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軒,顧名思義就是四面或幾面通透的房子,一般面積比較大,不設置過多的隔斷,也沒有太多冗雜的傢什佈置,供人觀賞景物兼做飲宴待客之用。
樑國公府人口多,是以這敞軒倒也闊亮寬敞,俱是一色的黑檀木傢俱佈置,因爲日久年長,傢俱表面的大漆已經沒了最初的光亮,而是染上了一層潤澤厚重的溫潤之色,透顯出一種經過時光沉澱的厚重大氣。
此時,日頭漸已西沉,暮色蔓延上來,讓花木山石的輪廓都模糊朦朧起來,只有天空格外淨澈着,與大地的昏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園子裡和敞軒中懸掛了許多紅紗宮燈,不知何時已經被點亮,團團朦朧的光暈淡淡地,也不過照亮周邊的咫尺之地。
邱晨跟隨着秦錚走進敞軒,二奶奶田氏已經指揮着丫頭婆子佈置完畢,此時正站在一羣姑太太姑奶奶旁邊,舌燦蓮花般陪着說笑,招呼應對着。
先前一步的姑太太姑奶奶們還沒有入座,大都站在敞軒四周的窗前、扶欄前,眺望着樑國公府的後花園。
這些人都是從這座府邸裡出生長大,這裡的一草一木都保留着她們兒時或少女時的一段記憶,讓人追憶或者讓人惋惜悔恨。
其中,一對母女站在正面的扶欄前,卻沒有看下方的流水潺潺,海棠妖嬈,那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正低垂着頭,臉色陰霾地揉着衣角,地聖地嘟噥着:“表哥不在家,居然陪着那婦人出去了……”
對面的中年婦人嘆息道:“你也別傻了,他怎麼說也娶了妻,你還如此執意,難道要自甘輕賤地做妾不成?”
“娘!”少女惱怒地跺跺腳,不依地甩甩手,中年婦人急忙溫言寬慰了一回,這才讓少女平靜下來。
湊到母親近旁,壓低了聲音道,“娘,表哥不是一肩擔兩族的?您不是說過,越國公那邊還指着表哥娶妻承嗣的?”
中年婦人聞言恍然大喜,連忙道:“讓那婦人去承越國公的嗣!你嫁過來纔是樑國公的長房嫡孫媳婦!”
“娘!”少女卻又嗔怪地叫了一聲,然後壓低了聲音道,“樑國公這邊人口衆多,看着光鮮卻只剩了個花架子,倒是越國公那邊,據說老國公爺那時候家底極厚,又沒有其他人爭執……”
說到這裡,少女頓住話頭,只與母親二人相視,同時露出一個會意的笑容來。
敞軒門口擠着一大堆丫頭婆子,看到秦錚帶着幾個孩子和邱晨過來,有那眼尖的立時上前請安,其他人雖說慢了半拍,卻沒人敢刻意怠慢的,也紛紛上前給秦錚邱晨二人請安。又有薇兒的嬤嬤丫頭擠上來,一臉興慶地上上下下打量檢查着,嬤嬤一邊上下左右地看着,一邊嘮叨:“小姐,您這是去了哪兒,老奴不過一轉眼的功夫就找不到您了……唉,你這要是磕了碰了,老奴可怎麼跟夫人交代啊!”
“行了,行了我沒事兒!不過是去看了看海棠花,能有什麼事兒!”薇兒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了奶嬤嬤的嘮叨,身體一晃,擺脫了幾個丫頭婆子,擠過門口的人羣擁堵,擠進敞軒,目光一掃找到自家孃親,就飛奔着跑了過去。
“孃親,孃親,我見着大舅舅和大舅媽了!”小丫頭滿臉興奮,兩眼亮晶晶地朝着自家孃親顯擺着。
“呵呵,剛剛你還說薇兒貼心,瞧瞧這麼一會兒工夫,就現了皮猴子的原形了!”宜萱笑着跟妹妹攤攤手,很是無奈地道。
老四宜衡捂着嘴,呵呵呵地笑着,幾乎說不出話來。旁邊還有一名二十七八歲和一名二十二三歲的年輕婦人,卻只是站在旁邊,看着活潑歡快的薇兒笑容僵硬着,加上身上款式面料都陳舊的衣裳,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子沉鬱之氣來。
她們兩個雖說是庶出,可怎麼說也是樑國公府的小姐,卻一個嫁給個比她大十七八歲的五品戶部給事中做了續絃,人家的兒子媳婦比她年齡還大,那兒子兒媳對她簡直跟對待一個妾室沒有差別;另一個雖說嫁入了勳貴人家,卻是一個百無一用好吃懶做的庶出子弟,承爵沒有機會,又文不成武不就的,天天混吃等死花天酒地,還每每從她這裡打劫嫁妝去吃喝玩樂……嫁過去頭幾年,手裡有嫁妝,那紈絝對她還算客氣,一個月也去她那裡幾回。等三四年後,嫁妝花完了,那紈絝就變了個人,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一回面兒,更別說好言以對夫妻恩愛了。
“……大舅舅說喜歡我,大舅媽也又和氣又好看,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很好……”薇兒繼續拉着母親的手撒着嬌。
宜萱和宜衡兩姐妹,還有另外兩人這會兒也後知後覺地聽到了門口亂糟糟的問候請安聲音,不由自主地隨着聲音往門口看過去。
一身天青色長袍的男子,身形挺拔,器宇軒昂,卻一如宜萱記憶中那般冷硬無波,唯一不和諧的大概就是他懷裡抱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摟着他的脖子笑靨如花地說着什麼。
屋子裡剛剛低語的嗡嗡聲戛然而止,一片肅穆中,男子自然地回身,攬着一個女子的腰,將她引了進來。女子手裡還領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
這四人在門口頓住腳步,一字排開着,男子和男孩穿的都是天空藍的長袍直綴,女子和女娃兒則一樣穿着真紅玉色搭配的衣裳,不過一個是紅裳玉色裙子,一個是玉色襖子紅色裙子,一大一小,衣着鮮豔,佩飾卻並不繁複花哨,簡單雅緻,又不失貴氣,哪怕是扶欄邊的母女倆,也不得不承認這一行四人的衣着佩飾毫無虛華浮誇之氣,但那自然淡定的姿態,面色柔和其實隱帶疏離的表情,無一不透着一股子讓她們恨不得咬牙的清貴淡然來。
那女孩子目光怨毒,卻反而冷靜下來,倒是那中年婦人卻陰沉着臉,低聲冷哼道:“不就是個山村裡出來的寡婦,居然如此倨傲,居然敢將一對野崽子帶來參加家宴……真是夠恬不知恥!”
隔着整個敞軒,那中年婦人又聲音極低,邱晨和秦錚都沒有聽到她說的什麼,但那母女二人毒蛇般的目光,卻都察覺到了,秦錚目光一掃,臉色更冷了幾分。倒是邱晨臉色淡淡的,嘴角的微笑都沒有絲毫變化。
田氏看着這一家四口,突然覺得今兒自己忙乎了一天露露臉的打算突然瞭然無味起來。
爲了這場難得在後園裡舉行的會宴,她連午飯都沒吃上幾口,到這會兒,臉上的妝容花了,衣服也有了褶皺,卻沒顧上打理……剛剛幾位姑太太和姑奶奶們進來不過是輕飄飄幾句話,不疼不癢的。
再看人家,一身鮮亮不說,神清氣閒……重點的是還有男人陪着,還那般體貼維護……
很快,田氏又找了個安慰自己的理由,這倆人還在新婚,熱乎些也正常。只是,就這麼當衆親暱……艾瑪呀,也不嫌臊得慌!
田氏轉的很快,臉上的表情也不過只是片刻的不自然,隨即就揚起一臉的笑容,迎着秦錚和邱晨一家子走了上來。
她這裡動作快,宜萱和宜衡姐妹倆動作也不慢,在薇兒滿臉欣喜地介紹之後,就笑着迎了上來,特別是宜萱,被薇兒拽着走的很快,腳步匆匆略有些狼狽地來到秦錚和邱晨面前,失笑着叫道:“大哥、大嫂!”
秦錚點點頭,跟邱晨介紹:“這是二妹妹。”
邱晨之前瞭解過樑國公府的人員情況,此時聽到秦錚介紹,立刻就明白了是哪個,於是笑着道:“是宜萱妹妹吧?剛剛看到薇兒我就說誰能生出這麼好的孩子來,看到二妹妹我算是知道了。”
這話說的親切,又不乏客氣的寒暄,關鍵是邱晨的表情言行大大方方,沒有絲毫的做作矯揉之色。宜萱含笑看着邱晨,心中暗道,果然,能夠被大哥選中娶進家門的,就不是普通的女子!別的不說,就這份沉着大方,別說小門小戶,就是勳貴世家的貴女剛剛過了門,也沒有這份雍容鎮定的氣度。
“大嫂這話就太誇獎我了!要說出色,我這一雙侄兒侄女一個玉雪可愛、一個沉靜斯文,纔是各有千秋,愛煞個人吶!”
說着話,宜萱從自己手腕上擼下一隻赤金蝦鬚鐲子套到阿滿的手上,又拿了一個金絲銀線繡的荷包遞給阿福,兩個孩子得了邱晨的許可,大大方方接了,又一起恭敬道了謝。
此時,宜衡也略顯行動緩慢地走了過來,宜萱立刻轉身替邱晨介紹起來。
田氏的動作不過是慢了半拍,這會兒卻完全失去了主動,站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話了。
宜萱是個活躍的性子,介紹完宜衡,三個人說了一兩句話,宜萱就引着邱晨往那邊的姑太太、姑奶奶跟前去,一一給邱晨做了介紹。
樑國公府有四名姑太太,秦錚唯一的嫡親姑姑排二,大姑太太是庶出,已經早逝好幾年了。如今就剩下三個姑太太,除了那位二姑太太嫁的好,其他兩位不過是普通小官吏人家,稍顯清貧,倒也有兒有女,衣食無憂。只是庶女又加入小戶中生活多年,格局上難免小一些,帶着些小家子氣。
姑奶奶出嫁的四位,宜萱也一一介紹過來,看着大姑奶奶和三姑奶奶那一身的沉鬱,邱晨除了暗暗嘆息之外,也不能多說什麼。
她們其實就是這個時代女性命運的縮影。女子在家從父,出門從夫,雖說是嫁了人就是婆家的人,在婆家的生活卻不得不依仗孃家的權勢財勢……還有,女子出嫁的嫁妝豐厚與否,也有可能影響到女子在婆家的生活地位……
這簡直是不給女人活路!想想都能憋屈死!
邱晨每每想及此,都會忍不住有一種爆粗口的衝動!
二姑奶奶帶着邱晨逐一介紹,四姑奶奶宜衡卻因爲懷着身孕不宜多動沒有跟上來,田氏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跟了上去,附和着宜萱插科打諢地說笑着,敞軒裡重新熱鬧起來。
這一番介紹下來,除了二姑太太母女二人外,其他的姑太太姑奶奶,不是木訥少言,就是親近的有點兒諂媚……之前樑國公府是秦修儀支撐,小一輩幾兄弟中,可就是秦錚本事了得,不說其他幾兄弟絕難仰起項背,就是當今的樑國公秦修儀,也不過是恩蔭入仕,論起本事來,也根本沒法子跟這個嫡長子相提並論。這些姑太太姑奶奶們或許沒有大本事,也不明白什麼大道理,但多年在婆家生活的經驗卻讓她們深深地明白,有沒有孃家人給撐腰是多麼重要的。若是能跟秦錚打好關係,以後不說在婆家受了委屈,就是自己的孩子的前程也能收益匪淺呢!
這樣的大環境下,就是二姑太太那對母女有幾句冷言冷語,邱晨也只當聽不到給忽略過去了。
認識了邱晨,這些姑太太姑奶奶見秦錚一直抱着阿滿,後來邱晨到這邊認人,就帶着一對兒女找了個座位坐了,親自張羅着給兩個孩子洗手,又倒茶拿點心的,顯見是極看重這兩個孩子……這會兒,也不管這兩個孩子是不是秦錚的血脈了,只要他看重,這些人自然也跟着看重,也先後相跟着過來,給兩個孩子送見面禮,又誇讚兩個孩子模樣好、規矩好、聰慧伶俐等等。
玉兒也是到阿福阿滿進了敞軒落了座,這才得以跟哥哥姐姐們湊到一處,那些姑太太姑奶奶們卻好像看不到玉兒和薇兒,只管着圍着阿福阿滿誇獎,二姑奶奶宜萱還好,性子豁達不會在乎這些枝蔓節末之事,田氏卻看得滿心往外冒酸水。
她這還是秦家的血脈呢,卻還不如兩個野孩子受重視!
邱晨也是第一次見到玉兒,就趁着這個空檔,從袖袋裡又摸出一隻兒童版的赤金嵌寶的鐲子給玉兒戴在手上。
田氏眼光一掃,就看到自家女兒手腕上金光寶蘊一閃,眨了眨眼睛,扯出一臉的笑來,湊過來客氣道:“她一個小人牙子,可戴不了這麼貴重的物件兒!”
邱晨笑笑:“不值什麼,只是上邊鑲的是老蜜蠟,在佛前開過光的,也能庇佑她們一二!”
“哎喲,這可是了不得的好東西!”田氏誇張地叫了一聲,擡起自家女兒的手腕子看了又看,一臉滿意地放下來,就聽旁邊的薇兒也舉着自己的手腕子道,“二舅母,我也有,也是大舅母給的!”
田氏臉上的笑容冷了冷,然後皮笑肉不笑地道:“這麼貴重的物件兒不是你個小孩子戴的,萬一磕了碰了或者掉了就可惜了,還是交給你孃親替你管着吧!”
薇兒撅撅嘴巴,縮回自己的手腕搖搖頭道:“這是大舅母給我的!”
說着,跳下座位,跑到另一邊跟阿福阿滿玩去了。
邱晨笑着跟田氏點點頭,招呼着玉兒道:“玉兒,要不要跟姐姐哥哥們玩,我帶你過去!”
玉兒自然歡喜不已地連連點着頭,拉着邱晨的手跟着去了阿福阿滿這邊。
幾個姑太太姑奶奶已經藉着跟兩個孩子送見面禮說完了話,秦錚雖然表現的沒有多熱絡,卻也自始至終表情溫和,遇到該說話的時候還會搭上一兩句,這樣,已經讓這些沒有孃家依仗的姑太太姑奶奶們歡喜不已了。
邱晨引着玉兒過來,恰好看到二姑太太母女也終於在衆人之後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過來。邱晨跟她們從不同的方向過來,卻好巧不巧地在秦錚和孩子們面前碰到了一起。
“連哥兒家的!”二姑太太一臉的嫌棄,卻又叫着秦錚的小名兒顯擺着她的親近叫着邱晨。
邱晨垂了眼簾,微微一曲膝道:“二姑太太!”
對於這樣的恨不能咬死她的人,她纔不會叫什麼姑媽。再說了,人家根本沒拿她當親戚看待,她也沒必要上趕着表什麼親熱。
“哼,我是連哥兒嫡親的姑媽,你即已經嫁給連哥兒爲妻,難道連一聲姑媽都叫不得?”二姑太太一臉晦氣地開口就是無端地指責。
邱晨微微垂着頭,卻沒有半點兒不恭不敬,乖順地應着道:“您教訓的是!”
這會兒,二姑太太的閨女淑儀表妹卻揚起一臉的笑,走上前來,寬慰道:“大嫂,我娘是拿着表哥當我哥哥呢,親不拘禮,倒是讓大嫂受委屈了。”
邱晨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躲開淑儀伸過來的手,仍舊恭恭敬敬道:“多謝表妹。但正如表妹所說,姑太太是長輩,看着兒女們不對的地方,就應該提點教育,若是不教育,讓兒女們做出什麼丟臉的事情來,她老人家也跟着丟臉不說,連整個樑國公府也跟着蒙羞呢!”
邱晨一臉的恭敬乖順,口中所說的卻是‘兒女’。她不論怎麼算可都算不得兒女,至於二姑太太的兒女是誰,這場中不用點名,就那麼一個好認的很。
淑儀臉色有些隱隱地泛青,恨恨地瞪了邱晨一眼,擡頭還得維持着僵硬的笑容來,越過邱晨看向秦錚道:“表哥,你新婚那日見了表嫂一面,沒有得空兒說話,今兒這一熟絡,表妹算是見識了表嫂果然不凡啊!”
秦錚正拿了一塊早熟的蜜桃給阿滿吃,聽到此話連眼皮兒都沒撩,只略略點點頭,一邊喂着阿滿,一邊淡淡道:“她是我的妻子,自然是不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