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一派繁華春景,至於暗地裡怎樣激流洶涌就不關普通百姓們的事兒了。
三月三上巳節,當今聖上帶領諸子羣臣在西苑遊園祓禊,尋常百姓和品級低的官吏、商戶不能隨幸,自然就都涌向城外的幾處春景勝地,自然也會效仿當今倡導的祓禊祭禮,最少不了的自然就是觀賞春日美景如歌如畫。
上巳節後,齊王楊璟鬱就尋了個理由滯留在京裡,一直未再下南直隸。每日裡倒是規規矩矩地按部就班,或輕車簡從地往京郊各處巡察探訪民情,看在別人眼中不說怎樣,看在聖上眼中,卻流露出兩次欣慰之情來。
當今還對身邊人感嘆過,說性子陰鬱的三兒出了趟京城,體驗民情之後,竟是長進了,知道體察民間疾苦了。
至於這位長進了的齊王殿下?體察民情,體察回幾名姿色出衆的民女填充到他那本就壯觀的後院中,不禁皇帝沒往心上放,就是一般大臣估計也沒幾個上心的。
相比起來,另外兩個成年已經封王的皇子,仍舊署理禮部的大皇子誠王楊璟馥,和回到京裡就幾乎天天往太醫院鑽的雍王楊璟庸,前者低調平淡,後者則有人忍不住撇嘴腹誹,這位前些日子一時的矚目,或許只是得了誰人的點撥,本質還是那個不問世事,習慣於研習這些雜術的低調皇子罷了。
隨即,京城四周隱隱地又起了一股暗流,每年冬季多發的水痘、麻疹,甚至痘瘡,今年竟在春天出現了,開始只是隱隱聽說京郊有人生了痘瘡,沒幾日功夫,竟然連京城裡的一些小孩子也開始避痘,一時間,不分高門大戶還是尋常百姓人家,只要家裡有十歲以下幼兒的,無不緊張起來,打疊起全副精神,很快就幾乎成了家家閉門謝客,以預防痘疹娘娘找到門上來。
進了四月,天氣日漸暖熱起來,本來應該早就退去的痘瘡流行卻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京城內外,已經有好多幼兒因爲沒避過痘疹侵襲而夭折。特別是城外村子和城中清貧人家的孩子,因爲避痘不利,患上痘疹的比例更多,隨後醫治、看護又不得力,夭折比例就更高。一時,京城內外,一片愁雲慘霧,不時就有人家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嚎啕。
四月初三,按理是閣老六部主官的小朝會,按制,在京公侯王爵俱要覲見,大皇子誠王一如往日站在了朝班最前,與三皇子齊王依次而立,至於沒出現的二皇子雍王,諸位朝中大佬沒有那個感到異常,那個雍王十多年無聲無息的,哪怕之前出了一回風頭,也沒有幾個大佬真正在意這位隱身皇子。
小朝會本就是每日皇帝例行問事,左近又沒什麼大事發生,也就是大皇子誠王代禮部上了個勸農的摺子,其他各部多是些例行上奏,並沒有什麼要緊之事,小朝會很快也就接近了尾聲。
皇帝身側的大太監韓喜正要宣佈退朝,就聽得門外的執事太監稟報:“雍王請見!”
這一嗓子讓早起有些昏昏欲睡的諸位朝官登時激靈靈清醒過來,各人面面相覷間,上頭的韓喜已經得了聖上的吩咐,尖聲喊道:“宣!”
今日小朝會這些人畢竟是久經宦海之人,雖然很是驚異這個雍王不着調,但偷眼看到上首端坐的皇上臉色和緩,並無絲毫異樣,更無怒色,不由都暗暗壓下心裡的種種猜測,端正站好,靜觀其變。
宣見聲傳出去,須臾,雍王楊璟庸一身丹寧色常服,滿臉喜色地走進了乾清殿。
進得殿門,楊璟庸也不理會殿中衆人,徑直大步走到丹陛前跪倒叩拜。待得皇帝一聲‘平身’,楊璟庸利索地提着袍角站起身來,正要開口說話,旁邊的齊王楊璟鬱陰陰地開口道:“二哥自來閒散不羈,不來朝會也就罷了,怎地來了還如此裝扮……二哥眼中可還有父皇?”
楊璟庸似乎是反應慢半拍,愣怔了一下,才斂了滿臉的笑容,斜睨了一臉怒色壓抑不住的楊璟鬱,哂然一笑道:“三弟都說了,二哥向來閒散不羈,這個父皇也是知道的。況且,如今朝會之上,父皇尚未垂詢,三弟就越俎代庖……”
說到這裡,楊璟庸頓住話頭,笑着睨了楊璟鬱一眼,卻不再繼續說下去,轉而徑直回頭對上首一直未發話的皇上拱手道:“父皇,兒臣今日急匆匆而來,是有喜訊要稟告父皇。”
“哦?有什麼喜訊?”一直端坐靜觀兒子們鬥嘴的皇帝擡了擡眉毛,露出了一抹興味之色。
那邊楊璟鬱一臉陰鷙地盯着楊璟庸,似乎還要說些什麼,卻被一直不動聲色的誠王拉住,只能有些不甘地瞪着跟皇帝奏對的雍王楊璟庸,恨不能將對方的脊背盯出個洞來。
很可惜,楊璟庸這會兒根本沒有閒工夫理會他,正一臉喜色地跟皇帝報喜:“……前兒臣督太醫院院正宋珂和右院判正趙玉玄試驗牛痘熟苗,尋百名幼兒種痘試之,如今半月已過,試種人家周邊有未種痘者,多名幼兒生痘,至今已有兩名幼兒病亡……但百名試種牛痘的幼兒卻無一人患痘。有此,牛痘之法避痘可靠有效,推廣之,必將驅痘患,解民危,慰父皇之憂……如此,景順朝後,國民將再無痘患之憂,父皇聖心爲民,也必將被萬世傳頌。”
“哈哈……好,好,果然是大喜之事!”一直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猛地站起身來,大笑着稱讚。
堂中衆位大佬至此彷彿才醒過神來,也紛紛上前恭賀道喜。
齊王楊璟鬱臉色陰沉的幾乎要滴下水來,眼睛一眯就要上前。誠王楊璟馥手略略一擡,似要阻止,卻在半路又落了回去,眼見着楊璟鬱上前躬身奏稟,他又面色從容的往後退了一步,神色淡然地做起了壁上觀。
“兒臣也恭喜父皇……只是,兒臣近日學着打理庶務,瞭解民情,知道百姓多隻存溫飽之心,若無痘疹盛行,恐無人肯花錢種什麼牛痘……故而,兒臣擔心,二哥所說‘牛痘’之法雖好,真正推行下去怕是會阻力重重。若是不想出妥善之法,怕是父皇的一片憂民之心就會被延擱了,說不定反而會引起百姓抱怨反感,反而不美。”
楊璟鬱先是開口稱讚,繼而又提出‘牛痘’推廣不易,這就涉及到了錢糧之事。這種事最爲敏感,就連掌管戶部的戶部尚書也縮了縮肩膀退了開去,其他人更是登時緘默,只偷偷地關注着皇帝的臉色,暗暗揣摩着聖心,別讓這件棘手的喜事落在自己身上纔好。
皇上此時已經重新在龍椅上落座,臉上的喜色也收斂了些,卻仍舊含着笑睇着丹陛下站立的兩個兒子,和聲道:“看得出老三這些日子學習庶務也確有長進了,能夠這麼快就想到‘牛痘’之事的推廣上去……那麼,以你的意思,這推廣上可是有什麼妥善之法?”
楊璟鬱一聽皇上這句問話,臉上立時露出一抹慚愧之色來,垂着頭拱手道:“兒臣無能,只是想到此處,卻未能在這麼片刻功夫想出妥善法子。”
謙遜了一句,楊璟鬱微微一頓,話頭一轉,看了身旁的雍王楊璟庸道:“不過,二哥既然着手試驗‘牛痘’之法多日,想必對如何推行‘牛痘’已經胸有成竹,是以,兒臣推薦此事仍舊由二哥辦理,想必以二哥的縝密,也必定會讓父皇滿意。”
皇帝睨着楊璟鬱說完,臉上的神色不動,但剛剛眼梢嘴角殘餘的笑卻淡了些許。
殿中衆人這會兒彷彿又恢復成了木雕泥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一人出聲。
一時,偌大的乾清殿竟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連呼吸都細的幾不可聞,明明或坐或站了幾十人,卻空寂安靜地彷彿成了一座空殿。
“呵呵……剛剛說朕的老三學習庶務有成,這會兒,這一番話,則是兄友弟恭,真是甚慰朕心吶!”半晌,上首的皇上突然輕笑出聲,開口又是對三皇子齊王楊璟鬱的一番讚揚。
皇帝出了聲,自然不乏應聲蟲,幾名大臣紛紛出言附和,一時,剛剛的沉寂彷彿不再,登時一片附和之聲,又拐着彎兒地讚頌聖上英明,方纔有如此出色的皇子。一片讚頌聲中,皇帝臉上的笑容卻不知何時已經斂了去,只剩下眼中幾不可見的隱怒。
皇帝一聲不發,下邊衆人的奉承附和聲漸漸低了下去。
就在大殿即將再次陷入一片安靜之際,掀起這一場熱鬧的主角雍王楊璟庸突然跪倒在地,揚聲道:“父皇,雖然兒臣愚鈍,於聰慧玲瓏處多不及諸位兄弟,但兒臣卻願意爲父皇分憂……兒臣自請,辦理‘牛痘’推廣之事,以儘快遏制痘疫,消減百姓之災,解父皇之憂……懇請父皇允准。”
景順帝臉上平靜無波地看着跪倒在丹陛下的二兒子,沉默半晌,就在大殿中諸人紛紛屏住呼吸,以免皇帝發怒波及自己之時,景順帝笑了。
“好,好,好一個愚鈍卻願爲朕分憂!”笑着大聲讚揚了一句,景順帝卻沒有立刻答應雍王的請求,轉而目光看向一直保持着靜默的戶部尚書,“韋鈺,你那邊能撥多少錢糧出來?”
被點名的戶部尚書韋鈺嚥了咽口水,穩步上前,在雍王、齊王身後跪倒,奏稟道:“回皇上,戶部去年所得賦稅,除卻軍餉、河工、賑濟諸事外,所餘無多,臣粗略估算了下,國庫能夠撥出的銀兩有限……嗯,此時大概只有兩萬兩銀子!”
朝班中一身真紅貯絲朝服的魏太師瞪了韋鈺一眼,奈何這位垂着眼根本沒看到,或者看到裝作沒見,頓了頓,繼續道:“再過兩月,麥收後得了新賦,國庫就能再撥一批銀兩,雖然數目可能也不大,但臣認爲這牛痘也非一趨而就之事,隨着銀錢劃撥,一城一地推行過去,不過三五年,我大明也將淨除痘疫之擾!”
皇帝默默地聽着,待戶部尚書稟奏完,略略沉吟片刻,隨即臉上現出一抹欣慰,道:“韋愛卿所言篤實沉穩,甚合朕意,既如此,就照韋愛卿之意吧!”
“是,臣遵旨!”韋鈺叩首行禮應下,起身後躬身揖手,緩緩倒退回到朝班中。
“璟庸,方纔韋鈺之言你可聽到?”皇帝轉眼看向一直跪在丹陛下的二子三子,目光最後定在楊璟庸身上開口詢問。
“是,兒臣聽到了!”楊璟庸神態鎮定平靜,朗聲迴應着,卻不等皇帝開口,擡頭看着皇帝,繼續道,“父皇,兒臣還有一事未曾稟奏……”
此話一出,剛剛針對韋鈺的,還有各自揣摩的齊齊矚目過來,就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也略感意外道:“哦?還有何事?”
楊璟庸往前膝行一步,垂首叩拜道:“推廣牛痘之法,兒臣之前就有了個大致的想法。此法若能推行,不但牛痘推行不許朝廷國庫花費一分一釐,就連河工修繕、築路修橋,甚至賑濟救災,都將大大減少國庫花費,甚至不許國庫花費一兩銀子。”
一聽這話,衆位大臣無不面露驚異之色,一番面面相覷之後,再次齊齊將目光盯在了雍王身上。
上位的景順帝驚訝之後,隨即失笑道:“你想的什麼法子?莫非又是你之前在南直隸用的什麼慈善募集之法?”
楊璟庸擡頭看向皇上,露出一絲赧然之色,道:“父皇英明,慈善募集確是一種緊急募集銀兩的法子,但不能成常例,成常例則商戶鄉紳盤剝太過,生出怨憤之心事小,若是因此致使鄉紳商戶傷了元氣,進而影響到商稅地賦,就無異於殺雞取卵,得不償失了。”
“哦,那你說說,又想出什麼新法子了?”皇帝很感興趣地繼續追問着。
楊璟庸從袖袋中取出一份奏摺,雙手託舉,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韓喜快步走下丹陛,雙手接過奏摺,返回丹陛之上,交到皇帝手中。
景順帝覷着下邊跪着的二兒子,臉色從容鎮定,沒有半分緊張之色,就連望過來的眼神都淡定非常,而且清亮淡定,不驕不躁;相比之下,跪在其側後方的三兒子卻正臉色陰沉,滿眼惡毒地盯着自己二哥的背影……
這一比較之下,對比如此強烈,簡直能稱之爲優劣立辨!
只是,畢竟都是他的兒子,長子、三子還是他頗爲尊重的元后所出,念及結髮之情,每每總想寬宥一二,卻每每總是越來越讓他失望。
收回目光,將眼中的一抹失望和苦澀掩下去,景順帝展開手上的摺子,飛快地瀏覽起來。
原打算瀏覽大義,但一看之下竟被摺子的內容所吸引,甚至有些語句,他竟反覆看了幾遍,細細一番斟酌,不知不覺,已是一刻鐘過去,皇帝才終於從摺子上收回目光擡起頭來,看向仍舊淡定從容地跪在丹陛下的二兒子,緩緩問道:“你所說可以不用國庫調撥一兩銀錢的法子就是--以工代賑?”
楊璟庸並無異色,恭恭敬敬道:“是的,兒臣這個想法是在南直隸時就有了……”
“哦,也是在南直隸時想到的?可有具體緣由?”皇帝似乎對南直隸很感興趣,打斷了楊璟庸的回話詢問道。
“回父皇,兒臣不敢隱瞞,當時兒臣是見到某個莊子因爲大雨耽誤了秋耕,眼看着秋收無望莊戶們就要捱餓,那莊田的佃主就出了個法子,讓莊戶們種植應季菜蔬和冬季儲存的蘿蔔白菜等物,由她收購,賣菜的銀錢直抵佃租之外,所餘部分竟然比一季秋糧所得尚豐……另有一些莊戶未曾佃租田地的,那佃主就以耕作自留耕地之工抵扣接濟,同樣,讓這一部分莊戶也有了糧米冬衣,不至於凍餓……由此,兒臣就想到了這個‘以工代賑’之法……兒臣不敢隱瞞,原本,兒臣打算將其用在易水河工的修繕,和南直隸的災後賑濟之上的……”
一說到南直隸的河工和賑濟,侃侃而談的楊璟庸臉上露出一抹感嘆住了口。但就這些已經足夠了,齊王楊璟鬱看向他的目光更加陰沉,竟似乎忘記了身在何處,隱隱露出一抹惡毒之色來。
上面端坐的皇帝也微微斂了臉上的喜色,凝視着叩首在地的二兒子,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飛快地掃過三子和旁邊一直作壁上觀的長子,心中暗歎着,開口道:“你雖然有了成算,但畢竟剛剛接觸庶務,特別是銀錢賬務上……韋鈺在賬務上最是精通,你下去後好好跟韋卿商議,虛心請韋卿替你斟酌一番,再重新呈奏上來!”
雖說沒有立刻答應雍王的提議,皇帝的話卻基本定了性,再加上又欽點了戶部尚書韋鈺,讓他幫着雍王斟酌商議,又加了一個‘虛心請教’的詞,這其中隱約就有讓雍王拜師的意思在了,這一番下來,雍王將戶部收入勢力範圍幾乎是順理成章之勢……至此,不禁朝堂中各位大佬矚目,就連一直端肅未曾參言的皇長子誠王楊璟馥也終於睜開眼睛看過來。
對於這些,楊璟庸似乎統統沒有察覺,只聽道皇帝的肯定之語,臉上綻開一抹喜色,恭恭敬敬地叩頭謝了恩,即刻起身,轉身就來到戶部尚書韋鈺身前,躬身長揖道:“還望韋大人不要嫌棄璟庸愚鈍,多多教誨!”
雖然有皇帝發話,韋鈺也不敢這麼大喇喇地受了一位王爺的禮,連忙側身就要讓開,卻聽上位的皇帝笑道:“韋愛卿,既然請你教導於他,這個禮也是受得的,你就不用過謙了!”
皇帝再次發話,韋鈺也不敢躲了,僵着身子受了雍王爺楊璟庸的長揖,也拱手回了個半禮,這纔在衆目閃爍下,如芒在背地捱過了這件事。
隨即,韓喜再次確認諸臣無事稟奏,隨即宣佈退朝。
楊璟庸隨着衆人叩送了皇帝離開,乾脆跟着韋鈺一起走出了乾清殿。
離開乾清殿,韋鈺也是獨來獨往慣了的,此時跟着楊璟庸也只是最初稍稍有些不適應,很快也就泰然處之了。
來到殿外,天地開闊了,寥寥數名重臣也就顯得零落起來。特別是誠王和齊王出了乾清殿即可匆匆離開,數名臣工也隨之離去,像楊璟庸和韋鈺這樣慢條斯理往外走的,漸漸地身邊也就清淨起來。
韋鈺一邊不疾不徐地往外走,一邊淡淡道:“剛剛雍王談及,‘以工代賑’是在南直隸的一個莊子所見而生,依微臣看來,雍王所見應該不止那兩件事吧?”
楊璟庸似乎沒想到韋鈺居然這樣問,臉上閃過一絲意外,隨即笑着答道:“韋大人說的是,我在那個莊子上所見甚多……只不過,有些事情太過冗雜,並不適合拿到朝堂上說罷了。”
在朝堂上表現的一貫不苟言笑的韋鈺此刻卻似乎特別平和,又聽着楊璟庸去了自稱,於是也隨口道:“那能對我說道說到吧?”
“只要韋大人有興趣聽,自然無不可說處!”楊璟庸也笑的開朗,隨即就說了起來,“因水災瘟疫南直隸拋荒田畝衆多,我在南直隸時就會和當地官員確定了拋荒田畝數,重新發賣,我說的那個佃主也購得幾處。有一處新莊子緊鄰她之前的一處湖泊灘塗,她就召集莊子上的老弱婦孺去湖灘上挖掘荸薺,就以所挖的一部分荸薺作爲報酬,荸薺有人採挖,那些老弱婦孺也得以有了充飢飽腹之物,不至於在這青黃不接時成爲餓殍……”
楊璟庸講的不快,但從乾清殿出宮官員都是走西華門,一路走來怎麼也得小半個時辰,倒是也足夠他把一系列事情清清楚楚講完了。
韋鈺最初只是對楊璟庸所說的‘以工代賑’感興趣,漸漸地,他也聽出些東西來。
若說一件兩件事情是雍王親見也就罷了,但楊璟庸一口氣說下來,竟是足足說了七八件事情,而且,根據話中零星的信息不難判斷,這些事情並非一時之事,有些事是楊璟庸在南直隸時所發生,但有些事,比如楊璟庸提及‘青黃不接’,就明顯是年後初春時節的事情。雍王是年前返京,年後發生的事情,自然不是雍王親眼所見。而且聽楊璟庸提及‘老弱婦孺’,韋鈺很敏感地就聯想到了齊王接手的南直隸河工,京裡這些日子也有風傳,說齊王將十四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丁俱徵集到河工上日夜趕工,其中不但有未成年的小子和五十多的老者,更有甚者,就連之前患過疫病僥倖活下命來的人也無一例外……風傳,河工上民夫因體弱天寒,被強逼着下水挖掘河渠構築堤壩……據說,河工被苛責逼迫其狀極其悽慘,而且還吃不飽……凍傷凍病者衆,因此民工減員比例極高……
想及自己猜測的那個可能,韋鈺心頭猛地一跳,不由暗暗後悔不該提及這個話題。不過,此時他問也問了,楊璟庸該講的不該講的都講完了,韋鈺能做的也只能揣着明白裝糊塗。
捋着下頜上略顯洗漱的花白鬍須,韋鈺頜首感嘆着:“剛剛在殿上,聽王爺說及那佃主,我就覺得是個難得的,聽王爺這一番說下來,竟是讓我等久在朝堂的也不由汗顏。此人非但心智非凡,這份悲天憫人之心更是難得……”
楊璟庸似乎並沒意識到韋鈺的避重就輕,而是也附和着感嘆起來:“是啊,我當時初見也覺……驚豔,此後,哪怕我已回京,卻仍舊讓人時時關注,卻不想,真是知道的越多越讓人驚歎感佩不已。誠如韋大人所言,她不但心智非凡,而且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而更難得的是,她做這些事情,明明是懷慈悲之心施救濟之事,卻並非拿出錢糧來直接施捨接濟,而是用人做工種菜、種地、挖荸薺、挖藥材……甚至修繕莊子水利、房屋、植樹……這一系列活計做下來,那些人不但有了做工做得捱過飢寒,還因爲她給的報酬豐厚,那些人手裡多多少少都有了些餘銀,更爲難得的,那些人還由這些活計學會了採挖草藥,以後就多了一條自救之途;修繕了田莊上的水利、整理了耕地,來年佃戶們佃田耕種起來,就便宜得多了,田畝出產也就更爲可期……算起來,一個以工代賑,竟不僅僅只是賑濟了飢寒困頓,還將一年後,甚至多年後的事情都預先做了料理……這些事情總結起來,我才深感其中深意,其中用心,實在是,值得我等深思自省啊!”
聽着楊璟庸如此感嘆,韋鈺一時也默然了。
因爲韋鈺是初初聽說,剛剛一時沒有想的這麼深,經楊璟庸一點,竟是也頗有同感。只不過,這些對於一個久經宦海之人來說還不是最重要的,他此時更肯定的是,關於南直隸河工上風傳怕不是空穴來風……接下來,這件事情怕是就會在朝堂內外掀起波瀾……至於他,雖說奉了皇命爲雍王斟酌參謀‘牛痘’推廣事宜,但畢竟是在朝堂上過了明路的,他就放開手參謀斟酌,至於其他……能避還是避吧!
說着話,兩人終於走到了西華門,韋鈺要從此轉去六部戶部衙門辦公,雍王也有自己的事務要辦,於是就此分道,雍王很是自然地跟韋鈺約定了商談‘牛痘’事宜的時間,這才拱手辭過韋鈺,上了自己的八擡大轎。
韋鈺望着只是按規制並無過分奢華的王轎漸漸遠去,暗暗鬆了口氣,隨後眉頭卻緊緊皺了起來。
這位雍王一直不顯山不露水的,去南直隸之前,甚至鮮少出現在人前。自從南直隸回來,一鳴驚人,因功封王后,又就沉寂下來,今兒突然上了朝堂捅出這麼一件大事來……這些,頗有些來勢洶洶的意味,韋鈺其實並不怎麼在意,他向來秉承的是直臣、孤臣,只盡忠皇位上的那個,多年來,多方勢力拉攏不來就處處打壓,卻也被他一次次避過……依靠的也正是皇上的真心信任,聖眷優厚。
可今日朝堂上,皇上欽點了他幫着雍王斟酌參謀‘牛痘’之事,雖說他主掌戶部,這個欽點也不算無的放矢,可這會兒韋鈺琢磨的卻不是明面上皇帝的欽命,他琢磨着,皇帝這樣做的深意……是不是暗示他,讓他靠攏到雍王這一邊去?
京城這些事情,遠在安陽府的邱晨並不知道。
見過許謙之和劉佔祥之後,邱晨看着外邊暗下來的天色,這纔想起林旭和大興來,自從她進了安陽城,還沒見到這兩個人呢!不說作坊裡這樣的大事林旭不應該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作坊出了事兒,林旭去郭府上課這個時辰也該回家了?大興又去了哪裡吶?
於是,她從小花廳出來並沒有急着回後院,而是到門上詢問了看門的順子和另一個家人。這才得知林旭知道作坊的事情,一大早得了信立刻打發人回劉家嶴報信之後,林旭就帶着大興和鈺良出了門。至於去了哪裡,做什麼事,就不是門上的順子和家人能夠知道的了。
邱晨問過多少也算安了心,既然是帶了大興一起出的門,想來即使林旭有什麼衝動念頭,大興也會勸阻的,不至於一時衝動闖出什麼禍事來。
“等你們二爺回來,即刻讓他去後院見我!”邱晨吩咐了一句,順子二人連忙答應着,邱晨就帶着陳氏和月桂回了後院。
一天奔波、思慮,這會兒邱晨是真的渾身疲憊了。
回到後院,她接過青杏遞上來的熱茶喝了兩口,就倚着大靠枕閉目休憩。
雖是閉着眼睛,這樣的事情臨在頭上,她也沒有睡意,只在心裡琢磨着,怎樣給那個三皇子齊王遞個信兒,把制皁的基礎方子給他一份就是了。反正他們的作坊也推出了沐浴露和洗髮水,下邊直接可以推出洗面奶,再接下來還可以推出各種洗浴用品,香皂也完全可以靠良好的品牌效應,還有過硬的質量,和不斷地推陳出新穩立不敗之地。
只不過,制皁作坊並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她要把制皁方子交出去,還要跟雲濟琛和廖文清透個氣兒,得到那兩個人的允可方能行動。當然了,這個交方子的法子也要好好斟酌斟酌,不能讓對方覺得太過容易了,也不能真的惹惱了人……這其中的分寸火候拿捏,一定要斟酌拿捏得當才行,纔不至於破了財不落好,反而給自己招來更大的災禍。
對方不管行事品性如何,畢竟是皇三子,如今又封了王,不說她跟廖文清這樣幾無根基的,就是雲濟琛這樣的官宦子弟,跟那位想比也是天上地下的差別,招惹到的後果,是他們誰都承受不起的。
正思量着,就聽外頭蹬蹬蹬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次間裡的青杏剛剛揚聲問候:“二爺回來了!”
“嗯。”林旭答應一聲,不及青杏通報,已經掀了簾子,一腳踏進了裡屋。“大嫂!”
邱晨猛地睜開眼,朝進來的林旭看過去。
讓她頗爲意外的,她看到林旭臉上神采飛揚,非但沒有沮喪焦慮等神色,反而一臉喜色,甚至隱隱有些藏不住的自得和驕傲……邱晨不由地暗暗猜測着林旭是不是得了什麼好消息,臉上也掛了一抹溫和的微笑,一邊坐直了身子,一邊含笑詢問道:“二弟這是去了哪裡?看這一臉喜色的,是不是得了什麼好消息了?”
“嗯,”林旭自己拎起炕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然後用衣袖粗豪地一抹嘴巴,笑道,“大嫂,郭家四哥恰好認識城外軍營的一個百戶,託了這層關係,我跟大興去了趟軍營,還見着了被抓的那兩個管事……”
“哦?那兩個人的情形怎樣?身上可否有傷……?”邱晨一聽林旭居然見到了兩個管事,心中一喜,連忙問道,可隨即想到,這個時代被當成逃犯抓了的,可沒有不許刑訊逼供這一說,抓了犯人先一頓板子是很正常的事情,於是話題一轉,問道,“他們傷在何處,傷的重不重?生命是否無礙?”
“大嫂不用擔心,那兩個人還好,除了一個臉上蹭破了皮外,只是腿腳略略有點兒不便,估計是捱了板子,不過能行動應該打得不重……其他的,並沒有什麼重傷……嗯,應該還沒過審……”林旭一邊回憶着一邊回答着邱晨的問話,繼而,又恢復了滿臉喜色和自得,對邱晨笑道,“大嫂,弟弟這一回去真是去對了時候……弟弟剛從軍營裡出來,那個跟着三皇子……哦,齊王身邊的那個太監就到了。我親眼看到人帶着十來名隨從進了軍營。不過,大嫂不必擔心,我跟那兩個管事交待過了,他們的家人我會好好照應的,以後老人孩子我都給他們養了,讓他們儘管安心……他們感恩不已,都發了毒誓,絕不會把制皁作坊的方子說出去……”
不等林旭滿臉得色地說完,邱晨已經變了臉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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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晚了……鞠躬爬走,努力碼明天的
明天六點準時有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