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不石道:“我也覺得‘殘月’之名不錯。有詩云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在我看來,明月雖有殘缺的時候,但是也有圓滿之日,眼前雖是殘月,終有一日能變爲圓滿,既是希望所在,亦是天象輪轉之道,因此‘殘月’也並非是不祥之名。”
他微一停頓,又道:“千里,這柄‘殘月’寶劍,我便贈送於你,你可先試上一試。”
俞千里抱劍於胸,深施一禮,道:“多謝師父贈劍,徒兒以新創的劍法試劍,懇請師父指點。”
華不石點了點頭,退後了幾步來到牆邊,睜大眼睛,看着俞千里練劍。
只見俞千里亮了一個起手架勢,手腕一翻,掌中的長劍已疾刺而出,正是“滴水穿石”的第一劍。
任何一名劍客,都有自己習慣使用的劍,只因爲手中的劍若是重量,形狀,長短有所變化,必然會影響到招式的威力,速度,而對劍客來說,在臨敵之時這兩點就足以決定生死。因此劍客要使用一柄新劍,就必然有一個試劍的過程,對其熟悉瞭解,方能使用。
俞千里慣用的劍,便是標準的三尺青鋒。這柄“殘月”劍雖然也是三尺,卻比標準的劍略重,而且劍刃呈現弧形,用這柄劍使出的劍式,與尋常的青鋼劍相比自會不同。按尋常之理,定然會因爲分量較重的原因,而稍慢一些。
不過,俞千里用此劍刺出的招式,卻並不比他慣用的長劍慢。只因爲“孤星劍法”的每一劍刺出,走的便是弧形的線路,這柄“殘月”劍雖有重量之礙,但是略有曲度的劍刃,卻奇妙地減少了風阻,又增加了些許速度。
俞千里刺出前五劍之時,甚至沒有感覺到這柄劍與尋常所用長劍的不同。
直到刺到第六劍之時,他才略感遲滯,因爲此時劍上的威勢已達到了極高的程度,手中之劍的第一點重量,所產生的勢能都已非同小可,畢竟重量比風阻的影響更大一些!
到了第九劍刺出,速度和力道都已達到了驚人的地步,俞千里只覺得手中的長劍幾乎要脫手飛出,而在劍刃殘缺的那一側,彷彿出現了數個空氣漩流,竟然推動着整柄劍飛刺而出!
只聽得“嗡”地一聲,俞千里終於頓住了劍勢,“殘月”劍雪亮如銀,劍刃完好無損,而俞千里身前的青磚地面上,已赫然出現了一道丈許長的裂縫,竟是被適才那一劍的劍氣所劃開!
而俞千里站在當地,身上的衣衫都已溼透,額頭也滿是汗珠,彷彿剛纔的一劍,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力量。
過了良久,他才緩緩地收回長劍,道:“第九劍的力道太強,千里差一點就不能控制,實是不應該。”
站在一旁的華不石卻是滿臉的喜色,彷彿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大元寶,口中連連說道:“不要緊,不要緊!這柄‘殘月’劍比你原先所用的劍重,因此你的每一劍所用的力量都大了一些,到了第九劍上威勢疊加,就比先前更強了許多,自然難以控制,不足爲怪。”
俞千里道:“劍勢難以控制,臨敵之時就不能運用自如,看來還是徒兒這一式劍法火候不足之故。”
華不石道:“火候不夠也無須着急,自有改善之法,你所創的這一式劍法,確是讓我十分驚喜,來,我們到屋中說話。”
他不由分說,伸手拉起俞千里就朝屋中走去,幾乎失態。看見華不石一臉眉開眼笑的歡喜模樣,俞千里不由得有些愕然,在他的記憶之中師父如此高興的時候似乎並不多。
二人走進屋中,華不石拉着俞千里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坐在椅上,這大少爺依然樂得合不攏嘴,過了良久,才略爲收斂起笑容,忽然問道:“千里,我收了巧雲姑娘爲徒,把她遣去了舞陽城,你可會怪我麼?”
俞千里本以爲華不石會說劍法之事,豈料他卻提起了孫巧雲,不禁微微一愣,過了一會兒才答道:“巧雲姑娘本就是師父派來的,如今將她帶走也是理所應當,千里怎麼會怪師父。”
華不石望着俞千里的臉,道:“這是你的真心話麼,你難道不喜歡巧雲姑娘?”
俞千里道:“千里早就立過誓言,此生以追求至強劍道爲目標,對於男女私情,早已不放在心上。”
達成至強武道,乃是古往今來,無數習武者的心中的理想,與其說是一種願望,不如說是一種精神,這便是“尚武”之道。
所謂“尚武”,所包含的不僅是對絕世武功的學習領悟,更有面對強敵無所畏懼的勇氣,爲取勝發奮圖強的渴求,失敗時百折不回的意志,甚至在拼殺中百變求存的智慧。
古往今來,有衆多“尚武者”將一生都獻予武道,爲了達到武學的極限不惜付出一切,“劍邪”軒轅霸,便是其中之一。也許在凡人眼中,這些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瘋子,但是在真正的武者眼中,他們乃是站在世間巔峰的強者,值得尊敬,乃至仰慕。
華不石深明此理,當然也知道俞千里所說的追求是什麼。
但是此時,他卻搖了搖頭,道:“你說的不對。我先前也以爲自己可以專心一意,但求實現理想而不顧情感,哪裡知道最後仍是逃不過情愛之困,你想必也和我一樣。”
俞千里低垂雙目,卻不言語。
華不石又道:“習劍者,最爲重要的便是對劍至誠,你內心之中,是否只有劍道,還是存有其它的雜念,就算能騙過別人,甚至騙過自己,亦是騙不過你的心劍。當日你能創出那一式劍法,用以逼退強敵,但這十幾日以來卻不僅毫無寸進,就連當日的火候也達不到,是何道理,你難道就一點也沒有覺察?”
俞千里臉色蒼白,忽然雙膝着地,跪在了地上,道:“弟子內心確是喜歡巧雲姑娘,故此纔不能專心修劍,請師父責罰!”
華不石連忙俯身,把俞千里扶起來,道:“我們雖名爲師徒,和朋友也沒有分別,你切莫要如此,何況巧雲姑娘本就是我送到你身邊的,她是一個極好的姑娘,你喜歡她也沒有什麼過錯。”
他把俞千里扶到椅子上坐下,又道:“你可知道,我剛纔那麼高興,是爲了什麼?”
俞千里道:“弟子不知。”
華不石道:“一直以來,我都不能確定當日將‘孤星劍法’傳你到底是對是錯。那確是一門極爲適合你修習的劍法,但在二十年前,創立此劍法的軒轅前輩,雖擁有舉世無雙的劍法,卻是孤苦一生,最終難逃被殺身亡之厄。你個性本就孤傲,我生怕你會步軒轅前輩後塵,尤其你爲了求勝自殘一臂,使得我擔心猶甚。”
“這幾個月來,我總是拿一些休閒玩樂的物事給你,就是想要你修養心性,增添一些興趣,不要一味沉迷在劍道之上,而是多體味一些凡塵俗世的歡喜怡情。要知這世間雖有悲苦無奈,卻也有不少令人快樂之事,能夠出世固然難得,但若是全然逆世而行,離經叛道,也不足爲取。只不過你習劍的意志極是堅定,這些小道實在難以讓你動心,我倒也算是多此一舉了。”
俞千里道:“原來師父一直以來都對千里抱有如此苦心,千里非但未能體會,有時還錯怪師父,真是慚愧。”
華不石道:“你不用慚愧,因爲這本就是我的多此一舉。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先前那些擔心,完全是杞人憂天,你的劍法根本就不是‘劍邪’軒轅霸前輩的劍法!”
俞千里愕然道:“不是麼,難道那張羊皮捲上所載的不是正宗的‘孤星劍法’麼?”
華不石道:“那羊皮卷的劍法是‘孤星劍法’真本無疑,但你所習練的‘孤星劍法’,卻和軒轅霸前輩的‘孤星劍法’不同,只因爲你是俞千里,而不是軒轅霸。”
俞千里若有所思,道:“千里聽不明白,請師父指教。”
華不石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所說的便是‘一切皆流,無物常住’的道理。你雖然修習的軒轅前輩的劍法,但你的際遇心性,與軒轅前輩不同,對劍意參悟也自是相異,因此,你的‘孤星劍法’就不是當年軒轅前輩的‘孤星劍法’。”
西方有哲人說過:“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只因爲當人第二次進入這條河時,河裡的水流已不是原先的水流了。世間一切不斷地變化,不斷地產生和消滅,同是一門“孤星劍法”,在俞千里手中,與當年在“劍邪”軒轅霸手中卻又不一樣。
軒轅霸個性堅忍無情,纔會爲了修劍而殺死妻兒,俞千里雖然孤傲,但本性卻善良,絕對不會做出這等殘忍之事。華不石意識到這一點,才知道他先前的擔心其實都是白費,怎麼能不喜出望外。
俞千里似有所悟,卻依然不甚明瞭,道:“師父是如何知曉,我的劍法與昔年軒轅前輩的劍法不同?”
華不石道:“我自是剛纔看你練劍才知曉的,軒轅前輩當年的十三式‘孤星劍法’中,根本就沒有你創出的那一式。”
俞千里迥然動容,呆立了半晌,才道:“真的麼,可是那張羊皮捲上只記載了四式,師父怎麼會知道我那一式‘穿石劍’不在另外的九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