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尋這些日子來很窩火,如他,是想着躍馬揚刀,在戰場上暢快廝殺,以敵人的鮮血和頭顱來成就自己的功績勳策的。來到安陽府出任府兵指揮僉事一職,也只是充當墊腳石,做個轉折,以避開北邊靖北侯派系被打壓的風頭,繼而再尋合適的發展機會。即使如此,他也只想着來安陽靖綏地方,訓練府兵,雖沒有上馬殺敵的暢快,卻至少也是肅穆威嚴的。
兵者,是爲戰爭而生的。和平年代,雖然表面上挺受人擡舉,但正事兒上卻沒有武將說話的份兒。
來到安陽府不久,呼延尋就覺得索然無味了,易水縣的水災和隨後流民的涌入,更是讓他帶兵阻止流民入境……面對着那些流民衣不果腹衣不蔽體,面對皮鞭棍棒也只知道哭喊嚎啕,讓呼延尋很是悻悻。
等聽說有了疫情,呼延尋總算找到了一個興奮點,不爲別的,因爲他知道一種最快最徹底的控制疫情的法子……
只是,有了前頭水匪事件,雲逸舟卻跟呼延尋嚴詞交涉,直讓他做了不亂行的保證這才放他出來。如今,呼延尋眼瞅着自己的兵丁如鹿砦、拒馬一般,四處堵截阻攔疫區人員外流,時時刻刻冒着被疫病感染的危險,卻沒有任何好處可拿……
兵丁們情緒高不起來,還個個惴惴,沒精打采,呼延尋作爲主將,四處路口巡守,走到哪兒看到的都是蔫不拉幾的兵丁,都是一眼就能看到的疫病區的百姓的絕望……受到低落、消沉、悲哀、絕望等負面情緒感染,又被雲逸舟約束着,束手束腳,呼延尋真真是窩了一肚子火氣,卻無處發作。
正在此時,突然聽到兵丁彙報說雲知府遣了人來,而且還要進疫區,呼延尋驚訝之後,心有所動,擡腳就出了帳篷。
那雲逸舟約束他,不讓他‘亂行’,卻打發人進疫區送死,這不是‘亂行’是什麼?他倒是要看看,雲逸舟是使了什麼手段,能把人送進疫區送死,誆騙?還是威逼?
可走出帳篷,看到那個清瘦高挑的身影,他先是一怔,隨即一股火氣就直衝了上來。
這個婦人,不在家裡照應兩個孩子,跑到這裡來做什麼?轉眼,看到知府衙門的全捕頭跟那婦人站在一起,心頭一個激靈,立時明白了這婦人來此的目的--她就是要進疫區的人!
蹬蹬蹬大步流星走上去,那婦人毫不躲避,毫不退縮的目光,在他看來簡直就是一種挑釁,讓呼延尋心中火氣更盛,上前二話不說,開口就叱責道:“你來這裡作甚?還不快回去!”
呼延尋這話說出來,邱晨和秦禮幾人還不覺得怎樣,知府衙門的捕頭和那些之前打着蔫兒的兵士們,卻突然如三伏天喝了碗冰梅湯,激靈靈一下子就精神起來,一個個兩眼冒光地看看指揮僉事大人,再看看這邊這個看上去格外清秀的男子,每個人心裡都飛快地腦補出一個故事,只不過各人故事的情節不同,但大概都跟香豔脫不了干係。
呼延尋這樣的開場白,對於邱晨來多少有些意外--這話聽起來挺不客氣,但也隱隱包含着一抹關心。她以爲兩人再見最好不過是形同陌路的。
微微一怔,邱晨也就恢復了鎮定,對着呼延尋拱手行禮道:“在下邱晨,見過僉事大人!”
行禮畢,眼見呼延尋眉毛緊蹙又要開口訓斥,邱晨又緊接着道:“邱晨本無大志,但疫病無情,眼瞅着親人鄉親就要被疫病侵襲,又恰好邱晨略懂些醫藥方術,沒辦法,只好硬着頭皮過來……”
說到這裡,邱晨看着呼延尋,見他臉色似有緩和,於是道:“此次,邱晨從這兒進去,疫毒未清之前,就無法離開,以後少不得還要仰仗僉事大人協助。”
說着,拱手長揖及地,深施一禮。
呼延尋臉色難看,盯着緩緩直起身來的婦人,看着她形容瘦削,看着她臉色蒼白,看着她目光坦然,神情堅定……這一刻,他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女人完全不瞭解,除了容貌與記憶中有幾分想象外,其他竟讓他感到無比的陌生,似乎他從沒了解過她,似乎他們五年的夫妻之情只是一場夢,回想起來,竟是玄幻的沒有一絲真實感。
除了陌生,呼延尋自己或許都沒意識到,在無數人想着逃離,想着躲避瘟疫之際,這個女人卻自己請命進入疫區,抵抗瘟疫……這種勇敢和堅毅,竟讓呼延尋在她身上看到了戰士奔赴沙場的豪邁和悲壯。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
呼延尋莫名地記起這麼一句,卻在記起最後半句時,生生從腦袋裡拋開。
冷冷地看着邱晨,呼延尋丟下一句道,“既如此,你好自爲之吧!”
說完,一揮手,負責把守路口的小軍官立刻躬身領命,指揮着軍士們把拒馬和鹿砦搬開。
秦禮和曾大牛揮動鞭子,馬車發出吱扭地輕響,緩緩啓動,慢慢走進封閉區。邱晨也對全捕頭拱手致謝,翻身上馬,雙腿一夾,胭脂擡起長腿,踏踏有聲地跟在馬車後邊過了封鎖關卡。
噠噠,噠噠……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風一般捲了過來。
不及馬匹馳近,就聽得一個男子呼喊的聲音:“林娘子,且慢!等一等……”
邱晨勒住胭脂,撥轉了馬頭,往回看過來,就見一身茜草色錦繡長袍的雲濟琛跑的髮絲飄飛,臉頰漲紅,滿臉急色地衝過來,卻被幾名兵士衝上去拉住了馬繮,硬生生勒停!
雲濟琛打馬狂奔,猛地被勒住馬後,身子往前一衝,差點兒倒栽蔥翻出去,幸好旁邊的呼延尋伸手拽了一把,才免去他摔出去被折斷脖子的厄運。雲濟琛卻顧不上跟呼延尋致謝,只胡亂地拱拱手,眼睛卻盯着邱晨,幾聲喊道:“林娘子,你不能去,趕緊回來!”
邱晨端坐在馬背之上,扯動嘴角燦然一笑,抱拳道:“多謝二公子好意,只是,我已經進來了,再疫毒未清之前就不能離開了,還望二公子包涵!”
“包含個屁!我跟廖三把家裡的一攤子交給你,你不好好關照着,卻自作主張地跑進疫區去,你說你一個娘們兒衝啥英雄……”雲濟琛又急又怒,竟是口不擇言地大爆粗口起來。
邱晨卻聽得鼻子酸澀紅了眼。她仰起頭來,眨着眼睛,努力地把涌出來的淚水又倒回去,這才笑着大聲道:“雲二,你別以爲我這進去就是有去無回的,你今兒罵我的話我可都記着了,你等我回來,再跟你好好算賬!”
說完,撥轉馬頭,再不理路障外雲濟琛的大喊大叫,驅使馬匹,帶着十幾輛馬車漸行漸遠,漸漸消失在了衆人眼中。
雲濟琛狠狠地一甩馬鞭,把仍舊抱着他的腿的一個衙役和一個士兵甩開,吼道:“還抱着爺作甚!”
說完,撥轉馬頭往回奔去,奔了幾步,又緊迫着馬匹轉回來,跳下馬跟呼延尋躬身行禮:“剛剛雲二憂心朋友失了儀態,有失禮處,還望呼延大人多多海涵!”
呼延尋打着哈哈,也拱手還禮:“二公子客氣了。”
雲濟琛順勢直起身來,朝呼延尋拱手笑道:“此次疫情危急,呼延大人比我更清楚,雲二有一不情之請,還望呼延大人關照一下,裡邊有甚消息,或者需要什麼,還望呼延大人及時給雲二傳個信。林娘子雖爲巾幗,卻值得我這鬚眉濁物敬仰,雲二別無他能,不能如呼延大人這樣爲國爲民盡力盡職,也就藥材諸物的調度上能略些薄力,希望呼延大人不要嫌棄雲二無用!”
這一番話,被雲濟琛說來,可謂是面面俱到,既擡舉了呼延尋,又說明了自己憂心林娘子不過是‘敬仰’之情,讓人生不出什麼其他的想頭來。
雲濟琛的話說的這麼懇切又周全,呼延尋雖然膩味雲家父子,卻也只得賣個面子,拱拱手答應下來。雲濟琛又笑着約了呼延尋公幹完了回城時相聚喝酒,這才拱拱手告辭上馬。他得儘快趕回安陽城去,還得去一趟劉家嶴,看看林家的情形。林家諸人是不知道邱晨進了疫區,若是萬一走漏了風聲,還不知那一家人老老小小的急成什麼樣兒呢!
邱晨義無返顧地進了疫區,他不能跟進去,至少也要讓她沒了這後顧之憂。
再說邱晨,騎着馬進了疫區之後,滿眼看到的都是拋荒的田地,空置的村落--設置隔離欄的時候,呼延尋還是外擴了十里,清空百姓,弄出了個一個隔離帶來,如今邱晨經過的,恰是這一個地帶。
這樣的措施,邱晨雖然沒法認同,理智上卻也知道,這樣做是必須的,在如今沒有任何消毒滅殺方法的時代,這樣徹底的隔離,才能夠最大程度防止瘟疫的傳播。
只是理智歸理智,真看到這滿目荒涼,感情上一時還是沒辦法接受。
走了不遠,邱晨就從袖子裡拿出一隻口罩戴上,同時也讓秦禮和曾大牛、陳氏也戴上口罩。並囑咐陳氏,從進了疫區開始,但凡穿過的衣物、口罩,洗過之後,一定要煮過才行。
隔離區距離清和縣城並不遠,不到二十里的路程,邱晨一行沒有驅趕馬匹,也只走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
沿途過了隔離帶,漸漸地就能看到人跡了,只不過,所見到的百姓無比臉色晦暗,神情呆滯麻木,兩眼看過來空洞麻木,似乎連絕望的情緒都沒有了。
看到邱晨這一行人,人強馬壯的,往清和縣走,遇上的百姓無不露出一臉的驚訝。只是,那目光看過來,卻不僅僅是驚訝,還有些深深地隱晦不明的東西,讓一貫沉穩的陳氏都有些心悸。倒是邱晨神色不變,反而一直關注着所見到的人員情況。
或許是封鎖時日久了,沿途見到的人並不太多,也沒有想象中疫區滿眼都是死屍的情形出現,遇到的人雖然氣色神情難看,至少還能夠行動,應該都是沒染病的百姓。
這一路進入清和縣城,城門大開着,門口倒是仍舊有兩個老兵值守,卻也萎頓在城牆根兒上,對來往的人員連看都不看一眼。
也是,明知道這裡瘟疫肆虐,恐怕沒有什麼不長眼的賊匪跑到這裡來作亂,這城門守不守、管不管的,倒是真沒有多少意思了。
一行人進入清和縣城,天光漸暗,在四合的暮色裡找到了縣衙,邱晨等在門外,秦禮進入衙門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一個留守的老蒼頭,問過才知道,清和縣令吳雲橋自從疫病傳過來之後,就每日帶着衙役們和召集的青壯們,四下裡巡察,將病死者集中焚化,不至於曝屍荒野,引發更嚴重的瘟疫傳播。
老蒼頭佝僂着身子,摸着眼角,哽着嗓子道:“……我家大人日夜帶着衙役們在外巡守,這都好幾天沒回縣衙了,如今,衙門裡就剩老兒一個人了。”
見頭髮蒼白的老者哽咽的語不成調,別說邱晨、陳氏,就是秦勇和曾大牛也覺得心酸的很。
邱晨已經下了馬,這會兒就上前一步,對老蒼頭道:“老人家,我們是知府大人派來送藥材的,也是進來協助吳縣令防控疫病的……你看看,是不是能給我們安排幾間房舍,也好把這些藥材卸下來。”
其他的老蒼頭沒聽清楚,但‘知府派來送藥材的’幾個字卻聽清了,滿臉哀色一緩,登時露出一抹希冀來:“真的是知府大人派來的?那真是太好了,真太好了……來,來,請幾位隨小老兒來,如今這縣衙,不,整個清和縣最不缺的可就是房舍了。”
一邊絮絮地嘮叨着,老者一邊麻利地引着邱晨一行來到角門處,打開角門,還沒忘了把門檻卸下來,引着邱晨等人和一干馬匹車輛進了清和縣衙門。
老者帶着邱晨等人進了臨近角門的一個獨立小院,正房三間,東西各兩間廂房,靠着西廂有一個小廚房。
到了這裡,也顧不得梳洗,一邊讓老蒼頭設法通知縣令吳雲橋,一邊親自帶着秦禮、曾大牛和陳氏卸車。藥材就卸在正房西間,十幾袋大米肉乾就卸在廚房隔壁的廂房裡,陳氏就住在了裡間。秦禮曾大牛則將行李往東廂一擱,就算安置妥當了。
一行四人都沒帶多少行李,不過是幾身換洗的衣物。
卸了車,陳氏就開始打掃廚房,準備生火燒水。邱晨要求洗漱、飲用都要用開水,這開水可是一時都離不了的。更何況,天色晚了,也得生火燒飯。
邱晨則洗了洗手,就開始收拾藥材,先把帶來的預防藥丸子拿出來,然後把帶來的藥物收拾出來,就在門口掛了燈籠,點了隨車帶來了爐子支了鍋,就開始如法炮製起來。
如此情形下,炮製所需的用具根本不可能齊備。沒有竹簞子,就把門上的殘舊的竹簾子解下來鋪在地上攤晾藥材;沒有簸箕,邱晨就用斗笠當簸箕,分檔藥材……
秦禮幫着邱晨在這邊忙碌,曾大牛則幫着陳氏挑水,燒火,燒出水來之後,又把熱水舀出來送到院子裡晾着,以備洗手之後……陳氏則開始淘米做飯。這裡也沒什麼蔬菜,就把肉乾跟米飯一起蒸。
陳氏做好了飯,一行四人也不分什麼尊卑主僕了,圍在院子裡吃了晚飯,然後,曾大牛繼續燒水,陳氏則用開水將各個房間都打掃了,用肥皂水和酒精把各處傢俱物事都擦拭了一遍,又把自己帶來的鋪蓋給各屋鋪上……
等老蒼頭找到清和縣令吳雲橋,又一起轉回縣衙,已是亥時末刻。吳雲橋多日在疫區奔波,帶着尋找到的郎中給病人看病醫治,又讓衙役和青壯們收殮屍首集中焚化……早已是疲累不堪,對老蒼頭說的什麼知府派來的人就有些不以爲意。
知府派人來又如何,又不是天降神仙,還能把這肆虐的瘟疫消除掉不成?是以,吳雲橋就沒打算去理會這知府特使,可一進縣衙,就聞到一股濃郁的藥香味兒,隱隱還有未散盡的醋味兒……吳雲橋本就皺着的眉頭不由加深了許多,同時也停住了腳步,往西側看去。
老蒼頭亭伯本是吳雲橋自小的老僕,從老家一路跟隨他來到清和縣赴任,一直忠心耿耿,對吳雲橋的倔脾氣也是瞭解的最深。剛剛見吳雲橋一臉不以爲然,亭伯就知道吳雲橋受多年打壓,對知府雲逸舟心中有怨,加之清和縣被封大半個月,未見安陽城一粒米一根藥材,這怨氣自然更深了許多,對這會兒雲知府送來的人自然不待見。可據這老蒼頭看,這回來的人倒像是做實事的,一溜兒大車拉的除了兩車自帶的糧米就是藥材了,行李簡單的幾乎可以說沒有,而且,一到了院子裡,也僅是簡單安置了,就開始整理藥材……
清和縣的疫情嚴峻,自家大人天天帶着人在外邊奔波操勞,疫情卻絲毫未見消減,老蒼頭見到邱晨幾個難免會生出那麼一點點絕處逢生的希望,不管有沒有能耐治了這疫病,總得試試不是……是以,一直在找機會勸說吳雲橋。
這會兒一看到吳雲橋停了腳步往西邊兒看,亭伯連忙上前道:“那幾個人行裝簡樸,除了藥材就帶了兩車口糧,其他行李幾乎沒有。剛剛老僕出去尋大人,他們就已經開始着手收拾藥材了……”
還別說,亭伯還真是瞭解自家大人,吳雲橋最恨的就是驕狂浮誇之人,對樸實厚道勤謹之人,哪怕有些小錯也包涵了。
果真,聽亭伯如此說話,吳雲橋倒是有了些意動,別的不說,他是真爲肆虐的瘟疫焦急,這些天來,縣裡能動彈的郎中都被他拖着給疫病患者診治,藥方子出了一個又一個,縣裡所有藥鋪子的藥材也都被他蒐羅了出來,一鍋鍋藥湯子熬出來給病人灌下去,竟是沒有半分效果。疫病該傳還是傳,該死人還是死……而且,死的人數一天一天多,有些村子已經十室九空,再如此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該出現絕戶村了。
來到小院子門口,未進門,吳雲橋就看到院子中四個人各自忙碌着,有燒火的,有炒藥的,有晾藥的,還有一個身形瘦小單薄的正在查看藥材晾制的情況。似乎覺得藥材晾好了,就走進屋去,片刻功夫手裡拿着一小桿秤轉了回來,然後,就在院子裡藉着門口燈籠的光線,開始稱量藥材配藥。
一個三十來歲的僕婦拿出一刀黃竹紙來,鋪在地上,那身形瘦弱之人一邊將要稱量着放在紙上,一邊輕聲對那僕婦道:“陳嫂,這每一包是十人份,你打個記號。過會兒再分些五人包的,用的時候別拿錯了。”
稱量着藥材,邱晨又將該交待的事情跟秦禮三人說一說:“……往水裡放糖和鹽的時候,一桶水放一勺鹽兩勺糖……哦,對了,陳嫂明兒一早記得把幾個水囊都灌上開水,要不然出了門要喝水不好找……”
又道:“你們一定要記牢了,不論在外頭還是回來,只要喝水吃東西,一定要把手洗乾淨。外頭的水,不止不能喝,洗手也不行。也一定要記得,這些日子就辛苦些,除了洗臉就不能摘下口罩來……”
如此說着,吳雲橋才注意到,院子裡的四個人身上穿的很普通,就是一人臉上捂着一隻白白的帕子樣物事,想來就是剛剛這人說的什麼‘口罩’了。
站在門外看了這一回,吳雲橋也發現了,這四個人雖說忙忙碌碌,卻都神態淡然鎮定,並沒有露出什麼驚慌憂心之色。照情形看,這個身形瘦小的爲主,另外三個都是隨從。
“亭伯……”吳雲橋低低的喚了一聲,原本想問問這些人的姓名身份,亭伯卻好似誤會了,歡歡喜喜地答應了一聲,上前幾步,就對門裡通報道:“諸位,我們大人回來了!”
其實,院子裡不知道門口有人的也就邱晨一個了,秦禮、曾大牛都身懷功夫,吳雲橋沒到門口就聽到了腳步聲了。陳氏是伺候人慣了的,最擅長的就是眼看四面耳聽八方,那吳雲橋和亭伯一到門口她也察覺到了,只不過自家夫人沒作聲,她也只當不知道罷了。
亭伯一聲喊,邱晨微微一愣,隨即從從容容地把手裡的秤放下,轉身向大門口迎了幾步,大大方方地微笑見禮:“安平縣邱晨見過吳大人!”
這一番行止作派大方端正,沒有半絲輕薄浮躁之色,看的吳雲橋不由又暗暗點了點頭。心中對邱晨多了份好感,吳雲橋也不是愛拿架子的人,淡淡地擡手免了邱晨的禮,他就徑直越過邱晨走到院子裡的藥草跟前。
秦禮三人俱在各自的位置起身行禮,吳雲橋看也不看,擺擺手,轉回頭去問邱晨:“你這配的是什麼方子?用來抗疫病的?”
“正是。”邱晨也跟了過來,聽他問起,就點頭道,“來此之前,在下了解過疫情病狀,查閱了古籍醫書琢磨了一個方子……只是,之前在下未見病患,這藥方子未得驗證,在下也不敢斷定是否真如書籍所載那般有效!”
邱晨這方子自然是現代經過驗證的,只不過,她也不敢把話說滿了,畢竟細菌病毒也有變異,前後差別了六七百年,誰知道引發這一場霍亂的病菌是不是跟現代的同種,這藥方子的療效自然也不敢那般肯定。
她這話一說,就見吳雲橋臉上難抑制地露出一片失望之色,於是又微微一笑道:“大人莫擔憂,在下爲此次疫情下了不小功夫,即使這個方子效果不滿意,見了病患也能夠尋到合適的方子。”
這樣的話,邱晨卻是敢說的。最不濟最不濟,現代那麼些抗菌抗病毒的成藥方子,一個個試下來,總能找到一個療效確切的來。
吳雲橋臉色稍霽,邱晨也不讓他,只是細細地將一些需要注意的防控措施講給他聽。
看着吳雲橋聽得投入,邱晨也說得仔細,亭伯在一旁是有歡喜又擔憂。歡喜的是,讓自家大人憂心不已的疫病有了治理的希望;憂心的是,自家大人在外邊忙碌勞累了一天,如今子時都過了,說不定一天都沒吃飯,再這麼飢餓勞累下去,說不定那會兒就頂不住了。
於是,趁着邱晨和吳雲橋說話的空隙,亭伯插話道:“邱先生,我家大人勞累一天,估計水米未沾牙……”
燈光昏暗,邱晨剛纔也沒太在意,這會兒仔細一看,吳雲橋的臉色還真是不好看,臉色黑黃,眼窩深陷,嘴脣乾的浮着一層皮……還真是憔悴的可以。
“是在下的不是,沒有注意到大人疲累。正好,我這裡還有些米飯肉乾,不若讓陳嫂子給大人熱熱,大人吃着飯,邊吃邊談如何?”
吳雲橋天天在疫區轉悠,見多了疫病患者的情況,剛剛聽邱晨一條條防控措施細細地講解分析下來,與他所見病症情況兩相一結合,越聽越覺得眼前這個邱晨所言可信靠譜,正聽得投入,自然捨不得就此離去,聽邱晨如此說自然連聲答應下來。
邱晨讓陳氏去熱菜,轉頭一看吳雲橋雖然答應了,卻並沒有洗手清潔的打算,於是笑道:“吳大人既然要進食,這可就要洗手淨臉了!”
吳雲橋也不以爲杵,笑着答應下來。邱晨引他到了臉盆跟前,給他盛了晾至溫熱的開水,又拿了肥皂給他使用,盯着他細細地洗了手臉,又換了一遍水,又洗了一遍,這才略略放了心。想起亭伯出去找吳縣令只怕也沒吃飯,於是又招呼了亭伯洗手淨臉。
這會兒,陳氏已經熱好了飯菜端了上來,不過是一碗清湯一碗米飯還有幾塊肉乾,吳雲橋和亭伯卻吃得極是香甜,吳雲橋吃完還讓陳氏又給他添了一碗,又吃了才作罷。邱晨也將防控措施一一跟他細說了一遍,只把如何調派人手等事都交給吳雲橋。
吳雲橋一縣父母,又是地主,自然也不推卻,連聲答應着,辭過了邱晨轉回去了。臨走,邱晨又提醒他,回去徹底清洗,更衣。穿過的衣物清洗後還要蒸煮過才能再穿,吳雲橋也一一答應了。
轉回來,見陳氏已經將剛剛吳雲橋用過的碗筷洗淨後放進鍋裡煮上了。他坐過的椅凳、接觸過的東西也都重新仔細擦洗清理了,一處處做的極到位,邱晨也就放心了,又繼續配了幾包藥,又在秦禮和曾大牛幫着把攤晾好的藥材收了,這才收拾收拾,各自回屋歇息。
今晚要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兒起,就要進入疫區……那纔是一場大仗吶!
第二日一大早,邱晨起身,秦禮、曾大牛和陳氏俱已經起身,陳氏已經把早飯做好了。秦錚和曾大牛則已經將昨晚收拾好的藥包和醫藥箱、糖鹽包諸物裝到了車上,馬匹也餵過了。
見邱晨出屋,陳氏立刻擺上早飯來,秦禮和曾大牛仍舊過來一桌吃飯,陳氏卻放下早飯後就要退去廚房,被邱晨攔了:“這麼個情形,陳嫂子就不要講究那些俗禮了,咱們一起吃飯一起行動,也省了許多事兒。這裡不比家中,吃過飯還不知什麼情況,沒有那麼多功夫講究那些。”
聽她這麼說,陳氏也不再堅持,拿了一套碗筷來,四人一起圍坐用飯。
這邊吃過飯,吳雲橋也吃了飯,正在衙門大堂前點卯,堂下一般衙役面色一樣面色晦暗,身上的衣裳也邋邋遢遢的,若不是還能看出是衙役服飾來,一個個跟流民幾乎沒啥差別。
更讓邱晨皺眉的是,這些衙役大概這些日子被吳雲橋拖着四處巡視,又是查看疫情,又是收殮屍體的累狠了,一個個蔫不拉幾不說,重點是髒兮兮的,不知道多久沒正經洗過了。時值大疫之際,如此不講究衛生,可是最要不得的!
正思量着,怎麼開口跟吳雲橋說這件事,就聽得堂上的吳雲橋看着堂下,面色難看,隱隱還有些沉痛悲傷透出來。
衙役們爲首的班頭正躬身稟報:“回大人,昨兒晚上,顧三郎回到家裡就發了病,屬下趕過去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今兒一早,屬下帶着兄弟們將顧三郎送到化人場纔過來的……大人……嗚嗚……”
班頭是個身材魁梧高大的漢子,鬍子拉碴的,說着說着就弓着身子哭出聲來。他這一哭,堂下的衙役們也個個觸動了內心的恐懼和悲傷,一時,縣衙大堂哭聲一片。
邱晨鼻子一酸,也禁不住紅了眼。
眨了眨眼睛,努力把淚水壓回去,眼光一轉,看到堂口候着,同樣在抹眼淚的亭伯,給他打了個眼色。
亭伯知機,微微點點頭,立刻走到吳雲橋身邊,耳語幾句。吳雲橋扯着袖子擦擦眼睛,走出了大堂。
“吳大人,這樣下去不行,百姓的疫情控制不住,衙役們也要傳上了。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邱晨低聲跟吳雲橋將衙役們應該注意的事情說了一番,又建議讓衙役們先清洗一番,她去熬一副預防的湯藥給衙役們喝了,再備些口罩給衙役們戴上。以後的事情還指着這些衙役們去做呢,沒了他們,手底下一個人也沒有,更沒法子操作了。
顧三郎已經是第二個染疫身亡的衙役了,吳雲橋之前是沒有想到,經邱晨一點,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於是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邱晨又建議道:“大人,縣衙裡如今人手不夠,您瞭解情況,看看哪些衙役家裡比較利落,身體狀況也好的,找幾家人搬進來一起住着,這以後,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都要人手。再說,家人能被安置在縣衙裡,衙役們出去辦差也放心。等衙役們洗涮乾淨了,服了預防的湯藥,咱們首先就找個合適的地方,把病人集中起來管理。每個病人允許一個家人陪護……這樣子集中管理,病人的病情容易掌握,服藥便捷,關鍵是病人的吐瀉之物能夠統一處理……那些可是疫病傳播之根本啊!”
吳雲橋這回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皺着眉道:“如今受疫毒傳染之人足有四五萬人口,若是把所有的病人集中到一起,恐怕很難……”
邱晨立刻道:“不能集中到一處,能集中到兩處三處都行,重點是集中起來,然後大人找幾個醫德較好的郎中來,我細細地把法子講給他們,然後分散到各處集中點……疫情猖狂,不下狠手,下大力,是控制不住疫情的。”
吳雲橋這回沒有遲疑,立刻答應了下來。
邱晨立刻帶了陳氏找上亭伯,去縣衙庫房裡尋了一口大鐵鍋出來,就在縣衙旁邊的值房前支了起來,架上木柴大火燒起熱水來。
曾大牛回去拿了幾塊肥皂過來,就讓那些衙役在值房裡好好地洗刷了一通,天氣熱,太陽毒辣,這些人先將衣褲洗了,晾到外邊太陽下再洗澡。等他們洗完澡,衣褲也幹了,正好清清爽爽地穿上。
衙役們清洗乾淨了,曾大牛拿了一沓口罩來,一人分發了一個,當場戴上。吳雲橋親自交待,洗手戴口罩等防控要點,然後點了幾個衙役的名字,讓他們回家把家人接進縣衙來。
剩下的衙役們則一人領了一張告示,分乘了馬匹,一路疾奔出去,又去各村莊發告示通知的,也有去尋找郎中的,很快衙門裡就只剩了吳雲橋主僕和邱晨主僕幾個人了。
邱晨帶着陳氏趕着縫製口罩,秦禮曾大牛則跟着亭伯去縣衙後邊的幾個院子清理出來,給那些衙役的家人們住。
一陣忙亂,午飯時分,各處傳達告示的、請郎中的、搬家的衙役們都轉了回來,郎中和幾個衙役的家人也都到了。毫不例外的,又是一陣洗刷,乾淨了之後,一人喝了一碗預防的藥湯子,然後分散各處。衙役的家人們抽出年輕媳婦閨女跟着陳氏學習縫製口罩和罩衣,年齡大些的婦女大鍋大鍋地燒着熱水,給衆人洗刷,飲用。漢子們則清理各處垃圾雜物,該清理的清理,該掩埋的掩埋……
吃過午飯,陳氏和亭伯帶着那些衙役的家人縫製口罩衣物,燒水一桶一桶地,再有漢子們用車裝了,送到約定的地點去。邱晨則帶着找來的七個身體素質較好的郎中,由秦禮、曾大牛護衛着,跟了吳雲橋和衙役們出了縣衙大門。
他們要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縣城準備的集中點,就在東城門外的關公廟。這裡相對空曠,屋舍比較多,便於安置數量衆多的病人,更好的是這個廟裡有一口甜水井,廟後有一片雜樹林,取柴方便。
出了縣衙不多遠,吳雲橋、邱晨三人就跟衙役和郎中們分了路,邱晨幾人直奔關公廟,而衙役們則帶着郎中們,去各街各巷搜尋染病之人,將這些人轉移到城外的關公廟去,並叮囑家人將病人吐瀉之物挖坑深埋,所用衣物物品統統用熱水煮過再用。當然,最重要的不喝生水,不吃冷食,吃飯飲水之前一定要把手洗乾淨……這些防控措施一家家宣傳過去。
或許是疫病太過肆虐、太讓人心驚膽寒,轉移病人的工作進行的很順利,而且,轉移病人離家,有人隨行陪同的人家卻只有不到五成……顯然,這會兒對親人的照應已經沒辦法跟肆虐恐怖的疫情相提並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