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法源寺的杏花並非火紅,而是類似於玫瑰紅的顏色,雖然不夠濃烈,卻遠比火紅妖嬈嫵媚,又是這樣一大片地鋪張開來,就對視覺和心理造成了極大地衝擊,讓人忍不住地驚歎,讚歎!
唐家兩個小子閏辰閏申一看到大片的杏花就大聲嚷嚷着讚歎起來,蘭芷畢竟大些了,又礙於在外邊要舉止矜持有禮,沒有嚷嚷起來,卻也下意識握住了身邊邱晨的手,點着大片的紅色杏花道:“海棠姨,居然真有這麼漂亮的紅色杏花噯……真好看,真如雲霞一般!”
吳氏回頭看過來,無奈地對邱晨笑笑,“這三個皮猴兒,難得出來,這一出來,就管不住了。”
邱晨笑道:“小孩子麼,就是純真活潑了纔好……等長大了,各種事情壓着,想這麼無憂無慮都不能夠了,也不必太過拘着他們!”
吳氏笑着搖頭:“難怪你孩子緣兒特別好,就你這麼寵着他們,縱着他們,他們不喜歡你纔怪!”
“那是孩子們懂事知禮,若是真的有什麼錯處,我也是很嚴格的!”邱晨一本正經地表態,惹得吳氏捂着嘴笑了好一會子。
看着大片的杏花走過去,卻走了三刻鐘方纔來到山坡下,仰頭,山坡上彤雲一般的杏花終於近在眼前了。
知客僧躬身詢問:“坡頂上有一處亭子,山腰上也有幾個草廬,不知夫人和公子小姐要到哪裡?”
吳氏畢竟是金尊玉貴養大的高門女,體力弱的多,就是蘭芷,雖說性子活潑愛說愛動,但活動總也有限,體力同樣不太好,走了這三刻鐘的路,雖然在邱晨看來速度極慢了,卻也有些微微的氣喘,倒是邱晨因爲日日忙碌,在家裡也愛親自動手種菜清理,體力要好得多,哪怕是身旁的蘭芷將小半個身子的重量掛在她的胳膊上,卻也並不覺得累,氣息也平和均勻,沒有絲毫氣喘之意。
“太好看了!”蘭芷靠着邱晨的胳膊,一邊喘着氣一邊讚歎着。
邱晨含笑頜首表示贊同。
蘭芷幽幽嘆道,“這樣美麗的景緻,真該有美妙的詩句來詠歎,可惜,這會兒竟是一句也記不得了。”
說完,蘭芷皺着眉嘟着嘴苦思冥想了半晌,也沒想到什麼合適的詩句,很是沮喪地搖搖頭:“我就記起一句‘春花漸欲迷人眼’,可惜沒杏花。”
邱晨笑着道:“杏花也是春花的一種,而且開在桃李之前,乃報春之花,稱其爲春花也貼切的很。蘭芷這一句雖沒有杏花,卻比直點杏花更有意思吶!”
邊說邊行,吳氏說着話的功夫,一行人已經走進了杏花林中,前頭閏辰閏申就像蝴蝶,飛奔進杏花林中,早已不見了蹤影。
吳氏搖着宮扇,擡手撥開一枝打橫的杏花,也不理會紛紛而落的紅色花瓣落英紛紛,只回頭笑道:“咱們也別整什麼詩啊詞啊,看着好看多看兩眼,多玩會兒罷了……對上什麼美景,非得絞盡腦汁去想什麼詩詞歌賦的,那纔是大煞風景……”
邱晨差點兒噴笑,好一會兒才忍住笑,斜睨着吳氏感嘆:“我算是知道蘭芷這灑脫的性子隨了誰了!”
吳氏聞言也失笑搖頭:“怎麼不是,我家老爺溫厚卻審慎,說起來,不光這閨女,就是那倆皮猴子的性子只怕也是隨了我啦!”
“當年未嫁之時,我在家是最小的,哥哥姐姐無不讓着我……每每湊到一起,就聽到我嘰嘰咕咕說笑了……這還是我大姐說我的話!”吳氏感慨着,臉上浮上一層懷念之色,隨即幽幽道,“只可惜,長大成人後,哥哥姐姐一個個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我也嫁到了唐家,爲妻爲母……呵呵,難怪有人說,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邱晨抿着嘴看着吳氏,這位貴婦人在深宅大院之中,雖然性格爽朗,卻彷彿被那層層院落屋宇拘謹了性子,如今置身在山野杏花林中,她本性的灑脫爽朗就掙脫了拘束顯露了出來。
心中感嘆,禮教束人,面上卻笑着道:“年少單純,上有父母支撐操持,根本不需要自個操心,自然隨性隨性。至於成人之後,男婚女嫁,爲父爲母,或謀仕途經濟,或養家餬口,或掌家理事,孝敬長輩撫養兒女……擔負起應盡之責,自然少了許多可以隨意任性的時候。”
說到這裡,邱晨見吳氏和蘭芷母女倆都聽得投入,而且腳步越行越慢,漸有停步不前的意思,於是笑着道:“可是啊,人活一世也不能總是拘着自己的性子,喜不得怒不得,那得多麼氣悶,還有什麼意思?……可咱們也能尋如今日這等好時光,攜一二好友,悠遊山野欣賞美景,最好哇,再帶上幾樣精緻美食……累了就席地而坐,天幕地榻,聽山風飲清泉……何等灑脫快活!”
說到這裡一頓,邱晨壓低了聲音,對一臉嚮往的吳氏、蘭芷母女倆悄聲道:“不過,你們母女最好還是揹着唐大人些……唐大人性子嚴謹,規矩怕是也大,若是知道了,你們母女或許唐大人不捨得怎樣,我怕是就要惹埋怨了!”
吳氏母女嗤嗤地笑着,蘭芷更是晃着邱晨的胳膊正要說什麼,就聽得杏花叢中突然有個男子的聲音道:“席地而坐,天幕地榻,聽山風飲清泉……何等快活恣意……哈哈,妙哇,妙!”
吳氏跟蘭芷都是一驚,悚然扭頭就要避開。邱晨卻聽得清楚,目光也隨着那聲音看過去,但見花枝簌簌而動,腳步聲漸次漸近,來人已到了身旁近側,哪裡還能避得開。
心思飛轉,邱晨的目光也掃過身後跟着的丫頭婆子,還有再往後的秦禮沈琥和唐府的幾名家僕護院,努力地讓自己鎮定着,壓低聲音道:“太太,避不開了。”
說完,也不等吳氏吩咐,只目光掃過身後的青杏和春香,兩個丫頭反應極快,已經快步趕上來,護在了邱晨和吳氏母女身前。秦禮沈琥反應也極迅速,幾個跳躍,又擋在了青杏和春香之前。唐府的丫頭婆子和家僕護院行動稍微慢一些,不過也緊跟在林家幾人後邊圍攏上來,將邱晨和吳氏母女團團護住。
吳氏母女俱都背對來人,邱晨則微微側着身,就見花影一晃,一道真紅貯絲錦袍金冠玉帶的身影已經從花叢裡走了出來。
邱晨目光微微一閃,沒有錯過擋在她身前的秦禮和沈琥不動聲色地垂了頭,避開那人的目光。緊跟着此人身後的是一名微微塌着腰的白麪男子,隨後,又從花叢中走出五六個年輕書生來,身形較衆人稍矮些的青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去參加詩會的林旭!
邱晨覷着人縫,看見林旭也正看過來,眼見林旭一怔之下就要開口叫人,連忙搖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這個手勢這會兒還沒人用,也就是邱晨經常跟阿福阿滿做,林旭也是知道的,是以,張了張嘴巴,卻險險地把到了喉嚨裡的聲音嚥了下去,只擔憂地看着邱晨。
剛剛安撫了林旭,正要回頭跟吳氏母女避開去,就聽唐府跟來的護院往前一站,挺胸腆肚地高聲喝道:“何人在此喧譁?此乃唐大人府上家眷,爾等還不速速回避!”
“嗤……呵呵……”一聲輕笑中帶着明顯的嗤笑輕慢意味,“有意思!”
邱晨聽得心裡一緊,拉了拉身側的蘭芷,低聲道:“把你的首飾拆了……”
吳氏也反應過來,立刻拉着蘭芷往下矮了矮身子……幸好剛剛她們母女走了幾步,已經站到了一株杏花後邊,些微的一些小動作,倒是不怕那邊的人發現。
蘭芷還未及笄,仍舊是雙丫髻,只發髻上攢了幾支赤金蟲草簪子,比一般的丫鬟華麗些。吳氏手腳飛快地,三兩下就把蘭芷髮髻上的赤金簪子拆了,邱晨則伸手在樹椏上一抹,然後拂過蘭芷的臉頰,登時,杏樹枝幹上的灰塵加細微樹膠汁,就沾在了蘭芷的臉頰之上,黃乎乎黏糊糊的,咋一看之下,倒像是長了爛瘡一樣……
“你用手帕遮着這個些……”邱晨低聲囑咐着。
蘭芷有些不明所以,卻仍舊下意識地覺得邱晨可靠,於是拿了一塊絲帕,將臉上的污漬半遮住……原本只要略略細看就能看出臉頰上只是污漬並非爛瘡,半遮半掩之下,好像知道自己生瘡用心遮掩……反而大大增加了可信度。
“大膽!”那白麪男子尖聲呵斥着,刺耳的尖利嗓音讓人不舒服的同時,也給邱晨才猜測又增加了一個理由。
“呵呵,不可無禮!”錦衣男子笑着揮揮摺扇,那白麪男子立刻掩了氣勢,低眉垂眼地退到了一旁。
略略正了正金冠,撫了撫衣袍,錦衣男子又上前一步,視唐家林家的家人護院若不存在般,徑直向人羣中的吳氏母女笑道:“是小王的失禮,小王不知唐大人家眷在此,聽得剛剛幾句應心之語,一時心喜出聲應和……還望唐太太不要見怪!”
小王……
哪怕剛剛邱晨就隱約猜到了這個人的身份,但真正聽到他親口承認,還是悚然驚訝。句這個人的行止作態,應該就是前些日子離開的齊王楊璟鬱……
退後兩步的白麪男子,應該是楊璟鬱身邊的太監,這會兒又趾高氣揚地開口道:“大膽,見了齊王還不叩見!”
對方既然表明了身份,邱晨三人也不得不行禮拜見。她與蘭芷一起跟在吳氏身後,下跪在地,行禮如儀……衆丫頭婆子家人護院自然也跟着呼啦啦跪倒一地。
雜亂的問候聲裡,邱晨垂着頭,趁着手扶地面的空當,沾了一些黃土蹭到了蘭芝臉上的樹膠,原本只是微微泛着黃,沾了黃土之後,顏色又加重了一些,看起來又骯髒了幾分。
蘭芷畢竟是小姑娘,還不知道世情險惡,被邱晨先後往臉上抹了兩遍髒東西,雖然心裡信任,可仍舊有些不高興,小嘴兒都嘟起來了。
邱晨抹完之後,就拉着蘭芷垂了眼,臉色鎮定的好似沒有做什麼一樣。
就聽楊璟鬱微帶着輕嘲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必多禮。”
丫的,這裡該跪跪了,該磕頭磕了,才說不必多利,真他娘虛僞!
邱晨忍不住心裡暗罵一聲,卻仍舊跟着吳氏一起叩頭謝了,這才慢吳氏一拍地扶着蘭芷一起從地上站起身來。她知道這會兒不是鬧着玩的,一絲一毫大意疏忽不得,只拉着蘭芷跟在吳氏身後,低低地垂了頭,並且,用自己的肩膀半遮半掩地將蘭芷擋在身後。
好在,邱晨身形雖瘦,卻修長,比身形嬌小的蘭芷高出大半個頭去,加上吳氏也有心遮擋之下,倒把看向蘭芷的大部分目光都遮蔽了去。
“呵呵,大家不必拘謹……”楊璟鬱似溫和地笑了一聲,隨即,直接開口問道,“剛剛那等豪興灑脫之言,聽之讓人不由爲之讚歎……不知是哪一位所言?”
邱晨聽到這話,幾乎要嘔出血來。自己胡謅八扯地,誰想到會招惹來這麼一頭餓狼!
她不想讓吳氏替自己出頭,正要站出去,卻聽身前的吳氏已經躬身開口:“不過是賤妾賞花忘形,隨口言道的東西,哪裡值得齊王殿下如此讚譽。”
楊璟鬱臉上的笑容一滯,眼底閃過一絲陰冷,眯了眯眼睛,目光掃過吳氏及其身後半掩着的幾個年輕女子,挑挑嘴角,冷笑道:“早就聽聞吳氏女才情卓絕,不輸男兒,今兒親耳聽問夫人之言,方纔知傳言着實不可信。等小王見了唐大人,定要好好恭喜恭喜唐大人,能夠娶到吳氏女這等才情高絕,性情灑脫的女子……哈哈,唐大人福氣不淺,着實讓人豔羨的緊吶!”
若說之前楊璟鬱所言還只是隱隱的陰測測讓人不舒服的話,這一番說出來,就很是無禮了。聽到女眷聲音,突兀地湊上來本就是無禮,此時再牽涉到唐大人和吳氏之間,這就不僅僅是無禮,簡直稱得上無恥……無恥之極!
一聽提及唐大人,邱晨就感到自己握着手的蘭芷微微一顫,再擡眼看過去,就見吳氏也是微微色變,臉頰上升起一團怒色,卻只能隱忍着,垂下頭去,不迴應做出無聲的抵抗。
然而,楊璟鬱卻並不想就這麼放過一衆女眷,搖着摺扇,嘴角噙着一絲若有似無的戲謔,道:“既然剛剛唐夫人說起天爲幕地爲榻,此處美景,此時良辰,小王也有意在此聽聽山風飲一口清泉……也邀夫人一起,想來以夫人灑脫自然的真性情,必不會拒絕小王吧?”
小王八?邱晨一晃神,差點兒被這個連貫詞給惹到爆笑。
咬着自己的嘴脣,幾乎憋到岔氣兒,才把那一股狂笑的衝動壓制下去。卻聽吳氏在前頭壓抑着怒氣道:“多謝齊王厚愛,只是賤妾才疏學淺,就不擾齊王的雅興了。”
“哎,怎麼會……”楊璟鬱還想開口再說什麼,後邊一個青衫男子往前一步,站在齊王身後,湊近齊王的耳朵低語了幾句。
齊王挑高了眉梢,目光越過吳氏的肩頭,徑直落在了吳氏身後的邱晨身上。
“唐夫人身後可是被皇上親授誥命的楊淑人?”楊璟鬱淡淡的聲音詢問着。
這一問,不但讓邱晨心中一驚,也讓吳氏和蘭芷同樣驚悚擔憂起來。
邱晨出身山野,雖說做了些事情,得了三品淑人的誥命,平日行事舉止卻極爲低調,很少外出交往應酬,來往的除了唐府,也就郭家和還未搬走的雲家……這會兒,齊王楊璟鬱突然將目標轉向邱晨,吳氏和邱晨都清楚是那個青衣男子低語的後果。吳氏對這個青衣書生並不認識,邱晨卻先是驚訝,繼而憤怒,最後,更多的則是暗暗苦笑。
升米恩鬥米仇,果然,自己和林旭真心相待,付出了真誠友情和大量錢物換來的,非但不是知恩圖報,反而是關鍵時刻的狠咬一口……
那個身着青衫面容清瘦,神態比之之前的清高又多了幾分陰沉的書生,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多次受到邱晨接濟幫助的寒門才子韓靜瑜!
不過,邱晨認出韓靜瑜之後,卻沒有多少怒氣,她對韓靜瑜的心性早就有所防備,這會兒當面看到他恩將仇報,倒也沒怎麼惱怒,反而第一時間看向林旭,示意他冷靜鎮定,稍安勿躁。
看着郭家小四兒按住了滿臉怒色的林旭,邱晨反而鬆了口氣,鬆開蘭芷,拘束緊張地往前走了一步,跟吳氏並肩處,躬身福了福,低聲道:“楊氏山野婦人,沒見過啥世面,禮數不周到處,還望齊王殿下擔待。”
楊璟鬱看清楚施禮之人不過是一個清瘦的婦人,不施脂粉,未着釵環,衣飾也素淡簡潔的很,就連行禮舉止也明顯生疏粗糙的很,這讓看慣了精緻妝容的楊璟鬱很是失望。
臉色一淡,擺擺手敷衍道:“罷了。”
邱晨暗暗地唾棄了一句,又行了個粗糙的福禮,這才站起身來,逼着手拘謹地站在吳氏身旁。自始至終,都沒有擡頭。
也不知是不是被沉默不語的吳氏給掃了興,還是對邱晨粗陋扭捏舉止厭惡了,楊璟鬱意興闌珊地轉身,徑直越過唐、林兩家就要上山。
韓靜瑜目光一閃,飛快地將一個荷包塞進那個太監的手中,壓低了聲音,飛快道:“前幾日殿下稱讚的沐浴之物就是這個楊淑人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