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皺了眉頭,秦錚一直柔和的臉色也冷了下來。
剛剛還爲男子有親人尋來而略感鬆了口氣的人,隨即被自己看到的一幕驚愕不已。那名男子竟然一擡腳踢開老婦人,一把拽住那個女孩子往大棚裡拖過去。
“哎,我的閨女,我就用她關撲……一百兩銀子!”男人找到關撲棚子的管事急急地要求着。
管事臉色冷淡,瞥了一眼瑟瑟發抖面無人色的女孩兒,一臉輕蔑道:“就這麼個樣的還一百兩銀子?……我們這裡關撲財貨,不做人口生意,你去別處吧!”
男子哪裡肯走,伸手拽住管事的衣角,連聲討價還價道:“一百兩不多了……哎,五十兩也行……二十兩,二十兩真的不多了,我這閨女長的多俊吶!再過上兩三年,就是西四瓦子的頭牌也比不過啊……”
那管事很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過了,我們這不做人口買賣,去,出去!”
說着話,剛剛將男人摜出去的壯漢又從兩邊圍攏來。那男子一看這兩個人,不由就想起剛剛摔得那個痛……全身骨頭彷彿都摔零散了一般……下意識地,男人打了個寒顫,扭曲地擠着笑臉,連連往後退着,一路退出大棚子去。當然,他還沒忘了自家的女兒……他並非這麼上心女兒,只不過,這會兒女兒在他眼中就是唯一能夠賣錢的‘物件兒’。這裡不做人口買賣,有的是做人口買賣的……西四瓦子卻別的,就是不缺勾欄窯子,自然也不愁拉着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兒換不來銀子!
只不過,這個男人做夢也沒想到,他拉着女兒剛一出門,就有兩個差役如狼似虎地衝了上來,一抖手中的鐵鎖鏈兜頭套住他拖着就走。
“差大哥,差爺,小的沒犯罪,差爺是不是誤會了……”男子磕磕巴巴地詢問着,抱着一抹希望。
一名差役很不耐煩地回頭踢了他一腳,惡狠狠道:“弄錯什麼,你是不是剛剛踹了你老孃?有人替你老孃告到府衙了,告你不孝忤逆!”
那男子聽了第一個問題還下意識地點頭呢,猛地聽到後邊一句,嚇得一個激靈,連忙辯解道:“差爺,你們一定是弄錯了,我沒踹老孃,我怎麼可能踹我老孃吶……”
兩名差役很不耐煩地抖抖手中的鐵鎖鏈,也不知使得什麼手法,男子被索在中間頓時消了聲息,旁邊的人也看不出所以然來,只看着男子雙手緊緊抓着脖子上的鎖鏈,臉色脹紅呼吸急促着,雙腿拼了命地追着兩個差役的腳步,半絲兒不敢落下!
兩個差役一陣風似的將爛賭賣女毆母的男子拉走了,那個小女孩顫顫巍巍,膽戰心驚地從棚子裡跟出來,一眼看到撲在地上還沒起來的老婦人,連忙撲過去連聲呼喚着將老夫人扶起來,老婦人也不知摔狠了還是踹狠了,臉色慘白着,額頭磕破了,一股鮮血從額頭洇下來,漫過眉尾,一直落到臉頰上……
“奶奶,奶奶,您沒事兒吧?”女孩兒急聲詢問着。
老太太坐着緩了口氣,這才撐着一口氣搖搖頭,擡手給孫女兒抹抹眼淚,第一句就問:“你爹呢?”
女孩兒瑟縮了一下,低聲回答道:“我爹被兩個差役鎖了去……說有人告他忤逆不孝!”
老婦人一聽被差役鎖了去,雖然不知道不孝忤逆的罪行如何,本能卻害怕起來,連忙招呼着孫女兒扶着她起來,顫顫巍巍地就要去追兒子。旁邊一個看熱鬧的中年人看不下去,開口勸道:“別去找了,那個逆子毆母賣女,哪裡還有半點兒人性……你別管他了,帶着孫女兒回家相依爲命度日去吧!”
老太太茫然地轉回頭,看着中年人問道:“這位大哥說的話好不無禮,那是我的兒子,我怎能不管不問?若是兒子沒了,就我一個老婆子帶着個孫女兒怎麼度日?哪裡還有活路?”
那中年人被問的張口結舌,乾脆不再理會,甩甩袖子,轉身擠出人羣走了。
老太太拉着孫女兒再走,也沒人多事勸說了,反而主動給她們閃開一條路來,讓着祖孫倆通行,同時也給祖孫倆指明瞭方向!
邱晨就站在大棚的門口,看着這一幕落下,片刻間,人羣就恢復了熙來攘往,各行其道。她微微悵然着轉回頭問道:“忤逆不孝,論罪怎麼懲處?”
秦錚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和內亂爲十惡。爲常赦所不原。”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繼而解釋道:“此人毆母犯了‘不孝’‘惡逆’兩條十惡大罪,遇赦不赦,遇議不議。”
邱晨頓時恍然。這就是說‘忤逆不孝’罪名一旦坐實,這個人就犯了兩大十惡大罪,而且再無赦免、再議的可能。其他的‘十惡’大罪邱晨可能不懂,但‘謀反’‘謀叛’這些罪名卻是耳熟能詳如雷貫耳的,這些罪名之後往往是‘株連九族’和血流成河。可想而知,這個‘忤逆不孝’之罪的懲罰定是輕不了的,或者不會株連親族,但一條命怕就要交代了!
心驚膽也寒,邱晨的臉色發白,有些輕微的眩暈感。秦錚將昀哥兒交給秦禮抱着,伸手擁住了邱晨,用自己的大氅將妻子裹住,低聲寬慰道:“那人是自作自受……若那人不被治罪,這一老一小的下場……!”
邱晨微微打了個寒顫,隨即緩緩擡頭看向秦錚,勉強撐起一抹微笑,點點頭道:“我知道,我明白的。”
她之所以覺得驚駭,並非是不忍那個人被以‘不孝’問罪,而是再一次真實感知到這個世界與她熟悉的那個世界規則之不同。現代社會也多的是不孝子女,更多的是那些以各種藉口不履行贍養義務的兒女,一年到頭甚至幾年十幾年不回一趟家……就那種情況,有些父母忍無可忍訴諸法律,也不過是判有限的贍養費用,那些老人拿着少得可憐的贍養費,面對的則是兒女的仇視。
換成任何一個現代人,會譴責兒女忤逆父母的言行,卻絕對無法接受,僅僅只是如此就被定爲跟‘謀反、謀叛’等同的不赦大罪!
邱晨心底一個疑問,想不明白,究竟是現代人的道德準則太過寬泛了,還是這個時代的律法過於嚴苛了?!
轉眼,看向祖孫兩個跟着去的方向,邱晨擡眼看向秦錚,秦錚點點頭,轉眼示意,小廝燕雲無聲地垂手應了,身形靈活如游魚一般,穿過人羣往那祖孫倆的方向而去。
“走吧!”秦錚攬了攬手臂,低聲道。
邱晨點點頭,招呼着兩個同樣驚訝着沒能回神的孩子,一起穿過關撲大棚,繼續往前走去。
日頭偏西,拋開剛剛那件事情的影響,滿眼看到的就是比之白天絲毫沒消減的熱鬧和擁擠,摩肩接踵的人流,鋪陳冠梳、珠翠、頭面、衣着、花朵、領抹、靴鞋、玩好之類的綵棚在街道兩側一溜兒排下去,間列舞場歌館,一派熱鬧非凡景象。
再看街道上的行人,相對於剛剛出來時多爲販夫走卒,衣着簡樸的平民,衣着華麗、奴僕呼擁的人明顯多了起來。不用問,邱晨也看的略有些明瞭,看來,京城裡的貴人貴婦貴女們在關撲開放的日子裡,也多是向晚纔出來觀賞遊玩。
因之前的鬧劇,邱晨和秦錚有志一同的不再往關撲綵棚裡湊,只撿着各種舞場歌館,雜戲小唱棚子裡觀賞逗留,漸漸地,大人孩子們都放下了之前的心思,重新振奮歡樂起來。
看着完全沒有意見的秦錚,邱晨放鬆心情也不由有些好笑地睨着他道:“怎麼說,你也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士,怎麼看起來什麼都不熟的……年紀小的時候也罷了,從北邊回來後這幾年,你都沒出來走動過?”
秦錚或許是個真不愛熱鬧的,但楊璟庸卻是個最愛熱鬧的,之前這兩個人幾乎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怎麼可能一次都沒出來走動過?
秦錚垂眼看着妻子重新靈動起來的眉眼,表情也放鬆下來,眼中含着微微的笑意道:“怎麼?你還希望嫁一個吃喝玩樂的主兒?”
邱晨微微挑了挑眉毛,撇嘴道:“這根本是兩碼事兒好吧?吃喝玩樂也沒什麼不好,懂得放鬆才懂得過日子……當然了,吃喝玩樂不等同於吃喝嫖賭,後邊兩項還是免了!”
秦錚笑意從眼睛流溢出來,染滿了眼角眉梢,看着邱晨慢吞吞道:“也不是沒來過,只不過,你也知道,某人對這些熟稔的很,我跟着出來,去哪兒做什麼都沒上過心,自然也說不上熟!”
邱晨轉回目光,微微嘆了口氣。好吧,她跟秦錚結婚也將近兩年了,這兩年中,雖說一大半時間都處在分離中,但在兩個人放開心胸互相瞭解融合的過程中,她也算是瞭解了自家男人的性格。這個人其實挺懶的,除了練功、朝事和軍事方面的事務之外,諸如吃穿用度,消閒娛樂諸般,都是極不花心思的。這樣的男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好養活,吃穿不挑,給什麼飯菜吃什麼,給什麼衣裳穿什麼……不好之處,就是想要跟他出來一起尋歡作樂,真的很……無趣!
按下心頭莫名的絲縷哀怨,邱晨專心致志地打量觀賞着路旁的綵棚往前走去。約摸走了百十步,又有一處高大綵棚出現在眼前,綵棚上方高挑入雲的一串燈籠已經亮了起來,上書幾個字:潘家雜戲!
這個潘家雜戲在京城裡也很有些知名度,在西四瓦子這邊更是頭班。
雜戲一般摻雜着雜耍戲法,劇目也多是些武戲、神鬼戲,不但廣受孩子們的喜愛,相對於那些情情愛愛的小生花旦戲,邱晨也更愛這個。
側擡頭看過去,恰對上秦錚俯視下來的詢問目光,兩人相視一笑,已是心意相通,秦錚點頭示意着小廝護衛們,攬着邱晨,看顧着阿福阿滿兩個孩子,擡腳進了潘家戲棚。
戲臺子上演着一出熱鬧的武戲,兩個身着硬靠戲服,肩揹着小旗的武將,一人持槍一人持戟,你來我往地打的熱鬧,戲臺子下,用鏤空的屏風將觀衆席隔成三塊,屏風兩側放着擦得發亮的矮几,擺着許多花色豔麗的茶花,觀衆席的桌子上都擺着開得正好的水仙,也看不到怎樣取暖,整個棚子裡暖意融融着,溫暖的氣息盪漾着水仙的花香,讓每一個走進來的人,都不由得放鬆舒展開來,生出長留不走的感覺來。
這個戲棚子比之前的關撲棚子小了不少,綵棚入口處搭了高臺,站在門口往裡看,一層層觀衆坐席呈階梯狀順勢排列下去,前後座只有距離遠近,卻沒有互相間的遮擋。這樣一個短期內使用的綵棚子能夠做到如此地步,也看得出這潘家雜戲班的講究和實力了。
三塊觀衆席統共也就二十多張桌子,桌子旁坐着二三十位衣飾講究華麗的看官,只有三四個衣飾華美的女子零落在各處。
邱晨隨着秦錚在門口站了片刻的功夫,小廝函谷已經引着一名身着黑色綢衣,一臉精明幹練的中年男人匆匆迎了上來。在距離秦錚邱晨三四步處,比二人站低了一道臺階,黑綢衣男子停住腳步,逼着手,一臉恭敬地深彎着腰長揖見了禮:“侯爺,您可是稀客,給您老請安,給夫人請安,給公子們和小姐請安!”
被他這麼一長串彷彿繞口令般的請安問候鬧的有些頭暈,轉眼間,恰好三五個年輕的公子哥兒從外頭鬧哄哄擠進來,還未進門就有人揚聲喧譁道:“今兒可是有玉玲瓏的高臺會,秦六今兒可好打點起精神來,好好地捧捧場子!”
隨即有人不屑道:“秦六,我說你也太沒用了,這都將近倆月了,還沒拿下……我跟你說了,戲子同娼,拿銀子砸,一口氣砸暈了,任他什麼玉玲瓏金玲瓏的,哪有不服服帖帖的,到時候要怎麼樣兒,還不都任你施爲了……哈哈……”
邱晨心頭一跳,正要回頭看過去,就聽得有一個耳熟的聲音不疾不徐道:“徐九這話就有點兒過了哈……秦六是我的兄弟,他的事也是我的事。你今兒儘管放開手腳,銀錢不算什麼,有哥哥呢!”
邱晨愕然着,強按住自己回頭看過去的衝動,往秦錚懷裡靠了靠,捏了捏秦錚的手指。秦錚回握了一下示意着,邱晨略略放下心來。兩人默契地往一側避了避,那戲棚子裡管事經多見廣,覷着兩撥人,特別是靖北侯夫婦的表現,雖猜不中,卻也看出了些許端倪,隨即目光徵詢過秦錚的意思,間秦錚無聲地點點頭後,隨即彎了腰,快速地引着邱晨和秦錚往右手側邊的一個空桌走去。
這邊安置了秦錚一行,後邊的一行人果然沒有往兩側來,而是直奔中間正對着戲臺子的一個位置過去,落了座,隨即吆五喝六地要茶水點心,一番鬧騰好一會兒才略略安靜下來。
秦錚和邱晨所坐的位置緊靠着一道屏風,透過屏風的鏤空雕花,能夠清晰地將那邊一桌年輕公子哥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
邱晨示意着秦錚看着那羣人中深沉的黑色錦袍男子,低聲道:“那人姓霍,乃遼地都督霍誠志長子霍非柏,從十幾歲就獨自居於京城……此人並不熱衷朝局,反而熱衷經商賺錢……我還未進京之前,此人去南沼湖收購蓮藕蓮子等物,我曾見過一面。”
秦錚面色無波,輕輕點了點頭。
邱晨示意着秦錚又道:“旁邊那位身着正紅緙絲袍子的,乃是奴兒干都督胡允宸長子胡暘。身世與霍非柏類似,不過他不是獨居京城,與他一起居住在京城的還有他的同胞弟弟胡昶。此人標準的衙內習性,吃喝玩樂無所不好。與霍非柏往來比較親密……我有幾次外出遇到過一兩回他們二人一起。”
秦錚微微點着頭,眼睛卻早已離開屏風的空隙,轉向戲臺上剛剛上場的一羣走龍套的翻筋斗,亮把式,似乎已經投入到了那些動作功夫中去。邱晨該說的說了,也沒什麼隱瞞的,也放鬆了心情抱了昀哥兒,照顧着孩子們看起戲來。
霍非柏和胡暘二人能夠在京城安然地長成大人,又活的如此如魚似水,不用看別的,就知道絕對不是他們表面上表現給人看的樣子,一個只知吃喝玩樂,一個醉心經商斂財……若真是那般,他們這會兒早被拆吃入腹,渣子也不剩一點兒了。
她之所以跟秦錚介紹霍非柏和胡暘,爲的不過是秦六,也就是樑國公府的嫡次子秦灝。霍非柏和胡暘這樣兩個人跟秦灝突然這般親近,邱晨可不跟秦灝一樣天真地以爲是遇上了投契的哥們兄弟。當然了,秦灝是秦錚的弟弟,是樑國公府的嫡次子,她把自己瞭解的霍非柏和胡暘的情況說明了也就算盡了義務了,接下來再有什麼動作,她就沒興趣參與了,她也相信秦錚,能夠妥善地把這件事處理好。
沒過多久,戲臺上重啓大幕,鑼鼓梆子點兒急急如風般響起,一名勁裝女子颯爽英姿地疾步上臺,幾十個旋身跟頭之後,在舞臺中央站定亮了個相,就聽得隔壁那羣公子哥的叫好聲鬨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