛轉向蘭斯,“我之前可不看好他做這些。要知道,這就算是在魔法的年代也很難做到,但是他卻成功了。”
蘭斯保持了沉默。
他看向克萊德。
金髮青年的背脊挺得筆直,外套在風中不斷揚起。
——“我會讓自己變得更強。也許到達不了你這種程度,但是就算比現在強上一點兒也好。”
——“我想,就算你可能不看在眼裡,但那至少算是個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