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超度

“不是說毀了起源就可以毀壞它嗎?”蘭斯不滿地對喬伊斯說。

“沒錯。已經毀壞了。”喬伊斯回答,“那些鬼魂現在看起來正常多了——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用‘正常’來形容鬼魂。它們和提琴、以及和祭臺的關係都已經被切斷了。”

“那爲什麼這把琴還好好的?”蘭斯皺眉看着安德雷手裡的提琴,伸手想去碰它。安德雷卻縮回了手,蘭斯抱起手臂,瞪着看似好欺負的黑髮青年。

“我不是故意的。”安德雷尷尬地看着蘭斯,“只是我覺得它在快碰到你的時候顫了幾下……”

然後琴再次自主發出了聲音。不過這次它的攻擊並不是針對這三個人,而是亂七八糟地擊打在了石壁和石柱上。

喬伊斯用手抵着下巴思考了一會兒:“我明白了。雖然祭臺被毀壞了,但是鬼魂和這把琴裡面積累的怨氣卻都還沒有發散出去。所以它還維持着原來的樣子不會被摧毀,那些鬼魂也沒法離開。安德雷,你需要不斷演奏這把提琴,直到所有的鬼魂都離開。”

“就像超度嗎?”安德雷回答,“但是我不確定我能做到那種事情。”

“對,就像超度。這裡只有你才能做到這件事,你也看到了,這把琴只聽你的。既然它能發出聲波造成破壞,那就表示在它發聲的時候能量可以被髮泄出去。”

安德雷點點頭:“我試試看。”

但是在他還沒有開始演奏的時候,地面開始輕微地顫動起來,周圍不斷有碎石落下。

“大概在毀了祭臺的時候就表示這個洞窟會坍塌。”克萊德擡起頭,看着上方那些尖銳的鐘乳石,“如果它真的坍塌下來的那可就麻煩了。”

他張開雙臂,建立了一個相當強大的保護罩,並在安德雷的周圍做出了一圈真空:“我可以延遲這裡的崩塌。抓緊時間吧。”

安德雷開始演奏起來。

雖然克萊德的風壁支撐住了空間,但是卻依然時不時有大大小小的石塊落下來。但等不到它們掉落到地上,風刃和雷電就將它們切割成無害的粉末,然後在空中緩緩落下。而那些致命的聲波被克萊德的真空隔斷,傷害不了任何人。

由於真空,蘭斯和克萊德僅僅能夠看到安德雷拉動琴弓以及他左手手指的動作,還有他臉上快樂的表情,但是卻完全聽不見琴聲。

但是世界對於喬伊斯來說不同。

真空隔斷了聲波,但是悠揚的琴音和幽靈們的輕聲絮語還是傳達到了他耳中。

安德雷的琴聲非常富有感染力,充滿魅力的琴音和他的表情一樣,讓人不由自主感到高興。他似乎在不斷訴說着世界的光明和美好,而他的一切又都讓人相信那些都是真的。喬伊斯能看到那些幽靈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安德雷的身體,那些暴戾、瘋狂和絕望的表情已經從他們臉上消失,血肉模糊的傷痕也逐漸癒合。他們露出了和安德雷相似的快樂笑容,最後慢慢消散在空氣中。

在靈魂全部消失之前,安德雷都在不斷地拉着琴。

那持續了好幾個小時。

喬伊斯不知道他到底演奏了多少曲子,它們的風格和節奏都不相同,但沒有一首是叫人覺得傷感的。

最後剩下的是一個女性鬼魂,她看起來大概在四十歲上下。

她已經離開了安德雷,此刻正漂浮在空中,用寧靜的表情傾聽安德雷的演奏。

安德雷再次結束了一首曲子,開始了另一首。

這首曲子格外明快,讓人忍不住想要微笑。但是鬼魂卻露出了驚訝而懷念的表情。

“柯羅諾斯?”她喃喃地說,“這是柯羅諾斯送給我的曲子!”

喬伊斯看到女人臉上慢慢露出了溫柔甜美的笑容,那笑容充滿了少女般的羞澀和幸福。喬伊斯看着她那超越了年齡的表情,心想不管寫這譜子的人是誰,那個人對於她而言一定非常重要。

最後她在曲聲中消失了。

“他們都走了。”喬伊斯對克萊德說,後者撤消了真空,安德雷的琴聲流瀉過來。

那是非常熟悉的調子。克萊德曾經在艾爾莎的遊樂場裡哼唱過它。那時候艾爾莎已經離開,蘭斯正躺在地上,而他坐在蘭斯身邊,一遍一遍重複哼着這首曲子。

帶着輕快的民謠風,快樂到讓人能夠遺忘時間。

碎石依然在不斷落下,洞窟微微晃動,但是隻有他們周圍的時間彷彿凝固了一般。

又過了一小會兒,安德雷結束了演奏。他剛剛放下琴,它就變成了碎片摔落到地上。一瞬間,碎石崩落的規模變得劇烈起來。

“我們該離開了,這裡再過沒多久就會完全崩塌。”克萊德說着,他的語氣中沒有半分驚慌,顯然是對於狀況十分有把握的樣子。

幾個人朝着出口的方向跑去,大塊的石頭開始落下,卻依然敵不過蘭斯和克萊德的雙重保險。在好一陣狂奔之後,他們總算是來到了出口。

克萊德鬆了口氣,撤消了自己的力量。

轟鳴聲從洞窟內傳來。過了沒多久,石塊們就堵住了洞口。腳下還能夠感覺到震動,但那已經不是很明顯了。

現在四個人看起來都非常狼狽,頭髮和衣服上沾滿着細小的碎石以及石灰。

蘭斯帶着一臉不爽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然後又甩了甩頭髮。大概是因爲頭髮的長度和捲曲,有些石灰頑固地依附在那頭濃密的棕色捲髮上不肯掉落。克萊德很自然地靠了過去,伸手幫蘭斯拂去了上面的石灰。

蘭斯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喬伊斯看到這一幕後倒是露出了些許玩味的表情。

安德雷微微喘着氣,看起來還有點驚慌。他顯然是第一次經歷類似的事情,總是需要一點時間去適應和消化的。

喬伊斯走了過去,讚許地拍了拍小提琴家的肩膀。作爲唯一一個全程“聽”到了安德雷演奏的人,他能夠感受到琴聲中的真誠。

“作爲一個絕對新手而言,你幹得相當不錯。”他笑着對安德雷說,然後用手扳住了安德雷的下顎。

又來了。克萊德看着喬伊斯的動作,心想這傢伙隨時隨地不忘調戲人的壞毛病大概是再度發作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喬伊斯並沒有去吻安德雷的嘴脣。而是拽下了安德雷的頭,讓一個輕吻落在了他的額頭上。

做完這個動作,連喬伊斯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這根本不符合他一貫的風格,他都記不得有多少年不曾做這種不摻雜絲毫慾望的動作了——這簡直就像那種哄哭泣小女孩的手段!

他鬆開了手,安德雷驚訝地看着他。

喬伊斯攤了攤手,嘴角掛着輕佻的笑,直視安德雷的黑眼睛。

小提琴家的臉又一次紅了。

克萊德根本懶得吐槽他們是不是進展太快,他大部分的腦細胞都還放在剛剛聽到的那最後一段曲子上:“安德雷,你最後拉的那首曲子叫什麼?”

安德雷轉頭看向他,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曲子,曲譜上並沒有寫名字。”

“我知道那首曲子。”克萊德說。

“咦?”安德雷看起來非常驚訝,“我是在某次參加慈善活動的時候,在一間老房子的閣樓裡發現它的。它被裝在盒子裡,上面落滿了灰塵。我問過好幾個音樂家是否聽過這首曲子,但是他們都告訴我沒有。所以我想它應該沒有流傳開纔對。你是怎麼知道它的?”

克萊德愣住了。

“你確定這不是某個地方的民謠嗎?”他疑惑地問道,“我不是個對音樂有太大興趣的人,如果真的是非常冷門的曲子,那麼我應該沒有聽過纔對啊?”

安德雷十分篤定地點了點頭。

“這段曲子的作者叫柯羅諾斯。”喬伊斯突然插嘴。

“你怎麼知道?”安德雷問,“的確,曲譜上寫着柯羅諾斯這個名字……還寫着一行字,‘送給親愛的艾琳’。”

喬伊斯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艾琳也是那些幽靈中的一個。剛剛她在聽到你演奏那首歌的時候提到了‘柯羅諾斯’這個名字。她說這是柯羅諾斯寫給她的。”

“柯羅諾斯?”克萊德皺起了眉頭。

這本應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但是他卻覺得自己曾經在什麼地方聽過它。

他努力地在記憶中搜索着關於這個名字、或者關於這首曲子的信息,但是卻找不到任何線索。他壓根兒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在什麼情況下聽過那首曲子、又是在什麼情況下記住了它。

“這只是一首歌。”蘭斯看着克萊德若有所思的表情,忍不住說,“你要爲一首歌糾結到什麼時候?”

克萊德嗯了一聲,但顯然還在繼續糾結着這個問題。

蘭斯撇撇嘴,對安德雷說:“如果不介意的話,回去之後能不能把那份曲譜交給我們?這裡有人快要爲它想破腦袋了。”

安德雷點了點頭。

譜子被他放在了自己住的酒店,只要回到倫敦就可以拿來交給他們。

克萊德看了看手錶,現在已經是半夜三點了,他們在洞窟裡耗了挺長時間。天色很黑,又是下山的路,肯定不太好走。不過他們可沒做野營的準備。

“我們慢慢走回車子那裡吧。”他說,“天亮的時候差不多能到。直接在這種地方休息太容易感冒了。現在可還是冬天呢。”

“我沒有異議。”喬伊斯聳了聳肩,他活動了一下四肢,然後從克萊德身邊走了過去。在經過後者的時候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非常小聲地在他耳邊說:“我總算知道爲什麼你能呆在蘭斯身邊那麼長時間了。你看起來就像是小學老師啊。”

說完,他大笑着走開了。

克萊德一頭黑線地看着他。

“你錯了。”蘭斯語氣悠閒地說,無疑是聽到了喬伊斯的話,“他是大家的保姆。你以爲你就比我不像個小學生嗎,喬伊斯?”

很好,至少在和喬伊斯吵架的時候他還挺懂得運用他的幽默感。克萊德默默想着,然後跟在了他們身後。

安德雷依然執意地走在喬伊斯旁邊,兩個人天南地北地聊着天,話題從“要怎麼才能和鬼魂良好相處”到“赤銀到底是個怎樣壓迫員工的組織”一應俱全。

安德雷對於幽靈似乎產生了不小的興趣,喬伊斯看着他閃閃發亮的眼神,當頭給了他一盆冷水:“放棄吧,你的體質擺在那裡,一輩子都不可能看到幽靈的。你跟我根本就是兩個極端,我看不見他們的可能性就跟你看得見他們的可能性一樣低。”

“真可惜。”安德雷有點失望地說。

“我可不覺得有什麼地方可惜。”喬伊斯說,“我倒覺得那是好事兒呢。”

克萊德聽着前面兩個人的對話,悄悄對蘭斯說:“是我的錯覺嗎?他們兩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化學反應。”

“跟我有什麼關係。”蘭斯顯然對這個話題沒有太大興趣,隨後他就再次恢復了沉默。

克萊德看了看前面談得高興的兩個人,有些無聊地抓了抓頭髮。

回程的時候是克萊德駕駛,蘭斯一路都靠在副駕駛座上閉目養神。

等回到赤銀的時候正好是午飯時間,米亞躲在門口的陰影裡等着他們。她看到他們幾個走過來的時候就開心地衝着安德雷伸出了手。

“來吧,報酬,還有修繕費。”

蘭斯鄙視地瞥了她一眼,從她身邊走了過去。米亞不滿地衝着他嚷嚷:“我每天都爲了赤銀的財務盡心盡力,你那種鄙視的眼神是怎麼回事啊!你以爲到底是誰在給你們提供住處、食物,發給你薪水以及爲了你在執行任務時破壞的東西報銷!”

蘭斯壓根兒沒理會她。

“當心我晚上讓蝙蝠去咬你喲!”米亞對着那個顯然不把上司放在眼裡的問題下屬比了比中指。

“你派來多少隻我就燒死多少隻。”蘭斯說着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餐廳的方向。

克萊德帶着沉重的表情拍了拍依然手舞足蹈對着蘭斯背影抱怨的米亞的肩膀,最後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米亞用憤恨的眼神瞪了他一眼,碎碎念着:“你這個戀人當得真不怎麼樣,好歹也管一管他那種臭脾氣嘛。”

克萊德曖昧地笑了笑:“你覺得我管得了他?”

安德雷聽到米亞的話,他好奇地看向克萊德。雖然一路上這對搭檔的默契感很不錯,但是他倒沒有把他們的關係往那個方面想過。他迅速給米亞簽好了支票,漂亮的姑娘開心地將那寫着不菲數值的支票收進了自己的口袋。然後對面前的男人們拋了個飛吻:“我去醫務室找羅德吃飯了!祝你們用餐開心。”

“爲什麼吃飯要去醫務室?”安德雷看着少女活潑的背影,有些奇怪地問。

“因爲她是個吸血鬼,而羅德那裡有血袋。”喬伊斯說,“簡單說來就是飼主和寵物的關係。”

“這個概括太精闢了。”克萊德忍不住附和。

安德雷用震驚而憧憬的眼神看着米亞的背影,聲音裡充滿了感動:“哇,我第一次看到活着的吸血鬼!”

“難道你想看到死的嗎?”喬伊斯笑着搖搖頭。三個人走向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