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取了桌子邊角上一塊西瓜的曹氏看着場間幾人的鬥嘴,嘴角一笑,喃喃羨慕道:“真好!”
曹氏嫁給曹魏已多年,第一次相見是身板還略顯瘦弱的曹魏翻過院牆偷自家果樹上的水果,正好被曹氏瞧見,拼命追了好遠,最後在村外那間破敗的土地廟內,看到曹魏已經病入膏肓、消瘦如枯鬼的母親,心中一軟,忍不住落下淚來。
後來,曹魏的母親病逝,曹氏給曹魏銀錢讓其入土爲安。曹氏知道自己長得醜,這在十里八鄉都是有名的醜,但是和曹魏相處,她隱隱約約感到有些開心和快樂,那顆自卑的心也有了些許羞澀。
曹魏說這亂世沒有窮人活命的機會,要去參軍打仗。曹氏掩飾着臉上的不捨,點點頭,男子漢大丈夫就應如此,然後從家裡偷了銀錢讓曹魏作盤纏。曹魏看着她,說,我不會忘了你的。曹氏點點頭,忘不忘都不要緊的,活着最好。
那夜曹氏略作打扮,塗了胭脂水粉,穿戴上那身半新半舊的青色百皺裙,站在曹魏門前,猶豫再三也沒有敲開門房,她邊離開,邊自言自語:“若是我長漂亮一點點,這門就敲開了。”
第二天,曹魏的身影隱沒在漫天風雪中,像是一個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的人,只會在夢裡出現、消失,再出現,再消失,循環往復,恍如煙幕,永無盡頭。
她每天都去村頭佇望,躲過村裡人的異樣眼光,躲過父母的責罵,踮腳站在村頭,望着那條延伸到天邊的路,直到夜幕將近,萬物披霞,青白盡染。
亦或是站在曹魏曾經偷水果的果樹下,仰頭觀看,忍不住偷樂,似乎又回到了那天,他在前面逃,自己在後面追,好多事情都變了,好多事情也都沒有變。
樹葉綠了、黃了,又落了,果實熟了又熟,日子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向前走,時光如同流水一般向前流。
她那顆還留有些許幻想的心開始慢慢的熄滅,她不知道曹魏在哪裡,在幹什麼,有幾次準備好了包袱走到村頭,她恍然擔心:“若是他回來了找不到我該怎麼辦?”
於是她原路返回,經過那間更加破敗的土地廟,經過那棵依舊綠葉如陰的果樹。
一晃過了三年,有個瘸腿的瞎子登門提親,她的父母很高興,終於有人登門娶自家的醜姑娘了,可是她搖搖頭,氣的父親打了她一耳光,踹了她一腳,罵了她一頓。
她一邊哭,一邊扎進滿天大雨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到村頭,跪坐在地上,無聲大哭,哭聲夾雜着委屈和思念,迴盪在雨天裡,傳不多遠,便被風雨削割成滿地碎片,零零星星撒落在地上,粉身碎骨,支離破碎。
他還在的時候,她不覺得如何,他走了,她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她能控制得住的,如果真能控制,她會首先選擇……遺忘他,徹徹底底的遺忘他,然後漸漸的變老,直到死去。
她病了,躺在牀上,睜不開眼睛,只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窗臺處傳出的零星陽光,暖洋洋的,像是他的微笑。
她聽到屋外“噼裡啪啦”的炮竹聲,然後是喜氣洋洋的嗩吶聲,哦,村裡又有人出嫁了,是村南頭那腰肢細的能夠雙手握過來的小鳳仙,還是村西頭的那個小腳婉約的小紅呢?她們倆長得可都俊着呢。
想着想着她就露出了微笑,她想蓋上紅蓋頭,也想邁進紅紅的花轎,可是,可是誰會娶我呢,誰會娶一個醜八怪呢,腦子燒壞了吧?
“吱呀”一聲,門被人推開了,一位鐵衣鐵甲的將軍推門而入,陽光從將軍身後照耀過來,身上的衣甲相互碰撞,“乒乒乓乓”,好煩人哦,還擋住了我的陽光。
她努力睜開眼睛,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努力去看,好像他啊。
她揉動一下喉嚨,苦笑一聲:“又做夢了。”
已經滿臉淚水的曹魏上前握住她的手:“我回來了。”
她呵呵一笑:“這夢好真實啊。”用盡渾身力氣,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腦門,語氣中既有怨,又有恨,還有思,包含唸的說道:“你還知道回來啊。”
在夢裡,在夢裡真好,在夢裡可以做一些平日裡想做但是不敢做的事情。
後來,病好了,她才知道那不是夢,而是真實的事情,羞得她用被子矇住臉,聽着屋外父母和曹魏的談話,他的聲音還像以前那樣,但是多了一絲威嚴和自信,再聽聽裡面的內容,真是羞死人了,什麼非她不娶,越快越好,這種話怎麼能說得出口。
曹魏買了好多胭脂水粉送給她,還明目張膽牽着她的手在小村子裡轉悠。她羞得滿臉通紅,卻也掙脫不了,心中多有甜蜜,羞怒道:“你怎麼能這樣子?”
“啥樣子?”曹魏瞪眼說道,“徐驍大將軍和白素、軍師範立和蓉兒都是如此,我們爲什麼不能這樣?”
度過了一段甜蜜時光,她在坐在牀前,將那枚藏了好多年的鏡子拿出來,映照出自己的臉龐,眉頭皺了皺,鏡面裡的女子太醜了,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又想起如今挺拔魁梧的曹魏,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指着鏡子裡的自己說道:“你要知足,不能太貪心。”
於是,她取出藏在牀底下的包袱,挎在肩上,獨自走出家院,在那棵果樹下停留了片刻,走到村頭,回頭望了一眼,那裡炊煙裊裊,那裡綠草如茵,別了,我要遠走他鄉。
可是,一回頭就撞進了他的懷裡。
“你要走?”曹魏問道。
她點點頭,像是做錯事情的孩子。
“去哪?”再問道。
她搖搖頭,不知道,走到哪就算哪唄。
“我不同意。”曹魏橫腰將她抱起,然後大步流星走進村子裡。
她掙扎,但是不得脫,只能說道:“我配不上你。”
曹魏將她放在那棵果樹下:“這不是你能說了算的。我參軍臨走的那晚,你沒有勇氣推開門,我沒有勇氣拉開門,今晚我不會放你回去了。”
她瞪大了眼睛,滿眼驚奇。
天上閃現了亮晶晶的星星,一眨一眨,從北邊吹來了陰涼涼的清風,清風中夾帶着淡淡的香味。
她知道那是梨花的香味,等到秋天時候,那裡便會結出一個個甜脆的梨子,掛在枝頭,隨風搖晃,可愛又好玩。他偷水果的時候就是偷了梨子,抱在懷裡,撒腿狂跑,落荒而逃。
曹魏感到自己像是勇敢衝鋒的戰士,她覺得自己實在大江大河上不斷隨風飄蕩的夜航船。
那一夜過後,她嫁給了他,村裡人都說:“她真有福氣。”曹魏說:“是我有福氣。”
每次他出徵前夜,兩人抵死纏綿,像是生離死別。
但是她沒有懷孕,小腹一直沒有隆起,好像上天覺得對她已經夠好,不需要再多給她恩澤。
後來,大魏國定鼎天下,曹魏被封御林軍首領。
她心裡越來越矛盾,尋思着給曹魏納一房小妾,給曹家生兒育女,延續香火。她親自看過了女子,佈置好了花房,買好了蠟燭,準備好了交杯用的酒杯,縫製了火紅的棉被,購置了花生、瓜子以及寓意着早生貴子的圓鈴大棗。
可是當她準備妥當一切事物,長嘆一口氣坐在牀上的時候,她驀然發現,原來有些東西是不能分享的,比如愛情,比如老曹。
她突然發現她比自己想象的更愛老曹,她沒有讀過什麼書,也不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她只知道她不能讓人和她一同分享一個丈夫,有些東西她能大方,她能割讓,但是有些東西只能是她的。
於是,她推翻了紅紅的蠟燭,用剪刀剪碎了縫製好的棉被,打碎了那有一面大大鏡子的梳妝檯,揉爛了那些花生和大棗。
她變得乖戾,變得任性,她開始苛責曹魏,開始歇斯底里,無理取鬧,將曹府一切的銀錢都攬在手裡,捂臭藏爛都不能讓曹魏有一分閒錢。
她不準曹魏出去喝花酒,不准他徹夜不歸,不准他早出晚歸,不准他和同僚吃飯飲酒,不准他多看府上丫鬟一眼,如果曹魏多看了誰,她會用如同藤條一般粗的鞭子狠狠抽那個狐狸精、小騷貨。
曹魏奪過她手中的鞭子,扶起已經遍體鱗傷的丫鬟:“你怎麼如此無理取鬧。”
她聲嘶力竭:“我說對了吧,你是不是和這小丫鬟有見不得人的事情,哈,曹魏,你行,你真行!”
“曹魏,你別忘了是誰在你最落魄的時候給你一口飯吃。”
“曹魏,你別忘了是誰給你的銀錢參軍,你能夠有今天,都是我的功勞。”
“曹魏,是不是你嫌我醜,現在嫌我醜,當初幹什麼去了。”
“曹魏,有本事你打我啊,你不是御林軍首領嗎,你打我啊。”
“曹魏,如果你是報我的恩,我告訴你你的恩已經報夠了,我們之間兩不相欠。”
……
她話語像是一根根最無情的毒刺,一根接着一根扎出去。
“無理取鬧!”曹魏丟下鞭子,轉身離去。
她是蠻猛的、無理的、惡毒的,是上京城有名的母老虎,而且還是醜的。
等曹魏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之後,她跪在地上,雙手捂住臉面,無助痛哭。
有些話,說出口,還沒有傷人,先將自己紮了一個透心涼。
她愧責,無奈,痛苦,她不漂亮,也給不了曹魏一兒半女,所以她有時候會期盼着曹魏惱羞成怒,暴跳如雷,一紙休書和自己劃清界限,從此天涯陌路人,相見不相識。
她已經想好了,等曹魏休了自己,她就取出牀底下那件早就準備好的包袱,回到自己的家鄉,繼續種自己的果樹。
她有一雙大手,不怕乾重活,她有用不完的力氣,施肥、澆水都可以自己來。
她會等到秋天從那棵梨樹上面摘下新鮮的水果,推着一個簡易的小車,途徑那座破敗的土地廟,走到集市上,高喊叫賣,賣出多少不要緊,剩下的可以自己吃嘛,吃不了還可以送給窮人。
她有些想念兒時的時光,沒有小朋友願意和自己玩,她可以在果園裡呆上整整一天,和每一棵果樹聊聊天,想象着白雲變成各種形狀,可是後來越行越遠,再也回不到一開始的地方。
她沒有安全感,她是孤獨而且寂寞的,她將全部的退路寄託在一個包袱上,藏在牀底下,等事情降臨了,解決不了了,她可以挎上包袱馬上離開。
曹魏去參軍了,她可以挎上包袱去找他,只是又怕他回來找不到自己,沒有成功。
曹魏回來了,她想逃避,又想挎上包袱離開,被曹魏攔住了,於是她看到了最美的星光,也沒有成功。
如今如果曹魏哪天煩了厭了,將自己休了,她還可以挎起包袱離開。
握住那個包袱,她就覺得握住了主動權,握住了堅強,握住了自己的命運,她就可以握住自己的眼淚,讓它永遠不會在曹魏面前展露。
曹魏不知道這個包袱的存在,這是他作爲丈夫最大的失敗。
誰都不知道里面有什麼,她卻時常打開,一開始裡面有幾件衣服,以及幾兩碎銀子,隨着時間的推移,包袱中的銀子變成了銀票,後來又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曹魏第一次買給自己的梳子、小小的胭脂盒,還有一顆小小的珍珠,以及一顆已經發黴的人蔘。
她不知道人蔘是要泡在酒裡的,她以爲將它放在包袱裡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
她知道,每次曹魏偷酒喝她都知道,有時候會胡鬧一番,責罵一番,有時候看到微醉的曹魏,她有於心不忍,嘆口氣,架起迷迷糊糊的曹魏,將他扶上牀,給他脫鞋、洗腳,握住他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眼睛盯着某一處,一晃,好幾個時辰過去了。
曹魏醒來,她會厲聲厲色的質問曹魏:“去哪裡喝酒了,和誰喝的,說,快點說。”活脫脫一個母老虎的形象。
她還會哭,還胡鬧,還會撒潑,一切潑婦的言談舉止她都會。
有時候她都想跪在曹魏面前:“求求你,休了我吧。”
可是,曹魏沒有休她,每天按時回府,從不喝花酒,從不說納妾的事情,也不藏私房錢。
這對她是一種折磨,從身體到心靈的折磨。
今日在宮裡,曹氏看到了林婉兒、陳諾諾,會羨慕她們,羨慕她們的美貌和無憂無慮,看到了趙廷、寶玉、玉寶和蓉兒更是歡喜,她心裡想:“若是我也能有這麼一個孩子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