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沖天氣勢相互碰撞,無可匹敵的恐怖氣流四溢外泄,兩人周身空間任意扭曲擠壓,腳下的大地轟然下塌,如同大海之上掀起了遮天蔽日的巨浪,亂石穿空,驚濤拍岸。
最爲不可思議的地方是無數縱橫交錯的真氣相互碰撞節節攀升,兩人儘量控制真氣波及範圍,但是有些真氣肆虐開來,還是將上京城城牆刮擦成無數粉末。
李慕白剛剛踏出那一步的時候,身後已經有一條淺顯但是清晰可見的溝壑形成,那是他劃出的一條線,這條線之後是上京城,城頭之上站着林婉兒。
所以,即便大將軍舉世無敵,他也不會讓大將軍跨過他劃出的那一條線,若是大將軍跨過了那條線,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劍客李慕白已死。
劃出那條代表死亡的線之後,李慕白心中沒有絲毫感傷,反而有些莫名的興奮和高興,遠遠高於和大將軍一戰帶來的喜悅。
很早之前,他便朦朦朧朧的感受到人生除了劍之外還有很多很多美好的東西,值得去守護,而他的美好顯然和林婉兒有關。
李慕白臉上帶笑,手中劍和心中劍合二爲一,一劍遞出一劍,沉默而堅定的刺向大將軍這一座巍峨的高山。
大將軍面容平靜,他似乎能夠感≥,..受到李慕白心中所想,臉色之中有了些許羨慕,有時候,喜歡一個人,能夠親自告訴她,或者用行動向她表明。這是怎樣的一種體驗?他一直想知道,卻不得。
年少時候,相信那念念不忘必有迴響。長大後才知道有些情思不能展露,只能深埋,恍然之間過了多半生,念念不忘的還是一開始的相見,只是在人羣中多看了一眼,從此開始孤單思念,夢想着能和你相見。卻不得見。
婉兒姑娘那首《青玉案》中說的最爲真切:衆裡尋他千百度,衆裡尋他千百度。別人都說這首詞結尾是敗筆,大將軍卻一直結尾最妙。有些事情即使尋尋覓覓千百回,終不可得的還是終不可得。
兩人之間的碰撞如同升起了一顆光芒萬丈的太陽,漫天充斥着流光溢彩的美麗光線,每一條光線都是兩人之間的一次交鋒。在不斷變換之中。折射、反射,被支離抽解,又被拼湊揉捏。
上京城的民衆看到了,透過家中窗口的縫隙向外看去,讚歎這天地奇景的美輪美奐,走在大街上維持秩序的御林軍看到了,停下了腳步,仰頭觀看。
在閱微草堂。白髮蒼蒼的大學士紀昀顫顫巍巍走出堂屋,仰頭望向玄武門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難道天下又要再次大亂了嗎。
在林家小院旁邊,宋端午站在小院內,手中持着那把鐵棍,默默無語。
在城東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內,範蓉兒牽着範閒的大手,有些害怕的仰頭看去,這天空很美麗,可是她不喜歡,她有話想問父親,一擡頭卻看到父親眼中不知爲何已經溢滿淚水。
範蓉兒沉默了許久,單手握住父親手變成了雙手擎着,好像在安慰父親一般。
範立默然低頭,摸了摸範蓉兒的腦袋,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蓉兒,父親以前在臥龍崗讀書,正值天下大亂,所以刷了一點小聰明,給自己腦袋上安了一個臥龍先生的稱號,尋思着能有個英雄豪傑把父親請出山,轟轟烈烈幹一番大事情。可是左等右等,名聲越來越響,愣是沒有一個豪傑登山,點頭哈腰、低眉順眼的求父親下山。當時父親那個氣啊,嘴巴上火,吃飯喝水都疼。”
範蓉兒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用小手捂住了嘴巴,她知道父親性子是個很灑脫的人,這些年心中有積鬱悽苦,眉頭總是皺着,不得舒展。
“後來父親想,可能是牛皮吹得不夠響亮,臥龍這兩個字還不夠讓天下英雄來投,所以父親又略施小計,借了臥龍崗下一處大戶人家很多錢,然後不還。那大戶人家便召集一大羣人上臥龍崗說是要打斷父親的腿。你想想,以父親縱橫經緯的能耐,哪裡懼怕一羣鄉野村夫,所以這羣人被父親整了,整得還有點慘。”
“爲了凸顯父親的不食人間煙火的高人風範,父親私下放了一把火,煙霧繚繞之間,父親輕飄飄的飄了出來,居高臨下的對他們說,若想要回錢,也可以,馬上回去散播一句話,說臥龍鳳雛得其一,便可得天下。這臥龍自然指的是父親,至於這鳳雛,是父親賣的一個關子,心想着等英雄豪傑來請父親出山的時候,父親便哈哈一笑,說這鳳雛其實是我的小名,更顯得高深莫測。”
說到這裡,範立也不禁搖頭笑了笑:“蓉兒,你瞧瞧,着讀書人若是耍起壞心眼子來最是壞到骨頭縫裡了,連環計一計跟着一計,說不定有時候把自己都騙了。而且父親也已經想好,隱士高人都應該有風骨,換句話說要矯情,你一請我就去,豈不是自降身價,還以爲我才疏學淺,對方看不起,所以第一請不能下山。第二請呢,當然也不能下山,原因有二,首先第二請是顯示雙方耐心的時候,若是英雄豪傑來到臥龍崗,我早就吩咐好書童告訴來人,您來得不是時候,臥龍先生剛剛出門觀日月滄海去了,多則三月回來,少則半月有餘。嘿,觀日月滄海,多麼有高人風範啊。第二個原因,便是‘二’這個字不怎麼吉利,顯得不夠聰穎。”
範蓉兒終於忍不住了,咧嘴笑得像是一朵小紅花。
範立溺愛的望着寶貝女兒笑完,接着說道:“第三請便是關鍵了,一定要一抓即準,侃侃而談,額,也可以說是吹牛皮。開口便要氣吞山河,氣衝斗牛,嚇死人不償命。極力貶低他人,烘托來者的長處,像是你請我三次,我給你三分之一的天下,或者英雄禮賢下士,範立感激涕零,這便隨着英雄下山。打下一個亙古未有的碩大天下。”
“事情很順利,父親臥龍的名聲越來越大,父親像是翹首待嫁的大姑娘。天天在臥龍崗下扶着一棵棗樹,心裡期盼啊,腦袋裡唸叨啊。”範立苦笑的說道,在女兒面前提起當年的糗事一點也不害臊。或許他不只是在對眼前的蓉兒嘮叨。其實也是在對遠方的蓉兒嘮叨,“終於,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有人上山來了。其實那天徐大哥上山的時候,我早就看到他了,但是隻看一眼便失望透頂,這人也太……太粗陋了吧。比之山下鄉野村夫還不能入眼,父親當時撒腿就跑。這次不是因爲矯情或者裝世外高人,而是嚇得逃跑了。”
“以前想着能和英雄豪傑一同擺酒言歡,引吭高歌,相互扶持,光是想想這個畫面心裡就有些小激動,可是徐大哥來了,場景就變了,剛剛壯懷激盪的說出一句,英雄三請範立,範立感激涕零,唯有以死相報。徐大哥當場回給你一個,呸,呸,呸,別說死不死的,不吉利。父親一想到這,心裡哇涼哇涼的。”
似乎回想起當年的場景,範立哈哈大笑起來:“父親跑回住處,藏了起來,從窗戶縫裡看到徐大哥搖頭晃腦、左右遙望走來,突然停住了步子,讓宋端午等一下,他自己退了幾步,走到父親精心耕種的菜園子裡摘了一根黃瓜,用袖子擦了擦就向嘴裡塞。宋端午不幹了,這個鳥人嘿了一聲,說大哥不厚道,不知道有福同享,也走進菜園子摘了一根。兩人一邊吃,還一邊嘮叨,‘嗯,這個範立一看就是高人,種出來的黃瓜都這麼脆。’看到這感人的一幕,父親都忍不住想抽自己兩巴掌。”
“哼,後來我跟着徐大哥下山,問兩人有沒有這回事兒,兩人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集體嘴硬說沒有,絕對沒有,打死也沒有。哎,當初父親幻想的英雄豪傑,可不是這種無賴貨色啊。兩人吃完,一人還向懷裡塞了幾根,臨進門之前兩人還相互整了整腦袋上的頭盔帽子,這一幕幕父親看在眼裡,痛在心裡,恨不得自戳雙眼。”
他頓了頓,他知道人小鬼大的範蓉兒知道蓉兒的事情,也知道朱雀門前發生了什麼,可是作爲父親他還是不想親自告訴女兒,他略去了其他,略去了血腥,緩緩開口說道:“徐大哥不是帶兵打仗的料,也不是統領將領的才俊,可是他是最爲純粹的一個人,最爲高尚的人。”
“蓉兒,別管當時我們有如何的缺點,私下各種不和,可是我們都盼望着天下太平,那是見過生死之後採用的覺悟。即使父親當初爲了揚名立萬、流芳百世,可是走下山之後,在徐大哥多次嘮叨中,漸漸覺得他所說的‘幾間茅草屋,幾畝薄田,一兒一女,早耕晚歸,飲酒吃菜’是最讓人心動的場景。”
範立蹲下身子,寬大的雙手放在範蓉兒小小的肩膀上,像是對一個成年人一般說道:“蓉兒,父親知道你知道朱雀門事變,今天在玄武門外,又發生了一件堪比當年的事情,父親判斷不出誰對誰錯,可是父親知道,如今天下有各種不好,可它總歸是太平,沒有十萬人以上的大戰事,沒有那麼多的顛沛流離。所以父親要保護這個天下,父親要去玄武門。”
範蓉兒一雙眼睛黑黑的、圓圓的,盯看着父親,過了很久,她幽幽嘆了一口氣,用小大人的語氣說道:“哎,都到了這個時候,你的寶貝閨女說什麼,你都不會留下來了。即使留下了你,若是以後這天亂了,你還不自責死,我是擋不住的。只是,父親,你可一定要活着回來啊。”
範立愣了愣,然後忍不住大笑起來:“父親答應你,一定會活着回來,當年朱雀門前,父親可是三進三出未傷分毫的。”他看到範蓉兒聽自己吹牛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忙着改口:“父親回來之後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不如這個事情就說出來吧,好讓父親心中有個念想。”
範蓉兒歪着腦袋想了想,很認真的說道:“歸來以後,父親要對母親好一點。”
範立臉色黯然,然後笑了笑,抱起範蓉兒,一扭頭便望見婉約如水的妻子已經取出那柄塵封多年的寶劍,靜靜地站立在大廳門前,一如往昔那般。
範立走到她的身前,遞過範蓉兒,接過寶劍,寶劍已經擦拭乾淨,他輕輕開口說道:“抱歉。”
抱歉這麼多年爲對你展顏一笑,抱歉這麼多年未對你耳邊暖語,抱歉這麼多年讓你孑然一身,看得到港灣卻依靠不到……所以,我抱歉。
範夫人眼睛微紅,眼淚落下,範立沒去看,因爲一看便忍不住去擦拭,一擦拭便是柔情暴露。
範蓉兒給孃親擦了擦眼淚,將臉蛋貼在孃親的臉蛋上,抱着孃親的脖頸,給你孃親一點安慰和慰藉。
範夫人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你不敢對我好,因爲那樣會讓你覺得對不起她,你也不敢對自己好,因爲你對自己好便是縱容自己接受如今的生活,這種接受對你而言是背叛,這些我都知道。”
範立默然,不言語,他知道她都知道,所以他從沒有解釋,也無需解釋,兩人相敬如賓到相敬如冰,他接受着她的好,卻從不付出給及。
“範立,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情,這麼多年,我沒有很過她,也沒有恨過你,若是恨她也恨你,我不會縱容你如此待我,可是這些年我默默走過來,不是我多麼高尚,可以包容,也不是我隱忍,盼望着能夠守得明月見日出,有一天你會所謂的回心轉意,因爲,喜歡一個人便是 喜歡,無關其他。”
喜歡一個人便是喜歡,無關其他。
兩鬢早已斑白的範立猛然轉身,提着寶劍,在陽光中離去,他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留下一個清晰可見的背影,開口說道:“我範立會活着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