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八|甄監生浪吞秘藥,春花婢誤泄風情(三)
甄監生想道:“他日間原說還有解藥,不曾合成。方纔性急頭上,一下子吃了,而今怎得藥來解他?”心上一急,便有些口渴氣喘起來,對春花道:“怎得口水來吃吃便好。”春花道:“放我去取水來與你吃。”甄監生待要拔出時,卻像皮肉粘連生了根的,略略扯動,兩下叫痛的了不得。甄監生道:“不好!不好!待我高聲叫個人來取水罷。”春花道:“似此粘連的模樣,叫個人來看見,好不羞死!”甄監生道:“這等,如何能夠解開?”春花道:“你丟了不得?”甄監生道:“說到是。雖是我們內養家不可輕泄,而今弄到此地位,說不得了!”因而一意要泄。誰知這樣古怪,先前不要他住,卻偏要鑽將出來;而今要泄了時,卻被藥力澀住,落得頭紅面熱,火氣反望上攻。口裡哼道:“活活的急死了我!”咬得牙齒格格價響,大喊一聲道:“罷了我了!”兩手撒放,撲的望地上倒了下來。
春花只覺**螯得生痛,且喜已脫出了,連忙放下雙腳,站起身來道:“這是怎的說?”去扶扶甄監生時,聲息俱無,四肢挺直,但身上還是熱的,叫問不應了。春花慌了手腳,道:“這事利害。若聲張起來,不要說羞人,我這罪過須逃不去。總是夜裡沒人知道,瞞他娘罷!”且不管家主死活,輕輕的脫了身子,望自己臥房裡只是一溜,溜進去睡了,並沒一個人知覺。到得天明,閤家人那查夜來細帳?卻把一個甚麼玄玄子頂了缸,以消平時惡氣,再不說他冤枉的了。只有春花肚裡明白,懷着鬼胎,不敢則聲,眼盼盼便做這個玄玄子悔氣不着也罷。
看官,你道這些方士固然可恨,卻是此一件事,是甄監生自家誤用其藥,不知解法,以致藥發身死,並非方士下手故殺的。況且平時提了罐、着了道兒的,又別是一夥,與今日這個方士沒相干。只爲這一路的人,衆惡所歸,官打見在,正所謂張公吃酒李公醉,又道是拿着黃牛便當馬,又是個無根蒂的,沒個親戚朋友與他辨訴一紙狀詞,活活的頂罪罷了。卻是天理難昧,原不是他謀害的,畢竟事久辨白出來。這放着做後話。
且說甄希賢自從把玄玄子送在監裡了,歸家來成了孝服。把父親所做所爲盡更變過來,將藥爐、丹竈之類打得粉碎,一意做人家。先要賣去這些做鼎器的使女。其時有同里人李宗仁,是個富家子弟,新斷了弦,聞得甄家使女多有標緻的,不惜重價,來求一看。希賢叫將出來看時,頭一名就點中了春花,用掉了六十多兩銀子,討了家去。
宗仁明曉得春花不是女兒身,卻容貌出衆,風情動人,兩個多是少年,你貪我愛,甚是過得綢繆。春花心性飄逸,好吃幾杯酒,有了酒,其興愈高,也是甄家家裡操煉過,是能征慣戰的手段。宗仁肉麻頭裡高興時節,問他甄家這些採戰光景。春花不十分肯說,直等有了酒,才略略說些出來。
宗仁一日有親眷家送得一小罈美酒,夫妻兩個將來對酌。宗仁把春花勸得半醉,兩個上牀,乘着酒興幹起事來。就便問起甄家做作。春花乜斜着雙眼道:“他家動不動吃了藥做事,好不爽利煞人!只有一日,正弄得極快活,可惜就收場了。”宗仁道:“怎的就收場了?”春花道:“人多弄殺了,不收場怎的?”宗仁道:“我正見說甄監生被方士藥死了的。”春花道:“那裡是方士藥死?這是一樁冤屈事。其實只是吃了他的藥,不解得,自弄死了。”宗仁道:“怎生不解得弄死了?”春花卻把前日晚間的事,是長是短,備細說了一遍。宗仁道:“這等說起來,你當時卻不該瞞着,急急叫起人來,或者還可有救。”春花道:“我此時慌了,只管着自己身子乾淨,躲得過便罷了,那裡還管他死活?”宗仁道:“這等,你也是個沒情的。”春花道:“若救活了,今日也沒你的分了。”兩個一齊笑將起來。雖然是一番取笑說話,自此宗仁心裡畢竟有些嫌鄙春花,不足他的意思。
看官聽說,大凡人情,專有一件古怪心裡:熱落時節,便有些缺失之處,只管看出好來;略有些不像意起頭,隨你奉承他,多是可嫌的,並那平日見的好處也要揀相出不好來,這多是緣法在裡頭。有一隻小詞兒單說那緣法盡了的:緣法兒盡了,諸般的改變;緣法兒盡了,要好也再難;緣法兒盡了,恩成怨;緣法兒若盡了,好言當惡言;緣法兒盡了也,動不動變了臉!
今日說起來,也是春花緣法將盡,不該趁酒興把這些話柄一盤託了出來。男子漢心腸,見說了許多用藥淫戰之事,先自有些捻酸不耐煩,覺得十分輕賤。又兼說道弄死了在地上,不管好歹,且自躲過,是個無情不曉事的女子,心裡淺薄了好些。朝暮情意,漸漸不投。春花看得光景出來,心裡老大懊悔。正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此時便把舌頭剪了下來,嘴脣縫了攏去,也沒一毫用處。思量一轉,便自捶胸跌足,時刻不安。
也是合當有事。一日,公婆處有甚麼不合意,罵了他:“弄死漢子的賊**!”春花聽見,恰恰道着心中之事,又氣惱,又懊悔,沒怨悵處,婦人短見,走到房中,一索吊起。無人防備的,那個來救解?不上一個時辰,早已嗚呼哀哉!只緣身作延年藥,一服曾經送主終。今日投繯殆天意,雙雙採戰夜臺中。
卻說春花含羞自縊而死,過了好一會,李宗仁纔在外廂走到房中。忽見了這件打鞦韆的物事,吃了一驚,慌忙解放下來,早已氣絕了的。宗仁也有些不忍,哭將起來。父母聽得,急走來看時,只叫得苦。老公婆兩個互相埋怨道:“不合罵了他幾句,誰曉得這樣心性,就做短見的事!”宗仁明知道是他自懷羞愧之故,不好說將出來。鄰里地方聞知了來問的,只含糊回他道:“妻子不孝,毀罵了公婆,懼罪而死。”幸喜春花是甄家遠方討來的,沒有親戚,無人生端告執人命。卻自有這夥地方人等要報知官府,投遞結狀,相驗屍傷,許多套數。宗仁也被纏得一個不耐煩,費掉了好些盤費,才得停妥。也算是大悔氣。
春花既死,甄監生家裡的事越無對證,這方士玄玄子永無出頭日子。誰知天理所在,事到其間,自有機會出來。其時山東巡按是靈寶許襄毅公,按臨曹州,會審重囚。看見了玄玄子這宗案卷,心裡疑道:“此輩不良,用藥毒人,固然有這等事。只是人既死了,爲何不走?”次早提問這事。先叫問甄希賢,希賢把父親枉死之狀說了一遍。許公道:“汝父既與他同宿,被他毒了,想就死在那房裡的了?”希賢道:“死在外邊小室之中。”許公道:“爲何又在外邊?”希賢道:“想是藥發了,當不得,亂走出來尋人,一時跌倒了的。”許公道:“這等,那方士何不逃了去?”希賢道:“彼時閤家驚起,登時拿住,所以不得逃去。”許公道:“死了幾時,你家才知道?”希賢道:“約了天早同去買藥,因家人叫呼不應,不見蹤跡,前後找尋,纔看見死了的。”許公道:“這等,他要走時,也去久了。他招上說謀財害命,謀了你家多少財?而今在那裡?”希賢道:“止是些買藥之本,十分不多,還在父親身邊,不曾拿得去。”許公道:“這等,他毒死你父親何用?”希賢道:“正是不知爲何這等毒害。”
許公就叫玄玄子起來,先把氣拍一敲道:“你這夥人死有餘辜!你藥死甄廷詔,待要怎的?”玄玄子道:“廷詔要小人與他煉外丹,打點哄他些銀子,這心腸是有的。其實藥也未曾買,正要同去買了,才弄起頭,小人爲何先藥死他?前日熬刑不過,只得屈招了。”許公道:“與你同宿,是真的麼?”玄玄子道:“先在一牀上宿的,後來睡着了,不知幾時走了去。小人睡夢之中,只見許多家人打將進來,拿小人去償命,小人方知主人死了。其實一些情也不曉得。”許公道:“爲什麼與你同宿?”玄玄子道:“要小人傳內事功夫。小人傳了他些口訣,又與了他些丸藥,小人自睡了。”許公道:“丸藥是何用的?”玄玄子道:“是房中秘戲之藥。”許公點頭道:“是了,是了。”又叫甄希賢問道:“你父親房中有幾人?”希賢道:“有二妾四女。”許公道:“既有二妾,焉用四女?”希賢道:“父親好道,用爲鼎器。”許公道:“六人之中,誰爲最愛?”希賢道:“二妾已有年紀。四女輪侍,春花最愛。”許公道:“春花在否?”希賢道:“已嫁出去了。”許公道:“嫁在那裡?快喚將來!”希賢道:“近日死了。”許公道:“怎樣死了?”希賢道:“聞是自縊死的。”許公哈哈大笑道:“即是一樁事一個情也!其夫是何名姓?”希賢道:“是李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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