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在腦海中搜索有關於連清知的記憶。卻發現,這幾年,花開花落,雁去雁回。我奮鬥着,拼搏着,向着目標前進着,想要靠近他一點點,一點點,再一點點,卻終究被各種外力無情推開。
我以前喜歡哭;而現在就算是哭,我也讓那些眼淚也有了價值,卻總是不願意被他人看見自己在哭泣。我看着我面前的少年,一時間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我能夠再一次在這漠漠紅塵中與他重逢;悲的是,我永遠無法再靠近他一些。
掐指算算,我忽然很好笑地發現,我從來沒有和連清知做過同桌。
一葉障目,我看不見別人的好。他就是宇宙中唯一的光,是所有航向不可缺失的燈塔,是飛蛾奮不顧身想要撲進去的火堆。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太卑微。
回過頭來,所有的情緒似乎在一夜之間,春風化雨,就像一株小苗一般,被農民注入了生長激素,旺盛且瘋狂地生長着。白熾燈照得我睜不開眼,可終究還是看清了書本上細如螞蟻浩瀚如海的文字。我抽出筆玩了命地刷題,畢業班還是要有畢業班的樣子。
青春本該熱血。
我小心翼翼地將我的心思掩藏得長久且深刻,竟也有過那麼一刻,我不希望這一切就此煙消雲散。那一堂語文課,老徐把我們前一個星期寫的作文發了下去。
歐明一邊發着,一邊和我聊天:“天哪,連清知真是個變態,居然考了48+5.”
我淡定聳了聳肩:“不要那麼大驚小怪,”然後很沒心沒肺地補了一句:“他是個變態我們不是都知道的嗎。”
歐明說:“不是我大驚小怪,實在是這個人太變態。啊!你個變態!”
歐明指着我:“你個變態!和連清知一家的吧。”
我一掌把她的手指從我面前打開:“罵誰呢。”
“你,49+5!”
我撇撇嘴,我實在太變態了。
那一次,我第一,他第二。我第一次超越了他,第一次讓他注意到我。
連清知在後面說:“林澈,聽說你這次考了全班第一。”
“哦,是嗎?我以爲有人比我的分數高。”我打着幹哈哈,謙虛道。
他說:“把你的卷子拿給我看看。”
我沒有說不,我將卷子給他了。他拿着我的卷子看了很長時間,我不安地看着他,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被父母抓到了犯錯的證據一樣,顯得那樣侷促不安,同時又好笑至極,因爲我沒有理由害怕的啊。
可是他是那樣的高高在上,與我是完全兩種不同的風格。依他們所言,我是極度感性的人,而他則是極度理性的人。又或者,是因爲,那種情緒吧……
連清知,一個充滿着神秘同時又帶有濃厚的哲學思想與人生感悟的、一個相對來說成熟的人,而我只是明白如何將落紅滿紙與考場作文以及時事材料相結合而已,一個粗陋寡聞的傻丫頭。其實我怕他看不起我。
過了一會,他說:“寫的不錯。”
我忐忑地接過我的作文紙,心下默默地鬆了口氣,膽子不免也大了些,微微往前湊了湊:“其實吧,我覺得,也沒有那麼好。呃,你能不能把你的作文借給我看看?”
他一邊把他的作文紙從語文書下面抽出來遞給我,一邊說:“還不夠好?那你想要多好?”
“我覺得,你的作文才是這個班裡最好的。”我囁嚅着說,“我很喜歡你寫的作文。”
他把支着頭的左手放下來,認真地看着我,說:“你高看我了。”
“能認清我是什麼樣的人,能說清楚我的心情,這麼長的時間都願意幫助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不厲害。又怎麼可能不會是我的知心朋友?”我想,卻終是沒有說出來。
他寫的文章內容或諷刺,或批判,或平靜。之後我們的談話持續了一個晚自習,我忘卻了我所有的煩憂,放下了一切的心思,遇見了這輩子難覓的知己。我忘記了我當時與連清知的對話,卻永遠地記住了那一個晚上,我的歡樂,我的自在。毫不誇張的說,那一晚是我這三年裡最快樂的一個夜晚。我所想要的,不過就是一個瞭解我心事的人,肯付出時間,陪我說一些知心話罷了。
他說的沒錯,老李說的沒錯,我的確不適合生存在現代,連一個心願都如此卑微。我真正想要的,花了三年的時間去追逐,我想要的,與別人不同,只是時間上有重疊罷了。
那一天的晚霞是胭脂色的,很美。我和他用了一節閱讀課的時間說完了這三年中的最後一場知心話。我坐在椅子上,低頭看着自己的膝蓋:“我的父母告訴我,世界上三種身份,我永遠都不許碰。一是小姐,二是乞丐,三是才女。”
連清知說:“才女總是命途坎坷。你的父母是爲你好。”
我笑了笑:“若不是你給我貼上那麼個標籤,我也不會發現自己的文藝氣息實在是太濃郁了,這一點我以後會改。”
“你現在似乎比以前更濃郁了,我看你以後這個標籤是撕不掉了。”連清知看着我,說,“你也沒必要改,我覺得你現在這樣很好。我覺得,這個事情,你做不到。”
“我想做到的事,沒有我做不到的。”我堅定地說,想起他前面說過的話,我說:“可是我不想將它撕掉。至於命運,呵,你都不信,我爲什麼要信?”
我有點心虛:這是你給我的東西,我爲什麼要輕易丟掉。
我的臉微微地有些紅,我總是對自己說的話有點後知後覺。
他沉默了。
我偏頭看着他,忽然發現他的頸項間也有一道紅繩,應該也是掛着什麼東西吧。我靠近他,很近很近,近得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喉結一動,我微微笑了笑,他一個男孩,緊張個什麼。我的中指挑出他脖子戴帶着的紅繩,紅繩上卻掛着一塊木牌,上面細細雕刻着幾桿竹竿,旁邊是他的名字:清知。
我將我脖子上戴着的玉拿出來,我的玉上刻着梅花,上面同樣也刻着我的名字:林澈。這是我的父親爲我刻的。這下卻輪到他將我的玉捏住:“和我的好像啊。你的是玉石,我的是木頭。”
我忽然反應過來:呵呵噠,木石前盟。
“喂,你們倆在幹什麼?”歐明突然之間回過頭來說。
我這才發現我和連清知靠得實在太近了,慌慌張張將手中的東西放下來,迫不及待要離開。可是慌忙之間,繩子卻纏到了一起。連清知看着我,我看着連清知,四目相對,咫尺之距,我的臉紅得更厲害。離他實在太近,我只好裝作不慌不忙的樣子,可實際上我真的是慌得要命,像是有千萬只小鹿在跳一樣。我微微低着頭,喘氣比平常略微急促了點,伸手解開糾纏到一起的紅繩。
也許是我心思太過於浪漫了吧。我將我的玉摘了下來,放到了筆袋裡,這些心思還是不要被人發現的好。至少現在如此。
我擡頭看着窗外的落日餘暉,忽然想起有個名著叫做《紅樓夢》的。我想,我恐怕也要有一個夢了,乾脆就當這裡是紅樓,埋在這了吧。
嗯,多麼美好的想法。
如他所說的命途坎坷。我料定我這輩子是不會遇上了。自古到今我沒見過像我這樣吊兒郎當的能成什麼才女。既是鶴立雞羣,若是放置鶴羣當中,又該是什麼樣一番景象,萬一我是最矮的那隻呢。我看着前方,曾經覺得那麼明確的目標有一日竟也會變得那麼迷茫。包括我的路,我的未來,我的結局。
我曾回過頭,想起那一天我問連清知:“你說,萬事是由人定,還是由天定?”他看着我的眼睛,說:“我相信是人定。”我不敢再看他。
月考的成績下來了,我望着我呈45°上升的分數線,心裡忽然是從未有過的平靜。老李笑着看我:“你可以回去同你的組長一起坐同桌了。”
我笑了,如同畫中的蒙娜麗莎。世人都曉得,蒙娜麗莎之所以有名,不是因爲達芬奇將她原模原樣栩栩如生地畫在了紙上,而是因爲她的複雜性,那是所有的人性綜合起來之後的扭曲與痛苦。此刻我連自己的心情都看不清,我想,至少是有開心的,也該是有失望的。
我問老李:“如果我的成績不升反降呢?”老李的臉上是從前一樣的一副狡黠的笑容:“那就不一定了。”
我的心中卻默默地問:“能坐在原處嗎,就是歐明旁邊就好……”
我和連清知所謂“分別”的時候是十一月,銀杏樹葉落了學校一地都是。我撿起兩片紋理很漂亮的銀杏樹葉洗了洗,弄乾了以後用碳素筆寫了兩句極爲有文采的句子,雖然我後來已經記不住了,但是我還是將我很喜歡的這片葉子送給了連清知。我將我最好的送給他。他們看見了,整個班都在議論說我是穿越過來的女子,就像半年前一樣。這是我從未意料到的。
連清知在座位上捻着銀杏葉的葉柄,偏着頭細細地看那片葉子,沒有理他們。從前那張青澀的臉已經長開了一點,眉眼間的神采卻無任何變化,依舊帶着一絲與生俱來的冷傲與淡漠,但是,我看見了,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在看我的銀杏葉的時候,多少是帶着一點感情的!
只可惜,我看不清。
這就是了。
我站在一旁的人羣中偷偷地偏過頭看着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擡起頭望過來一眼,我趕緊收回自己的目光,像個小偷一樣。
何思思揪住我的衣領,像是要挑事一樣地問我:“說吧,告訴我你的真實年齡。”
歐明在一旁問:“你不會是千年老妖吧。”
我走到我的位子上靠在桌子上,說:“嗯,我是千年老妖,過來禍害你們的。”
歐明拿着我送給尹舒凡的銀杏葉,開玩笑說:“我的個天哪。你是從古代穿越來的,寫這些東西跟玩似的;連清知是從未來穿越來的,腦子裡搞不好有芯片什麼的記着那些題目和知識,還那麼清楚。我們班都是神人。你們兩個怎麼……”
“說夠了沒有?”我知道他後面可能會說什麼,所以歐明的話語被我無情地打斷,我果斷地離開了人們的視線。
同從前一樣,我調走座位之後沒有和連清知過多來往。
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一個傳聞,說得好像是一班的一個女同學叫什麼蘇茜的吧,暗戀了連清知很長時間,結果連清知沒有迴應。平時這個女同志便時時都想繞道我們班裡來看一看連清知,一班離我們班那麼遠,也真是真心可嘉。 溫靜安告訴我這個事情的時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忽然很想多那麼一次事,莫名其妙的。
我要出去找溫靜安。前腳剛剛出班級,就看見兩個女孩子,每個人的手中都抱了一摞雜誌。我都新鮮得慌,我們現在都高中了,難不成還有人訂雜誌不成?
那兩個女孩隨手翻開一本雜誌的目錄,似乎在找什麼,口中念:“何思思,林澈…..”聽見自己名字,我多留意了一下。轉身看過去,好像是文學社的雜誌。我曾幾何時給文學社投過稿?算了,登了都登了,糾結也沒有意義。我想起來我還要去找溫靜安,可是我剛剛纔離開,連清知就出來了。
連清知和那兩個女孩子說了些什麼,便拿着幾本雜誌回了班裡。回去之前喊了我一聲:“林澈,裡面有你的文章。”我聽見了,頭都沒回就說:“我還要去找溫靜安呢。”說完之後才反應過來,我怎麼那麼傻啊。
心裡滿滿都是後悔,我垂頭喪氣地找到了溫靜安,讓她到政治老師辦公室去拿卷子,然後急急忙忙就趕回來。連清知側身坐在位子上,手邊三本雜誌,自己手中也捧了一本。我想了想,終究還是在他身邊坐下了。
連清知給了我一本,我隨手開始翻:“這些高一的小孩寫得還算不錯。”
我又向後翻:“這裡面怎麼沒有你的?我記得你也寫過這個文章啊。”
他並沒有理我,我只好在一旁尷尬地笑,自言道:“哦,對了,你的那篇被登在報紙上了。”他繼續翻看着,終於開口,指着我們文學社社長寫的卷首語中的一句“喝咖啡胖了五斤”對我說:“這是詩集裡纔有的句子,真不切實際。”
我在一旁說:“對啊,怎麼可能胖了五斤嘛,我覺得他還挺瘦的。”連清知枯瘠的手指將雜誌翻過一頁又一頁,在文學社社長的文章上指指點點:“他這篇文章是抄的,這一段顧城的,這一段是江南的。這些都太不符合實際了,他這是抄襲。”
“所以你不喜歡他。可你爲什麼和他說話呢。”我知道這個問題很得罪人,也很難讓人回答,我只是想看看,在我心中天神一樣的連清知是不是也有人性的弱點,多麼可笑。
我的目光掃過他的手指,枯瘠而黝黑,指關節比指骨似乎腫了一圈,十分礙眼,加上手指又短,便整體顯得極爲不好看。可,若非他親口告訴我,這一雙手該是可以彈出任何人和優美的鋼琴曲,也會有餘音繞樑自他指尖溢出,滿滿當當是人世間的幸福與寬慰,我又怎麼會相信,面前的這個男生,天生就可以化腐朽爲神奇。
而我在一旁依舊像是個局外人一樣翻着手中的雜誌,忽然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中,這是那個暗戀連清知的女孩的名字,她也寫了一篇文章登在這裡。我輕聲問他:“你……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女孩子,叫做蘇茜的。”
他並沒有移開目光,說:“知道。”
我的心裡似乎有了答案,一塊大石頭忽然落下來,我卻並沒有感覺到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