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伕把人擡進慶福堂,就讓鳳娣打發回去了,一個是,她不想惹人耳目,餘家的轎子停在外頭,太扎眼,雖說今兒是大年初一,街上沒什麼人,可不定一會兒過來一個兩個的,傳出去說不準就是禍事。
二一個,她不想過多的人知道這人的底細,怕一會兒救過來,這人說些什麼,這人一多嘴就雜,難保不說出去,故此只留下了牛黃。
人擡到後頭夥計的住處,牛黃利落的把那人身上的溼衣裳扒了下來,鳳娣忙背過身去,卻聽牛黃呀了一聲,又忙轉了回來。
牛黃尋了牀棉被把人層層裹住,只露出腦袋,臉上圍了黑巾,給牛黃扯了下來,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不能說帥,但很有個性,尤其臉上從額角斜斜下來的刀疤,令他看上去頗狠辣,就是他現在昏死着也一樣,這人可不像個善茬兒,難道真是什麼江洋大盜。
可事到如今,不管他是什麼人,也來不及了,人都弄了進來,只能救,希望他是個好人吧,怎麼說也是一條命。
鳳娣讓牛黃點了炭盆子,尋出過藥鍋子來,本說讓牛黃熬薑湯,卻見牛黃從懷裡拿出個藥包打開,把裡頭暗黃色的粉末倒進藥鍋裡。
鳳娣好奇的問了句:“這是什麼,不是應該熬薑湯嗎?”
牛黃道:“這人若是凍的時候短,着了寒,灌下薑湯發發寒氣,或能緩過來,可這人都凍一宿了,沒凍死都虧底子好命大,更何況還受了傷,薑湯怕不頂用,按理說,這個時候中氣最虛,宜用獨蔘湯,咱家的人蔘可都是好參,用在他身上有些糟蹋,再說,獨蔘湯最重火候,需兩刻鐘功夫才得發出藥效,如今也等不得,這是大管家給奴才的,咱家的獨參粉,是參須搗碎了磨成粉,雖比不得整參,若救人卻快。”
說着話吧那藥鍋子裡滾了的蔘湯端下來,拿到外頭雪裡略涼了涼,盛了一碗,跟鳳娣兩個人合力灌了進去。
鳳娣問牛黃:“剛可看了,究竟傷在哪裡?”
牛黃嘆口氣道:“這人命真大,正當胸捱了一刀,還能挺到這會兒,若不是個練家子,早死透了。”
鳳娣忙道:“那還愣着做什麼,趕緊給他上藥包紮。”
牛黃撓撓頭:“那,大公子您得幫奴才扶着他,要不奴才沒法兒下手。”
鳳娣愣了一下,忽覺自己穿到古代來也變得矯情了,都快忘了自己是個現代人,什麼沒見過,至於還回避嗎。
想到此,把人扶了起來,可這人身材魁梧,又是個成年男子,鳳娣這點兒力氣哪裡扶得住,試了幾次不成,索性道:“牛黃,你過來抱着他,我給他包紮。”
牛黃把手裡的棉布傷藥放下,過去把人扶起來靠在身上,鳳娣看了刀疤男幾秒,伸手把他身上的棉被拉開,剛拉開不禁倒吸了口涼氣。
想是屋裡暖和,緩了過來,那僵住的血漬融成血水滲出來,都快把棉被浸透了,就像牛黃說的,當胸一刀,深可見骨,肉都翻了起來,剛纔穿着黑衣裳還不顯,這會兒看上去觸目驚心。
鳳娣沒想到傷的這麼重,這麼重而深的傷口,應該需要縫合的吧,直接糊上藥恐怕不行,自己現代的時候,胳膊給玻璃劃了口子還縫了六針呢,可自己也不是醫生,哪會這個。
她看了眼牛黃:“你會不會縫傷口?”
牛黃愕然:“縫,縫傷口,不,不會,奴才連,連針都沒拿過。”
鳳娣心說,要不自己上得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嗎,至少她會縫衣裳,某種角度上說,縫衣裳跟縫傷口沒什麼太大區別,想到此開口:“你把他放平,去準備針線,酒,剪刀,快點兒。”
牛黃應了一聲,急忙把人放平,好在他原來就是這個鋪子的夥計,雖給府衙貼了封條,除了櫃上的銀子跟一些貴重藥材沒了,其他的都在,藥酒也是現成的,針線,也找了來,並且按着鳳娣說的,把棉布撕開揉成小團,泡在盛藥酒的大碗裡。
一切準備好了,鳳娣的手卻抖的更厲害了,這麼專業的技術活兒,她真是頭一回幹,閉上眼,腦子裡略回憶了一下,當初醫生縫自己胳膊時候的手法,睜開,看了眼牛黃吩咐:“按住他的肩膀,用力,不能讓他動,一下都不行。”
牛黃急忙點點頭,坐到炕一頭抱頭按肩,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喚上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鳳娣,心裡着實好奇急了,在藥鋪裡抓藥也有兩年了,平常沒事的時候就喜歡跟在坐堂郎中後頭,看郎中給人治病開方子,有時也處理外傷,就牛黃見過的處理方法,簡單點兒的直接糊上慶福堂的傷藥,裹上就成了,稍麻煩一些的,直接用中藥搗碎了糊上也成,可就沒見過這麼直接用針縫的,又不是縫被子,那可是肉,牛黃比鳳娣還要緊張,卻仍然張大眼睛看着。
而且,他心裡相信大公子,想想大公子做的那些事,牛黃頓時信心百倍,那百分之百信任的目光,看的鳳娣一個勁兒發虛。
想鳳娣咬了咬牙,一撩袍子下襬,跨腿坐在了刀疤男身上,把泡在藥酒裡的針拿出來,在火上烤了,用布墊着彎出了一個弧度,弧度當然不標準,但條件有限,也只能湊乎使了。
接着認線,因爲手抖,認了半天才認上,棉布團浸酒清理傷口,再拿新的棉布團點燃,針在火上過了一下,開始縫傷口。
鳳娣記得醫生縫自己傷口的時候是一針一打結,這樣拆線的時候比較方便,她也打算照此來,縫一針,打個結,用剪刀剪斷,接着縫下一針。
想好了,鼓起勇氣一針紮下去,刀疤男悶哼了一聲,陡然睜開眼,他的目光冷厲兇狠,暗幽幽的像野地裡的狼。
鳳娣也沒見過野地裡的狼什麼樣兒,可她覺得,男人的目光就是,對上這樣的目光,鳳娣手一抖,針險些落下去,暗道,自己這點兒出息,怕什麼啊,這是救他又不是要他的命,他該感謝自己纔對。
想到此,開口道:“我知道疼,可別無他法,想要命就忍一忍,一會兒就過去了,不然,我也不管了,把你往外頭一扔,死活由天。”
男人目光一閃,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鳳娣只當他是應了,手裡的針重新紮了下去,針線穿過皮肉發出簌簌的聲音,鑽進人耳朵裡,渾身的汗毛都能豎起來。
鳳娣並不熟練,先開始的幾針連結都打不好,後來略好了一些,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縫完。
一共縫了十八針,除了一開始,刀疤男哼了一聲,剩下的時間,他一聲沒吭,但鳳娣知道,他疼狠了,光想想也知道,平常她扎個刺兒都覺得疼,這可是用針線縫,又沒有麻藥,趕不上關二爺刮骨療毒,也差不多少。
刀疤男雖然沒吭聲,可他額頭上的汗大顆大顆的汗珠子,就沒斷過,最後用酒又消了一遍毒,才撒上餘家的傷藥,用棉布裹起來,弄好了,鳳娣長舒了一口氣道:“兩天內不許動,不然,傷口再裂開神仙都救不了你。”
刀疤男沒說話,卻擡手指了指旁邊的酒罈子,鳳娣會意:“牛黃給他倒碗酒喂他喝下去。”雖然用處不大,酒至少能緩解點兒疼。
牛黃應一聲倒了酒,剛要喂他,刀疤男一擺手,鳳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刀疤男上身略傾,拿過酒碗一仰脖幹了,重新躺下。
鳳娣氣的不行,都很不能踹他兩腳:“剛不告訴你,不許動了嗎,剛縫的傷口,再裂開怎麼辦?”
男人吐出三個字:“死不了。”
“死不了你昏大街上,還偏昏在我慶福堂門口,要是別的地兒,誰耐煩理你。”氣急的鳳娣自然沒好話。
男人定定看了她一會兒,閉上眼不說話了,那意思還有點兒不耐煩似的,鳳娣氣的差點兒沒背過氣去,不過想想算了,救都救了,說什麼也沒用,在水盆裡洗去手上血,轉身交代牛黃:“這幾天你就在這兒守着他,別出去,我一會兒從外頭鎖上門,飯菜我夜裡再送過來,外頭有什麼響動也別出聲,只當鋪子裡沒人,可記下了?”
牛黃忙道:“奴才記下了。”
鳳娣又看了眼刀疤男,才穿上斗篷出去,到門邊兒先開了一條縫,看看外頭街上沒人,才閃身出去,把門反鎖上,擡頭看了看,虧得又下雪了,地上的痕跡才被掩蓋的一乾二淨,不然,被別人瞧出來,也是麻煩。
慶福堂樹大招風,跟邱思道做下了仇,若不小心點兒,恐又要惹禍上身,只不過自己可怎麼回去呢,走回去?連道兒都不認識,這大冷天又下着雪,回頭走迷糊了。
正想着,就見對街的衚衕裡停着一輛馬車,車把式把車趕了過來,斗笠一擡:“公子快上車。”是忠叔。
鳳娣急忙跳上車,馬車快速往前頭去了,回到餘府書房,鳳娣才道:“忠叔怎不問我救人的事兒?”
餘忠看着她道:“不管那是什麼人,咱餘家若不見就罷了,若見了就得救,咱餘家的祖訓是濟世救人忠厚傳家,公子今兒做的事,正是咱們餘家人該做的,本來老奴還擔心公子汲汲於利之一字,忘了我餘家的祖訓,咱們餘家雖做的是生意,卻不能丟了良心,如今看來,老奴深感欣慰。”
鳳娣道:“您就不擔心我救的是個歹人,給餘家帶來禍患?”
忠叔搖搖頭:“便是歹人也是條人命,見死不救不是我餘家人,至於其他,老奴相信,善惡有報,公子夜裡就別跑了,回去歇着,過了年還要忙活鋪子裡的事兒呢,牛黃哪兒,我過去就行了,也方便些。”
鳳娣點點頭,剛纔沒仔細想,如今想來,自己大半夜過去,的確不妥,不說道上好走不好走,自己畢竟是個女的,縱穿着男人的衣裳,也成不了男的,膽兒還是有些小的,走夜路也會怕,尤其這裡的夜路,沒有路燈,也沒人,茫茫四處都是雪,出去恐怕就回不來了,還是交給忠叔吧。自己也的確累了,昨兒夜裡就沒睡,今兒又折騰了大半天,這會兒一點精神都沒有了。
鳳娣辭了忠叔,回自己屋,略洗漱收拾爬上牀就睡了過去,這一覺直睡到轉過天一早,剛醒過來就聽鳳嫣道:“可是醒了,我還說你這一覺要睡到晌午了呢,難道就不覺得餓。”
鳳嫣這一提,鳳娣方覺得肚子空的要命,咕嚕嚕的叫了起來,鳳嫣忍不住笑了一聲:“餓還不起來,外間屋擺了晌午飯,你快起來,咱倆一塊兒吃,吃了卻要去臨風軒一趟,剛春桃過來說,大哥哥哪兒唸叨咱們了。”
鳳娣起來換衣裳漱了口才道:“這可稀罕,大哥哥還記着有咱們兩個妹子啊,我當他早忘了呢。”
鳳嫣幫她通了頭髮,挽了個髻,裹住方巾,對着鏡子裡的人嘆了口氣道:“好好的姑娘家倒成了假小子,如今我倒希望他的病能好了,不管記不得的我們,到底餘家該他出頭擔着,沒的都落在你身上,這麼成天沒黑沒白的忙活,什麼時候是個頭呢,你可是姑娘,還能把自己當一輩子小子不成。”
鳳娣站起來道:“姑娘小子又怎麼了,如果能選擇,我倒情願當小子,姑娘的約束太多,連自己要做什麼都不能做主,有什麼意思。”
鳳嫣道:“依着你的意思,要怎麼樣?”
鳳娣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天都別想管我,更不用說人了,我不信命,我就知道一點兒,我不會把我的命運交給任何人,我要攥住自己的命運,走自己想走的路,哪怕那條路佈滿荊棘,也比被人支配着強,所以,姐姐,你就不要擔心我了,我自有自己的主意。”
鳳嫣愣愣看了她很久才道:“鳳娣,你是不是魔怔了。”
鳳娣知道,跟在古代土生土長的鳳嫣說這些,永遠說不通,但有一樣她應該明白,想到此,鳳娣拉着她的手道:“不管什麼時候,要想掌握自己的命,就只能強,強了才能站住腳,有立足之地,有了立足之地,纔有可能安穩幸福,姐你放心,不管將來如何,我一定會讓姐姐過得好,不能保證幸福,但至少安穩。”
鳳嫣眼角有些潮潤,半晌才低聲道:“其實,從爹死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太太跟大哥哥都指望不上,我們能指望的只有自己,我只是有些怕,外頭那麼多壞人,咱爹都被害死了,萬一有一天,你……”
鳳娣打斷她:“姐姐想這些做什麼,誰家過日子都不可能一帆風順,就跟咱們爬山一樣,翻過了眼前的小土包,前面就是山,等你翻過去了,擡頭望望,還有更高的峰,我知道山外有山,但我們要是怕了,連眼前這個小土包都過不去,所以怕沒用,有些事越怕越壞,若咱們迎難而上,說不準就解決了,就如咱家的人命官司,看着兇險,外頭人也都想着咱餘家完了,等着看笑話呢,咱們要是真怕了,那些人就真得意了,可咱們餘家沒完,我就是要讓那些人看看,咱們餘家摔了一跤爬起來後能走的更遠。”
很多年之後,鳳嫣仍然記得鳳娣這幾句話,彼時,慶福堂已經成了大齊最大的皇商,就如鳳娣說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她餘家的慶福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