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天氣還不算太冷,燒了炭盆的臨湖水榭面對湖面的門全部卸掉,只剩下隱約的一層薄紗,隨風微微拂動,將湖面上的一片殘荷映襯的更似水墨畫一般,朦朧隱約,意境悠遠。
兩側的窗戶打開,入眼的則是大片大片望不到邊際的蘆花,隨着深秋的風盪漾起伏,一片雪白彷彿蓋了一層厚厚的雪。
邱晨從水榭的左右窗戶一路走過來,然後來到前面的露臺之上,兩葉扁舟,如兩片蘆葦葉泊在露臺下的小碼頭上,往遠處看百十米處,停泊着那一艘大船,要從臨湖水榭等上游船,只能通過小舟一渡碧波。
露臺下也生着幾叢低矮的蘆葦和蒲草,幾隻尚未南飛的水鳥在草叢邊徜徉,卻被人聲驚起,撲棱棱振翅高飛而起,遠遠地遁了去,剩下湖面圈圈漣漪,還有受驚的人們愣怔着緩不過神來。
邱晨拍拍胸口,安撫住受了驚嚇的心臟,擡頭看着一聲聲鳴叫着飛遠的水鳥們,失笑道:“是我們打擾了它們了。”
陳氏站在邱晨身後笑道:“聽湖上的人說,這一窩水鳥是咱們水榭建起來後在這裡安的家……以後常來常往的,估計它們也就不來了。”
邱晨笑而不語,心道若是日日有人來此飼餵,不僅這一窩水鳥不會走,想招來更多的水鳥也很容易。如今和不是現代生態惡化物種滅絕的境況,南沼湖裡可是棲息着許多種水鳥和野生動物,湖上的工人漁夫們,養殖魚類蟹類,種植蓮藕芡實菱角,卻不會去捕殺鳥類和野物兒,彼此之間竟然相處的很是和諧,而且,周氏養殖的鴨棚雞舍中,就有野鴨大雁等野生鳥類經常光顧,跟家養的雞鴨爭搶食物……周氏並不歡迎,還無數次驅趕野鳥離開。用周氏的話說,就是這些野鳥就是強盜,搶了飼料吃了,卻沒有半點兒貢獻,又不能下蛋……
看過臨湖水榭的佈置,邱晨很是滿意,有了這個底子,唐家再派人來佈置細節就很容易了。不過是些日常用的細小用具,還有茶具餐具之類的……
從臨湖水榭出來,徑直沿着一條半掩在蘆葦叢中的木棧道一路走,只需穿過一蓬密集高大的蘆葦,一行人就到達了南沼湖的莊子,也就是邱晨最先確定的那片高地,如今已經蓋了二三十間屋子,邊緣地帶還建了數個雞舍鴨棚,羊欄牛圈,雞犬相聞,牛羊呼應,很有些避世而居的意味。
經過兩年的經營,南沼湖的蓮藕、魚、菱角等物已經打出了口碑,不僅僅是雲家的酒樓客棧都來此進貨,就連其他一些客商也會過來購買魚蝦蟹子,還有蓮藕等物,最早的每天早上辰初就趕到了南沼湖,趕着馬車排在莊子的碼頭旁,等待漁船從湖上踩藕打魚歸來。有時候,馬車會從碼頭近旁一路排出來,十幾、幾十輛車子綿延出一兩里路,也是蔚爲壯觀的。
邱晨到達莊子的時辰很早,不過巳時中,下湖踩藕、捕魚的民壯們還沒返回來,等待購買魚蝦蓮藕的馬車也仍舊在碼頭上等待着。車伕和隨車的管事們分了兩處招待,管事們自然坐在碼頭邊的棚子裡廊檐下,有莊子上的婆子送上茶點,供他們飲食等待。也爲那些車伕們備了爐子水壺,旁邊的大方桌上放着只大茶壺,車伕門先伺候了驢馬吃上草料喝上水,這才或蹲或站地圍到方桌旁,興高采烈地捧上碗茶水,大聲小聲地說着各自的遭遇見聞,一片熱鬧喧譁。
陳氏跟在邱晨身後,見她停住腳看那些管事車伕們,低聲笑道:“咱們這邊種蓮藕的少,一出藕各酒店客棧都搶着來買,加上咱們家的魚也鮮,都是三四斤以上的大魚,一些大戶人家的管事也幹脆過來買……人就都擠在一塊兒了。”
說着話,那邊的車伕們最先發現了這一羣女眷,看上去爲首之人穿着雖然素淨,卻遠比普通莊戶人家的婦人穿着華麗,身後跟着的丫頭婆子也衣着鮮亮,還有幾名看上去氣勢不凡的護衛相隨……原本喧譁熱鬧着的車伕們片刻止了聲息,垂着手,撇開眼,默然下來。
見此情景,邱晨也不再停留,招呼一聲:“走吧!”帶頭朝着莊子裡走去。
周氏去了劉家嶴,楊樹勇忙着踩藕捕魚,這邊家裡的婆子家丁們各自忙碌着,也沒人看到她們。邱晨一行一路進了周氏的院子,青杏玉鳳提前兩步進了屋子。雖說周氏不在,屋裡打掃的還算乾淨,就是沒人燒炕,屋裡很是清冷。玉鳳和青杏又把隨身帶來的褥子坐墊鋪到炕上,又吩咐着跟來的玲兒梅子去燒炕燒水,陳氏和邱晨也進來了,就在裡屋洗了把手,上炕歇息。
好一會兒,玉鳳才端了一盞茶上來:“現生的火,讓太太等久了。”
邱晨接了茶,搖着頭笑笑,表示不在意,隨即朝着陳氏感嘆道:“這家裡沒個女人照應着就是不像樣子……等你幫着唐家大姑娘辦完這次宴客,就回去讓大嫂回來吧!”
陳氏笑着點點頭。她看到的可不止太太說的這些,剛剛兩個媳婦子明明就在外院的廚房裡,卻裝作沒看到……這樣的媳婦子還留着就沒意思了。只不過,這是大舅爺大舅太太的地方,她不好多言,若是在家裡,早就打上十杖革出去了。只不過,這南沼湖總歸是太太的產業,若是就這麼隨意放縱下去,終究不是個事兒,看樣子,還得抽空提醒一下太太。
正沉吟着,就聽邱晨吩咐玉鳳:“你去看看,院子裡還有什麼人,看看她們在做什麼……嗯,也不用做聲,只回來稟告即可。”
陳氏擡頭看了邱晨一眼,恭敬地垂了頭站在一旁。玉鳳已經答應着退了出去。
不過盞茶功夫,不等玉鳳回來,門外一個婦人的聲音傳過來,“哎喲,是海棠妹子過來了?”說着,也不等傳話,人已經挑了門簾子徑直進了屋。
邱晨捧着茶,也不動身,只擡眼看過去,就見一個二十一二歲年紀,穿着一身漿洗的乾淨的青花襖子絳色裙子的婦人從外頭走了進來,手裡還拎着一隻黑漆巴拉的大水壺。進了門仍舊腳步不停地一路朝着邱晨走過來,一邊腆着一臉的笑道:“哎,海棠妹子啊,你可別見怪,剛剛嫂子在廚房裡忙着做飯燒茶,沒注意外頭的動靜,你看看,你進來了也沒聽見……”
陳氏瞥了邱晨一眼,上前一步擋住這個媳婦子,一臉客套道:“不敢勞動這位嫂子,太太的茶剛沏上,不需添水!”
那媳婦子面色一變瞪了陳氏一眼,回身訕笑着將手中的茶壺放在地上,往前蹭了蹭,見陳氏不再上前阻攔,愈發膽大地靠坐到炕沿上,覷着邱晨笑道:“海棠妹子真是越來越出落得可人疼了,瞧瞧,這臉皮兒白的細的,再穿上這樣的綾羅襖子,哪裡還像是莊戶人家出來的閨女,說是管家小姐也有人信啊!”
邱晨心中好笑,這位真會自來熟,她看起來年齡也不比自己大,怎麼就敢這麼託大地自稱嫂子?她隱約記得,周氏曾經跟她說過,這位孃家姓劉,是楊家鋪子的媳婦,婆家與海棠孃家一樣都姓楊,只不過隔得遠了,好像出了五服了……去年瘟疫來臨逃難時死了丈夫,僅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兒相依爲命……周氏也是看着她們母女日子難過,纔將她找到南沼湖來做工餬口飯吃,後來周氏還跟她提過一兩回,說是這位楊劉氏性子爽利,手底下的活計也利落,做飯做菜一把好手,做衣裳做針線也很拿的出手……貌似,周氏還挺倚重的……當時邱晨沒怎麼在意,今日一看,居然是這麼個自來熟的?
邱晨面色不動,嘴角甚至習慣地掛着一絲微笑,端着茶默然不語的打量着這個往上湊過來的婦人。婦人年紀不大,二十出頭的樣子,容貌還算周正,只是眼角微吊加上突出的顴骨和削薄的嘴脣,給人一種刻薄之感!關鍵是,這個婦人的丈夫去世也就剛滿週年,她卻沒了半絲哀色不說,還穿上了顏色鮮亮的青花襖子,發間甚至還攢了一支亮燦燦的銀簪子……
邱晨的目光在銀簪子上一頓,一抹冷厲在眼底一閃而逝。當初周氏第一次去劉家嶴的時候,她送了一支銀簪子給周氏,因爲那時候家境剛剛有了起色,餘錢不多,邱晨挑選銀簪子的時候就特別上心,一共挑了六枝銀簪子,都是花朵造型的,其他幾支被她送給了蘭英和青山家的幾個,而她清楚的記得,送給周氏的正是一支玉簪花紋樣的。而如今,這支銀簪子就戴在楊劉氏頭上!
垂下眼簾,將眼底的冷然和厲色都掩了去,邱晨揚起一抹溫和的笑意來,開口道:“我這離家六七年了,家裡的事兒也生疏了,倒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了?你是……”
婦人臉上閃過一次窘迫,隨即就訕訕一笑,親熱道:“看看,都說貴人多忘事,海棠妹子居然連我都不記得了。我不就住在你家後頭……隔着不過兩條衚衕……哦,我家大妞她爹叫貴子,你以前都叫我貴嫂子噠……”
楊家鋪子雖說不算小村子,也沒有多大,統共就三條衚衕……這隔着兩條衚衕,都到了村子最北邊兒去了吧,就這,還不遠?
邱晨暗暗嗤笑着,臉上卻半絲兒不顯,一臉恍然道:“原來是貴子嫂子,我離家太久,真是記不真切了……”
婦人露出一臉的喜色來,正要開口說話,卻被邱晨打斷,道:“看貴子嫂子氣色不錯,穿的也體面,想來我貴子哥也挺好吧?你家大妞兒呢?怎麼沒看見?”
婦人臉上的笑容一滯,眨了眨眼睛,瞬間露出一抹悲色來,擡手自顧自地抹抹眼角,嘆氣道:“那是個短命的,去年瘟疫來了非說要帶着一家人去逃荒避難,我怎麼說都說不聽,好了,他一條命加上妞子爺爺奶奶兩條老命都撂在了路上,只剩下我一個,揹着大妞討飯討食地好不容易捱回來……”
邱晨捧着茶,不動聲色地看着明明沒有半分傷心,卻不停抹着眼的婦人表演。
那婦人表演了一陣子,也沒等來邱晨的半句安慰,有些悻悻地抹了抹眼角,一臉強笑道:“唉,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海棠妹子今兒過來也沒提前說,這裡也沒備下啥好菜……不過,你大哥過會兒就帶人回來了,有藕有鮮活的大魚,不瞞海棠妹子說,嫂子我做魚可是最拿手的,過會兒嫂子給妹子燉條大魚吃吃……”
說着,婦人目光掃過空曠曠的炕桌,見炕桌上只放着一盞清影細瓷茶盞,連忙笑着起身道:“噯,看我,看到妹妹親不過來,就說些沒用的了,妹子一大早趕過來,這會兒必定餓了吧,嫂子這裡還有些點心,都是安陽城裡稻香村的細點心,我去給妹子拿來墊墊飢……”
說着話,婦人竟然毫不遲疑地走向角落的大櫃子,擡手打開櫃子從裡邊拿出兩隻雕工精細的點心盒子來,滿臉堆笑地討好着送到邱晨面前的桌子上,打開點心匣子,讓着邱晨:“海棠妹子,快嚐嚐,這稻香村的細點心也不知道怎麼做的,比什麼老盛魁的好吃多了,又香又軟又甜的……知道我喜歡吃,樹勇大哥特意買回來的……”
聽了這話,邱晨也完全沒了看戲的心思,眼底也徹底冷了下來,只嘴角挑着一絲嘲諷的笑,覷着婦人道:“剛剛我還說,我大嫂不在,屋子裡也收拾的這麼利落,看樣子……倒是讓你受累了!”
“嘿嘿,海棠妹子客氣的,哪裡說得上受累啊……樹勇大哥一個人在家,總得有個人幫着收拾打掃着不是?再說了,周嫂子臨走也託付了我,我也不能辜負了周嫂子的託付不是!”婦人笑的臉上簡直開了花,嘴裡雖然客套着,臉上一抹得色卻沒有掩飾。
若不是那個傻婆娘走了,她哪裡有機會到這個屋子裡來……不能到這個屋子裡來,怎麼有機會接觸楊家老大……若是能跟了楊家老大,哪怕是做妾,以後也不愁穿着綾羅,也不愁吃香的喝辣的……更何況,就周氏那個蠢婆娘,說不定她還能將她扳倒扶正了呢……
哼,還真是沒辜負大嫂的託付!
邱晨垂了垂眼,將眼中的狠厲之色掩了去,也不擡眼,淡淡道:“如今這湖裡活計多,一年到頭我大哥也離不開……大嫂若是常年陪着在這裡自然最好,能夠照應着大哥的吃穿用度。可照顧了大哥,難免就坦了家裡的老爹老孃。唉,有時候我都恨不能再找個大嫂,也好分開來,一個照應大哥,一個回家孝敬爹孃。爹孃以後一年比一年老了,上了年歲的人,身邊沒個人照應,哪裡能讓人放心啊!”
這一番話,可算是說到婦人的心眼兒裡去了,就見她滿眼放光地瞅着邱晨,連聲道:“還是海棠妹子說的在理,可不就是這樣,老人們年紀大了,身邊可不能沒個人照應……周嫂子最孝順,讓她回去照應着二老,海棠妹子也就能放心了!”
邱晨心中冷笑,她爲了說話故意忽略了家裡的二嫂,這位居然也就順杆子爬上來了,還真是迫不及待啊!
雖然這麼想,臉上卻露出一抹爲難來,嘆口氣道:“我想是這麼想,可一時半會兒哪裡去找合適的人去?又要知根知底,又要勤快麻利,又要真心地待我大哥好,才能知疼知熱的……”
那婦人臉上的笑容僵了片刻,隨即垂着頭露出一臉的扭捏之意來,哼哼着,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道:“那個,看着海棠妹子爲難,我這心裡難受的……比我自己爲難還疼!……海棠妹子,若是不嫌棄我,我倒是願意替海棠妹子分分煩難!”
這話一出,邱晨沒有太多的意外,畢竟她見過現代的女人比這個奔放豪爽的多了去了,還有好些女子向男子當街求婚的呢。可這個時代,這種話就太出格了,旁邊一直沉默着的陳氏都露出了一臉詫異驚訝,更別說青杏和玉鳳兩個丫頭了,根本掩飾不住滿臉的驚駭和鄙夷,瞪着婦人的眼睛幾乎要脫出來了。
“哦?此話當真?”邱晨愣了愣,隨即一臉驚喜地問道。
“嗯,當然當真!”婦人垂着頭,似乎是一臉羞臊地低聲道。
邱晨微微眯了眯眼睛,盯着婦人低垂的頭顱,還有發間那一支銀簪子,片刻,方纔嘆息道:“唉,不成不成。”
婦人顧不得裝羞澀,猛地擡起頭來看向邱晨:“海棠妹子,這是嫌我是寡?婦?還是嫌我帶着個孩子?”
邱晨瞥了她一眼,嘆息道:“寡?婦倒不礙……”
言下之意,就是嫌棄帶着個孩子了!
婦人的臉色白了白,但想及即將到手的富貴,還有那穿不盡的綾羅綢緞,吃不盡的山珍海味,終是咬牙狠心道:“既如此,我就把大妞……把大妞賣了,也讓她託個好人家過好日子去!”
邱晨眯着眼睛盯着婦人臉上的決絕,擠出一絲冷笑來道:“這,不大好吧,我可不想楊家落個拆散骨肉的名聲!”
剛剛那句話既然已經說出了口,婦人自襯着已沒了迴旋的餘地,乾脆決絕道:“海棠妹子放心,我自己去找人,絕不讓楊家但上半點兒名聲!”
說着,婦人就有些急不可耐地往外走。
邱晨輕咳一聲,使了個眼色,玉鳳和青杏兩人往門口一站,就擋住了婦人的去路,笑着道:“請留步,我們太太還有話要說呢!”
那婦人被人攔住,微微變了臉色,聽到這話方纔緩了口氣,轉回身來,擠出一臉的笑意,看着邱晨討好道:“海棠妹子,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邱晨不急不緩地喝了口茶,將茶杯往桌上一放,淡淡道:“你一個婦人家,一下子去哪裡找這樣的人去……萬一出了什麼意外,我也不好跟大哥大嫂交待。這樣,我買丫頭僕人也認識了個牙婆,最是公道的,不若我打發人去請了她來……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好囑咐囑咐她,替大妞找個好人家,別讓孩子受了苦遭了罪,……唉,此事雖不是我楊家之過,卻終究覺得於心難安!唉,要不,這事兒就算了,我再尋摸合適的人去……”
婦人微微露出一抹驚訝,聽到邱晨最後一句話,心中焦急,哪裡還顧得上別的,立刻滿口答應着:“都是我自願賣掉大妞的,絕對不幹楊家的事兒!……就勞煩海棠妹子喚那個牙婆來……”
邱晨嘆息着,一臉難爲不情願地,好半天才輕輕點了點頭。看到邱晨點頭應下,婦人臉上的緊張散了去,爆出一團驚喜來。
只不過,不等她再說話,邱晨又擡起眼睛,看着她緩緩道:“另外還有一事,我也要說到前頭……”
“妹子請說,請說,但凡我做得到的,必不是問題!”婦人一臉迫切地保證道。
邱晨點點頭,道:“我家裡既然已經有了大嫂,我大哥又是平頭百姓,沒有官職爵位,自然不能三妻四妾的……這雖然說是再找個嫂子,卻也只能是爲妾,而這妾麼,自然就不是娶,而是納。這納妾,是需要籤身契的,不然可沒辦法往官府裡存檔!”
婦人似乎有些意外,垂着眼考慮了片刻。她早就知道自己只能做妾,做妾籤身契……籤就籤唄,簽了身契也跟丫頭婆子不一樣,也是做主子的……
片刻功夫,婦人就好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
邱晨籲出一口氣來,看着她感激道:“你這麼通情達理,我真替大哥大嫂高興……這樣,打發人去傳那牙婆來,就讓她帶兩份身契來你簽了,可好?”
“好……”婦人一口應下,卻似乎又覺得自己有些過了,連忙垂了頭羞澀道,“都聽妹妹安排!”
“這可是你們母女倆的大事兒,我可替你做不了這個主,我這就打發人去叫那牙婆子,去安陽城再返回來,最少也得大半個時辰,趁着這會兒功夫,你也回去替大妞收拾收拾衣裳,你也好好想想,籤契書之前,你後悔可還來得及,別簽了契書以後,你再後悔,朝我哭哭啼啼地要女兒,我可沒處給你找去!
婦人諾諾地應着,臉上強擠着笑,似喜似悲地退了下去。
邱晨輕輕地垂下眼,吐了口氣。那個孩子終究是無辜的……可她不得不這麼做!
陳氏上前道:”太太,我給你添上水吧!“
邱晨也不擡頭,只低聲應了,終究是硬着心腸吩咐道:”讓秦禮親自跑一趟,儘快將黃婆子接來,一定要趕在午飯前……嗯,讓她把契書備好,兩個人的!“
陳氏答應着,拿了茶盞遞給一臉驚懼卻還算鎮定的玉鳳,又瞪了微微顫抖着的青杏,這才轉身出去,找秦禮吩咐去了。
秦禮騎馬進城,速度比坐車快了不少,不過半個時辰稍多一點就帶着黃婆子趕了回來。將手軟腳軟的黃婆子從馬背上拎了下來放在地上,看着她站穩了,這才道:”我家太太在二進屋裡等着你呢,快去吧!“
黃婆子一臉土色地答應着,擡腳就往後院裡走,卻奈何被秦禮拎在馬背上一路狂奔,近乎嚇破了膽,這會兒腿軟的根本使不上力,腿腳一動,竟然差點兒撲出去。幸好秦禮沒還沒離開,伸手一把扯住她,才免得她撲倒在地。
煩惱地看着幾乎斷了氣兒的黃婆子,秦禮不耐地搖搖頭:”真是沒用,我們夫人……“
後半句話到了嘴邊,又被秦禮嚥了下去,只一手拎着黃婆子到了二門上,往裡招呼着,陳氏匆匆迎出來,他這纔將黃婆子交給陳氏,自轉回去照顧打理馬匹去了。
自從那婦人離開之後,邱晨就坐在炕上沒有動過。這會兒,見陳氏半攙半扶地將黃婆子帶進來,這才暗暗嘆了口氣,打點精神擡起頭來。
”見,見過夫人!“黃婆子磕磕巴巴地問候着,撲倒在地磕了個頭。
黃婆子給林家送了兩回人,認得邱晨。從最初的衣着簡陋素淡的小婦人,不過兩年時間,眼前的婦人容顏未變,身上的氣勢卻大大不同了,再也沒了當初的寒酸和些許的侷促,只那麼淡淡地看着她,已經讓黃婆子不自覺地恭敬謹慎起來。
邱晨笑笑,擡手示意着玉鳳青杏:”黃媽媽這是怎麼了,怎地如此多禮起來,快扶起來!“
玉鳳青杏經過這半個時辰,也漸漸鎮定下來,只臉色上比往日不由自主地多了些恭敬謹慎。
聽到邱晨吩咐,兩個丫頭連忙上前將黃婆子扶了起來,又按照邱晨的吩咐搬了張凳子讓黃婆子在炕下坐了,玉鳳逼着手退到一旁侍立,青杏則轉身出去拿了只茶碗子進來,倒了杯熱水遞到黃婆子手裡:”媽媽請喝茶!“
”噯,謝過姐姐!“黃婆子欠着身道了謝,重新又坐了。
邱晨這才笑着道:”此番有點兒急事,着急忙慌地請了媽媽過來,讓媽媽受累了,還望媽媽不要着惱!“
”看夫人說的,婆子能爲夫人效力是天大的福分,哪裡會着惱去!“黃婆子這會兒已經緩過些勁兒來,臉上的表情也舒展了些,堆着一臉的笑,奉承着,”夫人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只要婆子能出上力的,必定盡心盡力給夫人辦好!“
黃婆子做牙婆不是一日兩日,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多在大家戶裡走動,一些私密事兒見得多了。她一個牙婆能做的無非就是買賣人口,人家找她不問買人的事兒,自然就是賣人唄!想來又是哪個丫頭不長眼,惹了這位夫人了……
邱晨笑着點點頭,擡眼給青杏使了個眼色,青杏垂着手答應着退了出去。
邱晨笑道:”是我們村裡的母女倆,家裡老人、丈夫都不在了,就她一個婦人拖着個小丫頭也難以過活,這不,就想着找黃媽媽給她們母女找一處能活命的地兒,不要多好,能吃飽穿暖,不受凍餓之苦,也就夠了。“
黃婆子對着滿臉的笑連連答應着,心裡卻明白的很……活命的地兒,這位夫人據說可是頗有身價,還能養不了一對母女?隨便安排個活計,哪怕是打掃粗使也夠了,又怎麼會再找活命的地兒……
不過一句話功夫,青杏就帶着剛剛的那個婦人轉了回來,此次回來,那婦人手裡挽了個包袱,另一隻手裡牽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小姑娘身形瘦弱,梳着兩支羊角辮兒,穿着一身紅色碎花棉襖褲,瘦小的一張臉只有巴掌大小,鼻子嘴巴不顯,只有一雙大眼睛烏黑晶亮的骨碌碌打量着屋子裡的衆人。
婦人顯然不像剛纔那樣自在,眼睛微微泛着紅,明顯是哭過了。邱晨瞅了一眼,就硬着心撇開了眼,招呼着道:”這就是黃媽媽,你們母女見過吧!“
婦人有些驚恐地看了看黃婆子,終是領着小丫頭來到黃婆子面前,推着小丫頭給黃婆子行禮,自己也曲膝行禮道:”這個嬸子,我們娘倆過不下去了,我這才狠心將閨女交給你,還望嬸子心善積德,替我這閨女找個好人家……至少讓她別太受苛責了……等我以後有了銀錢,說不定還……“
話說到這裡,婦人彷彿受了驚嚇一般戛然止住,下意識地轉頭看了邱晨一眼,見她低着頭喝着茶,似乎根本沒注意這邊的動靜,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拉着小丫頭在黃婆子面前跪倒磕了個頭:”我就將閨女託付給嬸子了!“
黃婆子見多了賣兒賣女的,可那些人家要不就是實在過不下去了,要不就是家裡不爭氣欠了債的……可看眼前這個娘倆,穿着還算體面,漿洗的也乾淨,看臉色也不像受飢寒的,怎麼就要將自己唯一的女兒賣掉吶?
心裡琢磨着,黃婆子覷了邱晨一眼,堆着一臉的笑道:”這個你放心,我黃婆子最是講究這行裡的規矩……雖說做的是人口買賣,可能往好處送的,斷不會害了她去。你就放心把小丫頭交給我吧,我必定斟酌個好人家將她託付過去,不會讓她受了飢寒之苦的。“
”那就多謝嬸子了!“婦人似乎鬆了口氣,露出一抹喜色來道着謝。
小丫頭這會兒聽出不對勁兒了,緊緊攀扯着婦人的衣袖,低聲道:”娘,我哪裡也不去,我就跟娘在一起……“
”妞子,聽娘話,跟着這個奶奶去住幾天,幾年娘就去接你回來……“婦人蹲下來好言勸哄着孩子。
孩子哇地一聲哭起來,死命地摟住婦人的胳膊哭着哀求道:”娘,別不要我,我聽話,再不惹你生氣了……“
邱晨緊咬着嘴脣,幾乎要將下脣咬破,孩子的哭聲讓她的心顫抖着,撕扯着她的良知和道德標準……她擡手揮了揮,陳氏連忙上前,拉着那婦人道:”你們母女還是去外頭商量商量吧,別孩子不願意……“
黃婆子也知機地站起來,跟陳氏一人一邊兒,半拖半架着孃兒倆出了屋。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遠,一路穿過院子,去了倒座房裡,終於成了隱約可聞,邱晨顫抖着手將茶盞放在炕桌上,發出咚的一聲,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過了兩盞茶功夫,外頭的哭聲聽不到了,只有黃婆子跟着陳氏後邊走了進來。
黃婆子滿臉笑意地舉着兩張契書遞給陳氏,陳氏又送到邱晨面前。
邱晨也實在不想看,只擡擡手:”你看好了就行!“
陳氏點了點頭,”母女兩人都是自願賣身,身價銀分別是十兩和五兩!“
邱晨點點頭,一聽這價格就知道黃婆子終究是看了她的面子給了個高價,不然,她買個丫頭不過五六兩銀子,那麼個三四歲的小丫頭,黃婆子怎麼捨得出五兩銀子!就是那個婦人,姿色平平,又沒甚手藝,撐破天能賣八兩銀子,她卻給了十兩……
也好,有了這十五兩銀子,以後再想自贖可就要費心掂對着了!
”陳嫂子,你去看看……給那孩子拿上點兒吃食,別虧待了她!“
陳氏點頭應了,目光一掃,將青杏和玉鳳也帶了出去。
邱晨垂着眼默了片刻,終於擡頭看向黃婆子,道:”今兒這娘倆,在安陽府也沒什麼親人近親了,你既然接了這個事兒,就給費費心,好好用心找戶好人家將那小丫頭安置了,不拘着在安陽還是別處,只要主人家心善、寬厚……就行!“
黃婆子心裡明白的很,自然不動聲色地連連應承着。邱晨從荷包裡摸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子來往前推了推,笑着道:”這件事辦完,我還要勞煩媽媽替我費費心,尋找幾個聰慧機靈的丫頭僕人來。我不要別家打發出來的,要你知根知底的,十幾二十個都行,只要人好!“
黃婆子不但相看人口拿手,看銀票子也是門兒清,目光一掃,就認出邱晨拿出來的是五十兩的銀票子,登時臉上笑開了花,連連應承着道:”夫人儘管交給婆子,不出十天,婆子必將夫人要的人送到府上去,讓夫人再過眼好好挑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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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家裡有事……更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