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除了那把琵琶之外的東西交出去了,包括她的心,目送這書生消失在天與海連線的交界處,帶着莫名的失落和淡淡的喜悅,五穀交雜,百感交集。
她不止一次的幻想,有一天書生會如同離去那般,在海天連線的交界處重新回來,掀開簾子,面帶微笑,緩緩坐下,一如往昔那般說道:“笑笑,彈一曲《琵琶行》吧。”可是,她怎麼找都找不到自己的琵琶了。
然後,她從夢中驚醒,伸手摸了摸躺在身邊的琵琶,心中寬慰,幸好它還在。
可是現實中,他卻不在了,一封書信斬斷了所有情思和羈絆,一下子萍水相逢,皆成了他鄉之客,就連回來見一面的機會都沒給她,信件中的話語像是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刀,斬斷了她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海誓山盟和你儂我儂都隨着一江春水流進大海了。
畫舫船中再也聽不到她的琵琶聲,只有那個脾氣大姑娘的癡傻弟弟來畫舫船要一兩塊糕點,以前都是她出畫舫船給他一兩塊糕點,現在他竟然自己來了,從這個癡傻斷斷續續的話語中,她似乎瞭解到畫舫船外那個女子的心意:“你怎麼不彈琵琶了?我讓大寶進來看看你,千萬別想不開,生活總是有活下去的動力的。”
脾氣大姑娘是個好人,有一次有個公子醉酒,不但想聽曲,還想一親芳澤,被大脾氣姑娘撞到,氣得臉色都青了。拿着茶壺將那位公子砸到了水裡,此事不完。她依舊不依不饒,跳到江裡將對方淹了個半死。爲此。她和脾氣大姑娘都攤上了官司,賠了些銀兩。
但是兩人似乎都在刻意迴避着對方,不想深入交流,更沒有握手成爲姐妹,依舊點頭之交,她時常給癡傻幾塊糕點,大脾氣姑娘道一聲:“謝謝。”
沒想到在書生恩斷義絕的時候,大脾氣姑娘竟然用這種方式,展現了對自己的關心。讓她在悲傷中感到了一絲溫暖,自從母親走後,她已經很少能夠感受,這種溫暖了。
從新取出了琵琶,她彈奏了一曲《流水》,琵琶聲聲,傳出去很遠,在大江面上飄蕩起來,嗚嗚聲起。似在哭泣,似在自語。
路過畫舫船的鄭拓停住腳步,緩緩閉上眼睛,靜靜聆聽。最後皺着眉頭睜開眼睛,開口說了一個字:“悲。”
她又寫了一封信,讓信客送去上京城。而她自己站在畫舫街的街頭兒,日夜駐足觀望。希望書生能夠回心轉意,知道遠在他方還有一個人在默默靜靜的等待着他。還有一個人曾經、將來也會將他在寒夜裡揹回畫舫船。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她沒有看到那個在夢中出現了無數次的背影,抱有希望的心也開始慢慢冷卻,漸漸向下沉下去,直到墜入無盡的黑暗深淵。
她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渾渾噩噩的過了多日,琵琶的琴絃割破了她的手指,十指連心的疼痛,她卻一絲都感覺不到,只在那個癡傻索要糕點的時候,掀開簾子,向着脾氣大姑娘展露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陳笑笑有一項偉大的技能,她能選擇性忘記不想記憶的東西,所以她能記住小時候的美好,忘記那些不愉快,比如她忘記了父親和母親爲什麼去了雲上,也忘記了自己以前的名字,卻記起了她藏在櫻桃樹下的長命鎖和母親復仇的大火。
可是書生的離去和拋棄,她卻不知道應該忘記,還是記憶。悲痛不言而喻,幸福也是歷歷在目的,溫暖和冰冷、快樂和傷心,像是孿生兄弟一般,形影不離,如影隨形。
她想摒棄冰冷,記住溫暖,但是努力變成了浮光泡影,悲痛蓋過了幸福,成爲她永遠也擺脫不了的夢魘,日頭落下,月光升起,她靜靜盯着大江之上倒影的月光,似乎聽到一個有魔力的聲音從黝黑的江水中輕飄飄的冒出來,喊道:“來吧,來我這裡吧。”
她便想起了死,想起了已經去了雲上的父親和母親。
於是,她裁了三尺的白綾,綁系在畫舫船的房樑上,望了一眼那把已經被歲月侵蝕的琵琶,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緩緩閉上了眼睛,她蹬開了腳下的凳子,身子開始在空中晃盪,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意識也開始漸漸脫離了身體,她最後看見了陽光照射進來,那是有人掀開了簾子……
幽幽醒來,她看到身邊坐着那位脾氣大的姑娘在污言穢語的罵罵咧咧,說是我還沒想死,你倒是上起吊來了,憑什麼啊。看到她醒過來,一句話沒說,先是上去給了她兩個耳光:“活着怎麼都比死了好!”
她悽苦一笑,決意尋死,心想就你這脾氣,怎麼知道這世間最悲傷的肝腸寸斷。
脾氣大姑娘哼哼一聲,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也不再攔着,搬了一個板凳坐在畫舫船上,翹着二郎腿,說道:“既然要死,不如讓我瞧着,省得死後舌頭伸出,難看不說,讓人看了也笑話。你死後,我給你把舌頭塞回去,找個草蓆將你包裹一下,丟到大江裡餵魚去,再將那條魚釣上來,去鱗抽骨,放到油鍋裡煎炸油烤,就着美美的辣醬油吃下去。”
她微微一愣,沒想到這脾氣大的姑娘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聽到“塞回去”三個字心中更是有些惴惴不安。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又被大脾氣一折騰,她心中豁然一下開朗。
後來,她知道大脾氣姑娘名字叫林婉兒,經歷似乎比自己還要曲折,不但要操持一家子,而且要爲生活瑣事整日勞碌。經過此事,兩人終於漸漸靠近,成了無話不說的姐妹。
她明白書生的事情無需忘卻,只要漠視淡然。它就沒有機會出來折騰你,雖然治標不治本。可是總歸給人一個無風無浪的逃避港灣。
但是有的時候它又不能隨着人的意識轉移而轉移,說不定什麼時候。它就會出來刺你一下,扎你一下,
她開始接觸另一個家庭,一個由大姐帶領的家庭,兄弟幾人性格各異,卻又豐富多彩,而其中和她走的最近的就是大寶。
大寶癡傻,是一個童真的孩子,心中沒有雜事。想哭的時候就哭,笑得時候就笑,有了糕點就開心,爲了小事也會傷心,所以他在她的眼中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她埋藏在心中不能說的秘密,也能夠全數說給他聽。
她端給大寶一盤糕點,看着大寶狼吞虎嚥的樣子,嘴角一翹。心中卻不由來的想起當年的書生衣不遮體,初次進畫舫也是餓的飢不擇食,旋即心裡又是一黯,悲苦之情油然而生。眼淚不爭氣的涌了上來,腦海裡卻不停的安慰自己:“要像婉兒姐一樣堅強,笑笑不哭。”
大寶看到她在哭。嗖的一聲站起身來,一手輕輕拍着她的肩膀。一手幫她擦拭眼淚,喊着糕點的嘴裡喏喏安慰道:“不哭。不哭。”
此刻的大寶像是澶州的柳樹一樣,靜靜挺立,絲毫不敢動一動,可以陪她看日出日落,飛霞漫天,月出柳梢。
從大寶懷裡掙脫出來,她感覺尷尬異常,胡亂抹了抹臉,理了理劉海,假意咳嗽了兩聲,看到自己的淚水打溼了大寶的衣衫,臉色更紅,像是一個紅蘋果。
她知道大寶對自己好,但是大寶似乎對誰都好,她只是衆多好的一種,她對大寶也好,但是隻是好,就像大人對孩童的憐憫和喜愛,那不是情感。
以後她和大寶接觸的時間最多,特別是在婉兒姐忙碌的時候,她儼然成了大寶的“第一監護人”,而偶爾會在婉兒姐面前生氣落淚的大寶在她面前卻乖巧的像是一隻小綿羊。
她牽着他的手從澶州來到上京城,她去哪裡,他便去哪裡。
他拉着她的手從海邊來到京城,她去哪裡,他便跟到哪裡。
在上京城,她曾經看到過書生,依舊像是以往那般帶着和煦的笑容,但是在她的眼中卻有些可怖,絕情到了絕性,她驀然發現,書生除了自己之外,他誰都不愛。
忍不住握緊了身旁大寶的手,她覺得有了依靠,再看看身前的婉兒姐,她覺得自己很幸福。
斬斷了和書生最後一抹牽連,她又成爲了自己,一個獨立的自己,她依舊喜歡彈琵琶,可是已經不在人前談,只在和大寶兩個人的時候,她取出父親和母親留給自己唯一的東西,一手撫琴,一手拿着龍香柏木做成的撥子,笑着對大寶說:“我給你彈一曲?”
大寶癡傻一笑,挺直了腰板,靜靜坐着,他聽不出琵琶聲中的悲喜,眼睛盯着她快速撥動的纖纖玉手,漸漸的、漸漸的,大寶覺得有些……困了,上眼皮開始和下眼皮打架,腦袋一點一點……
她啞然失笑,看着睡着的大寶,臉上沒了癡傻,像是一個正常人,她卻覺得有些陌生。
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她和大寶好像已經成了一體,一個在前面走,一個在後面跟。
有一次,歐陽小蘭將大家騙到宮裡,給婉兒姐下了一套,趙廷和寶玉打架了,那個凶神惡煞的嬤嬤抓住大寶,那一刻,她覺得有些心痛,似乎打在大寶身上的巴掌像是打在自己身上一般。
在林家,大家第一寵得是婉兒姐,第二寵的是大寶,婉兒姐也寵大寶,而大寶最寵的是她,每次有了零食糕點,大寶都會悄悄放在衣袖裡,或者藏在枕頭下,等四下無人了,便牽着她的手,拿出已經被壓得粉碎的零食糕點,興沖沖的遞給她,含含糊糊的說一句:“你吃。”
這件事情不知道怎麼被婉兒姐知道了,她便吃醋了,數落了大寶好長時間,覺得大寶只和她親,再也不和她這個做大姐的親了。
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寶開始出現在她的夢裡,她看不清很多東西,唯獨大寶的笑臉如同經過雨水沖刷的蔚藍天空,癡癡傻傻,單單純純,越來越明晰,越來越清楚。
她帶着大寶走遍了上京城的大街小巷和亭臺樓榭,上京城的每一處都留下了他倆的腳印和身影,他倆還曾經看到過林乾毅和妍兒小郡主爲了上京城的排水系統在丈量土地,林翰林和柔嘉在城西吃烤魚。
他們是一對一對的,而在她的心中:自己和大寶也是一對。
夕陽西下,她牽着大寶回家,路過臨着護城河的一塊草坪,大寶停下了腳步。
她回頭問:“怎麼不走了?”
大寶指了指西下的夕陽,紅霞滿天,一束束金黃色的陽光照射過來,燃燒了天上的雲彩,大片大片的火燒雲緩緩慢慢的變幻着形狀,遠處的羣山和樹木如同一副隨手寫意的潑墨山水畫,隱去了一切具象的形狀,只留下一個朦朧的輪廓,
她癡癡的望着如此美景,攥緊了大寶的手,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暖洋洋的,她突然想重重的嘆一口氣,可是還沒有嘆氣,身旁從來都沒有嘆過氣的大寶猛不丁的嘆了一口氣。
她覺得有趣,開口問道:“大寶也有心事兒?會發愁了?”平日裡大寶會報以吃癡傻的笑容。
今天大寶還是露出一個傻傻的笑容,不過多說了一句話:“我,不,愁,替,你,嘆,氣……”
這大概是大寶出生以來,說的字說最多的一句話——我在一旁看着你,替你嘆盡你的憂愁。
陳笑笑笑了,然後又哭了,她張開懷抱,抱住了大寶的脖頸,驟然之間,她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傻子。
無論其他人怎麼說,怎麼評價,她一直堅信着“海枯石爛、天崩地裂,大寶也會在自己的身邊。”
洪秀瑜很好,可是管我什麼事兒。
這就是陳笑笑的故事,她努力忘記一些,又努力記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