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有兒初長成
雍安帝登基之初,景順帝的結髮妻子魏氏皇后一系,魏家乃至魏皇后留下的誠王楊璟馥都在那一場清洗中,傳承百年的大族被連根拔起,連同跟其關係密切的數十名官員,也罷官抄家,被清洗一空,繁華的京城一時間蕭殺一片。後來談及這一次清洗,有一句話:京城車馬人行稀。
魏氏經營百年,朝中勢力盤根錯節,紛繁衆多,這一場清洗,連京城街道上往來的車馬行人都稀疏了,可想而知牽涉之廣,涉事獲罪之人之衆多,這許多官吏或問斬、或流放、或罷黜,自然就空出許多位置來。一般新帝登基,或者有大喜之事,往往會採取一些恩政,比如針對罪民的赦免;還比如加恩於天下讀書人,爲朝廷求賢、遴選人才的恩科。
雍安帝登基這一年,恰好是正常科考的前一年,沒辦法開恩科,於是,雍安元年秋,在正常科考的同時,同時開了恩科。與之前僅開京試恩科不同,此次雍安朝恩科從最基礎的縣試開始,並且,對讀書科考的科目進行了改革,不再單單考經、詩,又在傳統科考項目的基礎上加了一項問民,一項籌測。問民是民事的詢問,因爲參加縣試的多爲年紀小的孩子,故而,這個問民考試比較簡單,有可能是事關民生的米糧價格,也有可能是本地的所產所出,也有可能就是互睦鄰里的風俗民情……這些問題,一般都是日常生活必定會涉及到的,只要不死讀書,稍稍注意些都能回答上來。這個考試項目的設立,卻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讀書人死讀書,閉目塞聽不問世事的陋習;而培養這種對日常生活的關注,也能讓讀書人不至於脫離社會、脫離百姓,若能爲官,也能夠想百姓所想,更能體察民情,處理政務時,自然會更好地爲百姓着想,爲百姓辦事。
而籌測一科,也比較簡單,可能是買賣物事的銀錢價錢計算;也有可能是地產數量、品種,都是最基本的兩位加減計算。開設籌測,也就是算術科,也是爲了讓讀書人不至於滿嘴之乎者也,與庶務上卻一竅不通。是想一個連基本算術都不會的人,怎麼能夠做一方父母,牧守一方?
雍安帝登基後,此次恩科事宜就傳達全國各地府縣,那些苦讀經史的讀書人一邊抱怨着,一邊倉促學習算術,瞭解民生,街上讀書人大增,倒也成了一時之景。
相對科考項目的改革,府縣各地的縣學、府學也改革了制度,增加經費、擴建校舍、補充教師,做這些的目的就是擴大招生,並開設獎學金制度。凡縣試通過的人,都能進入縣學讀書。縣學的學習每半年進行一次學業水平考試,考試成績優秀的學生,免除學費、書費,學校免費提供文房筆墨,食宿也免費。成績卓異者,還能得到獎學金,每年二十兩、十兩、五兩不等。資金由朝廷統一調撥,專款專用。
剛剛經歷了俊文俊書和林旭三人同科中舉盛事的劉家嶴林家,又同時送了阿福和俊言俊章三個孩子同時參加縣試。只因爲楊家戶口在清和縣,阿福的戶口在安平縣,三個孩子只能分作兩處,分別在安平縣城和清河縣城參加恩科縣試。
許久沒有親自打理阿福起居的邱晨,這日一大早就起來,趕到阿福的屋裡,親自指使着丫頭婆子備了熱水給阿福沐浴。
淨房中,熱氣蒸騰着,邱晨坐在浴桶後邊的木凳上,抓起一把烏黑濃密的頭髮,仔細而輕巧地揉洗着。只穿着一件褻褲的少年坐在木桶裡頭,因爲羞澀微微漲紅着臉。感受着身後孃親的動作,氤氳的蒸汽中,少年眼中的淚光點點一閃而落。
不知是淚光矇住了眼睛,還是蒸汽模糊了視線,一片霧蒙之中,少年似乎又回到幼年時清貧的歲月,最初的記憶中,孃親總是整日整夜地勤苦勞作,家裡的日子卻仍舊清苦貧寒,但總歸還能吃飽穿暖。等到那個記憶中完全模糊了的父親死訊傳來,孃親一下子病倒了。沒了母親勤勞的操持,家裡一下子跨下來。那段時間雖然只有十幾二十天,但那種深重的恐懼伴隨着飢餓,卻一直銘刻在記憶最深處。那一場大病之後,孃親彷彿換了個人,從少言少語只知操勞,變得豁達開闊起來,家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很快衣食無憂,繼而,富貴起來……從那一場大病之後,孃親似乎一直掛着笑,他和妹妹在孃親的微笑中慢慢長大。但隨着年紀漸長,阿福知道,這些年,孃親一直沒有停止操勞。不管是在劉家嶴、安陽城,還是進了京以後,孃親總是微笑着,又一直總是匆匆忙忙着……
“好了,起來擦乾,穿了中衣就出來,我給你絞頭髮!”邱晨將洗乾淨的巾帕擰乾,搭在兒子的肩膀上,拍拍阿福的肩頭,輕鬆地笑着吩咐着,一邊起身,順手將阿福脫下來的衣裳收攏到一個盆子裡,端在手中走出淨房去。
兩刻鐘後,穿着一身白凌子的阿福從淨房裡走了出來,烏黑濃密的長髮溼淋淋地披在腦後。
邱晨看着已經有些提拔的長子,小小的少年略顯單薄的身體如一杆青竹,提拔勁瘦。容貌隨了海棠一大半,看上去極清秀,讓這一杆小竹子頗爲賞心悅目,俊美可觀。
十四歲的少年,身量已經開始快速地拔高,似乎前一天還是個孩子,一轉眼就長高了,長大了。初到此處,阿福還是個四歲的小孩子,黃瘦黃瘦的,幾乎皮包骨,只有一雙大眼睛,一直如初,清亮、溫和、濡幕。
“娘……”阿福的臉頰暈着一片淡紅,含着微笑輕輕地喚了一聲。
屋子裡的丫頭婆子知機地退了出去,只有邱晨一個人坐在炕沿上。聽到阿福的呼喚,邱晨醒過神來,連忙起身上前,用手中的布巾子將阿福的頭髮裹住,然後招呼着阿福坐了,她站在兒子身後,一邊細心地一縷縷絞着頭髮。
絞去大半的水分,換了兩塊帕子,邱晨拿了一把黃牛角梳子,一點點梳通着頭髮,一邊柔和地開口:“有多久沒給你梳頭髮了?”
開口這樣一句問話,成功地勾起了母子兩人的回憶。
“是好像很久了……”阿福略略遲疑着,目光卻仍舊溫和明亮,笑意愈發深了一層,緩緩道,“孃親原來出門回來,還總是親自給我和妹妹梳頭。到了後來,咱們家添了人手……”
邱晨也是面帶微笑,手下的梳子也一直沒有停頓,只有看着少年的欣慰眼神中,也有些許不捨和遺憾。
似乎還沒捧在手裡疼愛夠,孩子就長大了,然後要離開母親的懷抱,走向更寬闊的世界,走她(他)們自己的人生之路……,他們將擁有自己的朋友、愛人、孩子、家庭……成爲愛人的伴侶,成爲孩子的依靠……孩子的成長,讓母親驕傲自豪和欣慰,但孩子的成長也意味着她或他不再是你獨有的寶貝,難免有些許失落和悵然。
來到這個世界十年,邱晨梳頭挽發的手藝已經很熟練,雖然還沒辦法梳花式太多的盤發,但給男孩子梳個髮髻已經很輕鬆。時間不晚,邱晨有些刻意地放慢了速度,分外仔細地把烏黑濃密的長髮梳順,又晾了片刻,待頭髮徹底幹了,這才動手,動作輕巧熟練地將兩側鬢角梳了兩個小辮子,將鬢角稍顯散亂的鬢髮收拾利落,然後一起攢到頭頂,用一支銀髮扣攢住,然後,擡手,從旁邊的官帽箱中取出一隻新的淡青色書生冠,給阿福戴在頭上,又轉過來端詳了片刻,確定沒有不妥,這才滿意地認可。
“來,天兒冷了,縣學中的號子四面透風,你穿一件薄棉衣背心在裡頭……”邱晨一邊說着話,一邊將備好的衣裳一件一件給阿福穿到身上。
片刻功夫,阿福已經穿戴完畢。
邱晨撫了撫阿福的衣領,又拉了拉阿福的衣襟,後退一步,上下左右端詳了一回,看着滿眼濡幕,含笑任由她擺佈的兒子,不由地也展開一抹笑來:“福兒長大了……嗯,好了,趕緊吃飯,吃完飯,娘送你下場!”
阿福並不意外,也不排斥,笑着點點頭,順從地在母親的目光中走出房間。
外間同樣安靜,沒有任何聲音,那些丫頭婆子都知機地去了屋門口靜候。正堂的椅子上坐着一個男子,男人脣上留了一道短短的髭鬚,讓人看上去愈發成熟沉穩,也多了一份爲人長輩的嚴肅。
阿福擡眼看到男人並不意外,腳步卻仍舊微微一頓,隨即下意識地拂了拂衣襬,彷彿要拂去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揚起一抹笑,走上前去。
十四歲的年紀,身量還未長成,容貌也仍帶着稚氣,但腰身挺拔,氣度端凝,看向他的目光清澈平靜,卻足夠深沉……若說邱晨是從孩子的身高上體型上判斷孩子的成長,秦錚看到的更深一層,他看到了眼前這個孩子思想的獨立,心思也更深沉。年齡的增加不一定都能更深沉、更成熟,但成熟和深沉則註定是成長的標誌。
“嗯,”秦錚擡眼看着緩緩走出來的少年,滿意地點點頭,肅冷的眉眼間溫和了許多,眼光中帶出一抹讚許,溫和問道,“都準備妥當了?”
阿福也來到了秦錚面前,長揖見禮,恭敬道:“多謝父親關懷,都準備妥了,父親不必掛心。”
秦錚抿抿嘴角,閃過一抹淡淡的微笑,輕輕頜首道:“照你的學識,三年前也能參加縣試。不過,家裡不需要一個神童裝點門面,就沒讓你過早下場。這一趟下場,且安心應試,其他的什麼都不必思慮,有你母親和爲父呢!”
這一番話聽着並不煽情,甚至有些淡淡的,可聽在阿福耳中,卻讓他心神暗動,微微紅了眼。
不管怎樣,母親是最偉大的母親,繼父也做的足夠好,對他對妹妹都極其疼愛,卻並不溺愛,每每關懷詢問,有時候也略加薄責,真正擔起了一個父親的責任……
少年的眼底有些微微的波瀾,卻被微笑掩住,垂手恭敬聽訓之後,規規矩矩跪下,鄭重地給繼父和母親磕頭辭別。邱晨連忙起身上前,握住少年的胳膊扶起來,一邊在心裡感慨,曾幾何時還讓她揹着的兒子,如今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