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閔州的路上,清兒在船艙中悶了一天,便黑着臉出了門。
他的精神狀態其實已經好了許多,最起碼面對着家人和下人時,都能做到面色如常。可只要一看到沈廷鈞,清兒的面容就控制不住的變得暴躁陰鬱。
顯然,小傢伙已經知道之前沈候對他的種種關照,都是別有用心。而他更是趁人之危,強逼着姐姐做了姐姐不願意的事兒。
如此一想,清兒真的要用盡渾身力氣,才能不對沈廷鈞惡言相向。
沈候高大威武、正直威嚴的形象,在他心中徹底坍塌。與此同時,他成了陰險小人的代表……
但要讓清兒認定沈廷鈞是個奸詐陰險的小人,這又何其困難?畢竟經沈候處理的案子都做到了公正公平,將律法與人情完美結合,任是誰也挑不出一點不妥。而沈候在國事大事上,也從不含糊。他能力卓越,聽說如今閔州的兩樁大案,他都輕鬆解決……
清兒陷入了兩難中,既已認定沈廷鈞無利不起早,遠不是外表看上去那麼光風霽月。可潛意識又告訴他,沈候從沒有那些風言風語的花花事兒,那他對姐姐如此,許是真的太喜歡姐姐……
可即便再怎麼歡喜姐姐,也不能對姐姐威逼利誘,不能這麼沒名沒分的讓姐姐跟着他吧?
清兒心中糾結的狠,這就導致他再次見到沈廷鈞時,面色控制不住有些扭曲。
他想見禮,可又想到沈候齷齪的手段和行徑,這個禮無論如何也見不下去。最後,只能一歪頭,眼不見爲淨。
可沈廷鈞此番就是來尋清兒的,又如何能讓他對他視而不見。
就見沈廷鈞過來喚住清兒,溫言與他說,“你明日就要下船,轉道回京城去,我這廂有一封書信,還勞你轉交給副山長。”
明日客船就能行走到靈州境內,靈州水域四通八達,從靈州有直達京城的運河。是以,清兒明日就要在靈州碼頭下船。
其實,對於清兒要不要繼續回京城讀書這件事,桑拂月、桑擰月與清兒,兄妹三人曾坐在一處仔細商談過。
按照桑拂月的意思,肯定是想弟弟回來青陽書院讀書的。畢竟青陽書院就在家門口,不管是距離閔州還是晉州,距離都不算遠。
他這輩子肯定是離不開閔州了,弟弟遠在京城,真要是出點什麼事兒他鞭長莫及。再來,也是考慮到清兒是要繼承祖宗遺志的,之後要在晉州把家業撐起來。他以後接觸的,肯定多是江南的文人,那就不如早早轉學到青陽書院,提前打好人脈關係。
桑擰月也是贊同弟弟轉學的,畢竟她覺得京城她是回不去了。不管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她腹中的孩子,她若想他們娘倆都安安生生的,那就最好離京城遠遠的。
她不能去京城,只把弟弟一人留在京城,她自然千萬個捨不得和不放心。
但不管桑拂月和桑擰月怎麼打算,清兒考量過後,卻拒絕了兩人的提議。
清兒始終記得還未找到大哥時,他們姐弟倆人被人欺辱,他那時候渾身的無力感和挫敗感。
他痛恨極了那種感覺,所以他迫切想要長大,想要權利,想要自己有本事能護持住姐姐,讓她們兄妹過上安穩自在的好日子。
如今雖說找回了大哥,有大哥撐腰,他們許是再不會被人欺負。
但是,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他不能將所有期望都寄託在大哥身上。真要是大哥出了什麼事兒,他和姐姐的靠山倒了,那他和姐姐豈不是又要落回之前的境地?
清兒是決不允許自己再落到塵埃裡的。
他就和兄姐說了自己想要科舉出仕的想法。
是科舉出仕,而不是如同祖父、父親或是祖上那麼多先輩一樣,只考中進士,便回家繼承家業。
不說桑拂月和桑擰月聽到清兒這志向後,面上有多震驚,心中有多訝異。只說,清兒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如今把話說出口,他心中的決斷就更篤定了。
他想科舉出仕,想一步步手掌權利。他想將命運握在自己手中,自己一步步成爲主宰者,而不是弱小可憐的任由命運玩弄、成爲他人可以隨意欺凌的弱者……
清兒主意已定,桑拂月聞言拍案叫好。
大男兒就該胸懷大志,弟弟有如此志向,桑拂月非常欣慰。
桑拂月一口同意了清兒的請求,桑擰月即便心中還有重重顧慮,可看着弟弟祈求的模樣,最後也只能點了頭。
而清兒既然要走科舉出仕的路線,那自然是留在京城書院更好一些。
畢竟,雖然青陽書院與應天書院同在四大書院之列,兩家書院的文風也都濃厚,教導出的人才也都比比皆是。但一來清兒既然已經在應天書院入學,就沒必要再折騰;二來,也是應天書院到底在京郊,書院距離京城近便,許多朝廷動向能最先知道。且書院中多的是朝中致仕的官員,不說對於出題人的意向和喜好知道的更清楚,只說他們自己就是官場混的,幾十年的經驗即便只傳授給學生們一星半點,也足夠這些孩子們受用的了。
也是因爲這許多考量,最後連桑擰月都點了頭,同意清兒繼續回京讀書。
而眼瞅着距離假期結束的日子越發近了,且清兒也是擔心跟不上課業,所以這次就不去閔州兄嫂家認門了,而是直接從靈州水域下船,直接拐道去往京城。
清兒的行程是定好了,沈廷鈞尋他送信也無可厚非。
但是,沈候手下能人無數,他給姐姐身邊安排了秋梧幾人,給他身邊安排的竹枝竹瀝,甚至家中頗受重用的李騁等人,也是侯爺的手下。
侯爺身邊能人輩出,若是他真想往京城送一封信,何須找他這個靠不住的小孩兒家家。
清兒不太樂意應承,畢竟他對沈候的芥蒂很深。
但沈廷鈞隨後又道:“我前些時日接到副山長的來信。老大人與閔州王知州家中有些姻親關係,王家女眷中有一人,乃是老大人的堂侄女。老大人憂心小輩的安危前程,你此番幫我帶一封信過去,以安老大人的心。”
應天書院的副山長,清兒自然是認識的。他也知道,沈候與副山長乃是莫逆之交,之前他入應天書院讀書,就是沈候走了副山長的門路。
而副山長昔年乃是朝中太傅,頗受帝王的信重。即便他如今已致仕,但副山長家中的兒孫都位居高位。更別說他門生故舊頗多,說一句朝廷上有半數人都與老大人有些干係,這絕不誇張。
這都是人脈!
清兒眼饞這些人脈,更想成爲副山長的關門弟子。而書院中與他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再少數。
自副山長有心再擇一人爲徒的消息傳出,衆人俱都爲此忙忙碌碌。
清兒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他自然也清楚,想憑藉他那點天分和家世讓副山長破格收他,這太難了。
但若是沈候支持他,願意給他借力呢?
清兒看一眼沈廷鈞,覺得侯爺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可這種情況下,他依然選擇讓他代爲轉交信件,再次給他增添幾分份量,順便給他一個單獨面見副山長的機會……
這機會若是他抓住了,他的日後前途無量……而他又有什麼理由,去拒絕這送上門的好處呢?
難道就因爲怨恨沈候欺辱姐姐,他就要和他劃清楚界限?那多蠢啊!
先不說姐姐如今懷了沈候的孩子,這界限能不能輕易劃清。就說他以後要給姐姐撐腰,給姐姐壯勢,那如今能做的,就是一步步提升自己,讓自己一點點走上高位。
而沈候既然敢給他這個登天梯,他爲什麼不用?
清兒到底沒有拒絕這到嘴的誘惑,頷首應了下來。
沈廷鈞似乎早知道他會同意,面上並無別的神色。只是帶他去艙房取信時,沈廷鈞又說道:“我讓成林安排了一些特產,你順道也捎帶過去吧。另外老大人嗜酒,因身體緣故卻不能多喝。這次我在晉州尋到幾壇藥酒,老大人倒是能多嘗幾杯。你去後將這些話轉告給老大人,老大人必定歡喜。”
特產和藥酒在哪裡,不需要清兒操心,自然也不需要他親自攜帶搬運。他便沉默的從沈廷鈞手中接過那封書信,而後默不作聲的衝沈廷鈞行了禮,便轉身離去。
但走到門口,拉開了房門,清兒的腳到底沒有踏出去。
他又轉過了身。
沈廷鈞沒看他,他此時站在書案後磨墨。手上的動作不停,可他劍眉微蹙着,不知道是在想着什麼,也不知道是在爲何事發愁。
片刻後他才察覺清兒還沒離去,便擡頭看向他,“可還有事?”
清兒再次衝他一禮,這次鼓足了勇氣才說道:“我知侯爺託我送信,乃是給我一個登天的機會。我不能裝聾作啞,佯做對此事毫不知情……這廂先謝過侯爺了。只是,姐姐撫育我長大,於我如同親母。侯爺欺辱姐姐,我心中恨意難消。只如今我人小力微,什麼都做不到,只望有朝一日,我能有所作爲,再來替姐姐張目。”
沈廷鈞聞言面上依舊沒什麼神色,只頷首說,“我等你來。”
清兒這次鬆了口氣,面上的表情也舒展開來。
他不介意別人說他是白眼狼,得了沈候的好處,反過來還要給侯爺好看。
總歸在他心中,事情是一碼歸一碼的。
侯爺的恩他會償,但侯爺曾讓姐姐品嚐過的屈辱,他個仇,他也會報。
他是不管大哥爲何會默許沈候公然出現在姐姐面前的,總歸這其中少不了沈候的算計。甚至就連他自己,不也是得了沈候的恩惠,而不得不先將那些複雜的心思按捺下去?
他不和大哥計較,也不去衝大哥生氣,說大哥不爲姐姐撐腰的話。總歸他也有長大的一日,到時候他來做姐姐的靠山。
客船很快行駛到靈州境內,到了中午時,就到了靈州最爲繁華熱鬧的一個碼頭。
客船在此時停了下來,清兒要離開了。與他一同下船的,還有杜志毅。
桑擰月眼中看不到杜志毅,她只能看到弟弟小小的人影,在衆人的簇擁下下了船。
他這些時日似乎長高了許多,可身量依舊纖薄的厲害。從背後看,沒比那些小姑娘結實到哪裡去。
而這樣孤獨瘦弱的弟弟,從今以後就要獨自一人在外求學生活。即便心中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想想以後的苦和累清兒都要獨自品嚐,桑擰月依舊忍不住紅了眼。
桑拂月在旁邊哄妹妹,“他身邊那麼多人,不會虧着他的。”
“可清兒要在書院讀書,書院又不讓帶下人。”
“你看,清兒不能帶,別的學子也不能帶啊。大家都是一樣的,清兒憑什麼搞特殊?換個角度想想,清兒不管是在應天書院,還是在青陽書院,尋常都很難歸家,你即便和他在一處,難道還能天天見到不成。”
“那也總比如今強,若他再眼跟前,我總能多見上他幾面。”
桑拂月聞言酸壞了,他就陰陽怪氣說,“擰擰,你是不是心裡只有清兒?你陪了清兒十多年,也該陪陪大哥了。”
桑擰月聞言看向大哥,“可清兒是我一手拉拔大的,他從沒離開過我這麼長時間,我又如何能放心他?而大哥這麼大年紀了,身邊有嫂嫂作陪,還有三個調皮可愛的侄兒,大哥身邊熱熱鬧鬧的,反襯的清兒更孤單可憐。”
桑拂月被噎了一下,心中更是酸溜溜的。
他還想再和妹妹爭辯一下,妻兒怎麼能和妹妹相比?可轉身就看見沈廷鈞大步朝這邊過來。
桑拂月頓時什麼都不說了,只趕緊退位讓賢,讓沈廷鈞過來勸勸妹妹。
沈廷鈞很自然的牽過桑擰月的手,拉着她回艙房去,“外邊風大,再吹的你頭疼。”
桑擰月任由他拉着往回走,可還是忍不住一步一回頭,看着那個逐漸消失在人羣中的小小身影。
沈廷鈞見狀就提議,“若真想清兒,等我回京時,你和我一道回去。這樣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