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大學士府。
如果說上京城有一小撮家世顯貴的人,那麼其中肯定少不了這麼幾個人,靖安王李承德、宰相潘春偉和大學士陳賢,其餘的朝廷重臣、商界巨擘,和這三人比起來總是欠缺一些火候。
其中靖安王李承德掌管皇家內庫,在歐陽小蘭的打理下蒸蒸日上,有人私底下推測,說不定內庫如今一年的銀錢能夠趕上國庫了,即使趕不上,也相差不多。再加上李承德“花名”在外,上京城多數秀氣美麗的女子都入了王府。王府唯一一位世子殿下也是爭氣,竟然拋棄榮華富貴,去了鎮北軍,靠着自己的雙手博取了不少軍功,割下南院大王阿骨打腦袋的是林家的林成平不假,但是世子殿下也是出了不少力的。那位妍兒小郡主也是名聲在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其他女子也說“樣樣精通”,但是在某一項上總是欠缺一些,可是這位小郡主可是不一般,不僅僅是嫺熟,而且每一項都有大成的趨勢,光是那一手行書,就讓書聖王右軍嘖嘖稱奇了許久,讚歎一聲“有開宗立派之形”。
宰相潘春偉是國之棟樑,掌管三省六部,內閣元老。大魏國初定,爲了穩定民心,宰相潘春偉居功至偉,爲了控制言論,又以大毅力將上京城絕大多數的書局納爲己有,只是出了了林≌,..婉兒才稍微打開一些缺口。最有希望繼承大統的二皇子趙碩還娶了潘家千金潘美美,潘美美馭夫有術。二皇子至今只有一位皇子妃,還聽說這潘美美在太后和皇后那裡獲得不少好評。宰相大人真真的是朝廷不老鬆。
當然除了那位潘仁美潘公子還欠缺點火候,總是莫名其妙整出一些“幺蛾子”。比如劫持了皇子師林婉兒,再比如被西涼王用弓箭嚇出了屎尿。
不過,要說這上京城中誰家名聲最爲清明,誰家德性最爲高尚,非是大學士府莫屬了。
靖安王和宰相大人還會有一些口舌在民間,但是大學士府卻一直都是清譽不斷,被讀書人視爲聖地。因爲那裡出了兩位不是聖人,堪比聖人的人,一個是大學士陳賢。一個是才女陳諾諾。
大魏國平定天下的過程中,陳賢大學士是朝廷的後盾,是安撫民心最重要的人。破壞容易,營建太難。正是這位大學士用着異於常人的毅力在硝煙瀰漫的土地上建立起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良田。鑄造起了一座座糧倉。
民心所向是社稷根本,陳賢大學士就是連接朝廷和民衆的那座橋樑,是讀書人的楷模。
比起大學士陳賢,那位才女陳諾諾更是不得了,修撰《四庫全書》只是這個才女的韻腳註釋,在朱雀門事變中,正是當時年齡還小的陳諾諾領着十三太保截住了太子趙建業的人馬,才讓天下早平定了三年。
陳諾諾長得美。是一種知性的美,讓無數年輕人爲之傾倒。爲之癲狂,但是在她的面前又自慚形穢,不敢直視。
陳諾諾和趙乾之間的婚事又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又一話題,正是這麼完美的女子,三皇子趙乾還逃婚去了澶州。如果不是林婉兒才名也算出衆,也是一位妙人,早就被民衆唾罵致死了。
不少書生飲酒之後,行爲放浪,言談無忌,總會拿這件事情說是,你說那三皇子趙乾算是什麼東西,怎麼偏偏,哎,別說了,這杯酒我爲陳姑娘所喝,喝盡她的憂愁。
這一點和陳笑笑、青竹娘相似,她倆如今的眼中對於趙乾的評價也是一句話:哼,他三皇子趙乾算是什麼東西,哪裡能夠配得上婉兒。
按理說,身份如此顯赫的大學士府應該丫鬟成羣,但是實際上只有兩三個丫鬟,其中兩個還是專門用來照顧已經癱在牀上多年的陳賢的結髮妻子、陳諾諾的母親。
平日裡大學士府有些冷清,大大的庭院內只有兩棵樹,一棵是柿子樹,一棵是石榴樹。等到秋天來臨,石榴樹結出碩大的石榴,顆粒各個飽滿,陳諾諾會親手摘下一兩個,洗淨,命人送到宮裡的趙乾那,趙乾愛吃,確切的說是以前的趙乾愛吃,如今的趙乾他愛吃不愛吃,她不知道,但是習慣養成是不容易改過來的。
今夜的大學士府有些不一樣,匈奴奸細潛入上京城,陛下親自過問,專門派遣了大量高手埋伏在大學士府周圍。
高手埋伏在府衙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一輪圓月掛在天空,將柿子樹和石榴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有些像掛在牆上的抽象畫,只能在輪廓上稍微分辨清楚。
三個下丫鬟已經習慣了往日的安靜和靜謐,雖然那些高手沒有出聲,但是想起來總是讓人心裡燥燥的,這麼好的一個月圓之夜都被糟蹋了。還是小姐處驚不變,依舊像往常一樣,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要是哪一天我也能和小姐一樣就好了,不,就是趕山小姐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陳諾諾將頭髮束在後面,挽起半截衣袖,端着半盆子熱水從母親的房間內走出來,母親癱瘓在牀上,需要時不時用熱水擦拭身子,還要熟絡活血,身子纔不會腐爛。她每天都會這樣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還會在母親身邊說一些悄悄話,講一件只有女兒和母親才能講的話。
輕輕將半盆熱水倒在石榴樹下,陳諾諾擡起頭來,揉揉自己發酸的肩膀,擦擦眉頭上的汗水,開口問道:“熱水燒好了沒?”
一個小丫鬟回答道:“小姐,已經燒好了。”
陳諾諾點點頭,開口說道:“今天你們也已經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吧。”
一個小丫鬟忙說道:“可是老爺和小姐還沒有吃飯,我們做一點吧。”
“不用。”陳諾諾笑着說道。“一會兒等父親讀完書,我做一點,隨便吃點就行了。”
“但是……”小丫鬟還想堅持。但是被另一個小丫鬟制止住了,自家小姐的脾氣自己知道,她從來都不喜歡麻煩人,能自己做的事情從來都不喜歡麻煩其他人。
三個小丫鬟有時候會心疼,心疼自家的小姐,心疼自家可憐的小姐,這三個小丫鬟沒有見過三皇子趙乾。如果見到的話,管你是什麼皇子身份,先要破口大罵幾聲才過癮。
陳諾諾獨自來到廚房。將燒好的水倒在盆子裡,端着盆子來到客廳,伸手試了試水溫,正好。
此時。大學士陳賢也捧着一本書走到大廳。書上的字太小,陳賢的眼睛還不太好,一隻眼睛看遠處字看不清楚,一隻眼睛看近處字看不清楚,都是年輕的時候看書不注意,一隻眼睛成了近視眼,一隻眼睛成了遠視眼,如今讀起書來越發困難。
陳賢將書本放在大廳內的油燈下。先是伸直胳膊將書本放的遠遠,又將書本放在眼前。終於看清書上寫的字,滿意點點頭:“諾諾,這《淮南子》中有一句“大王可愛”,此句解不通啊。”
陳諾諾認真思量了一下,解釋道:“此處‘可’字應作值得講,意思如可歌可泣,值得歌頌讚揚。‘愛’字做敬愛講,此句的意思是大王值得我等臣子敬愛。”
略作停頓,她又展顏一笑:“古人用詞也是奇妙,想來這《淮南子》的作者劉安也是一位淘氣的人,故意如此用詞,曲解其意,一語雙關。由此看來,那位天子在劉安的心中確實分量極重,不然也不會用‘可愛’兩字形容的天子。”
陳賢略微思量一番,不住的點頭,諾諾此解極好、極妙,只是從一兩個字就能解出作者的深刻含義,想來大魏國也沒有第二個能夠如此解字。自己被稱作天下文人楷模,紀昀那個老頑固寫了一本《閱微草堂》就牛氣的不得了,但是在諾諾面前還不是服氣的不得了。
陳諾諾挽起衣袖,再次試了試水溫,有點涼,加點熱水,直到水溫恰當:“父親,水好了,可以洗了。”
陳賢苦瓜着臉,看着熱氣騰騰的水,有些微苦的說道:“諾諾,這頭一旬一洗,是不是有些太過頻繁了?我看一個月一次就很好。”
雖然這樣說着,但是陳賢還是放下書本,接過陳諾諾遞過來的一條圍裙,系在脖子中,然後自己搬了一個略矮的板凳,坐在盆子前,將腦袋伸到熱水中。
“一旬一洗是最好的,對身體有益,活絡頭部血液,有益於身體健康。”陳諾諾一邊說着,一邊用自己纖細的手彎起一灣熱水,輕輕倒在陳賢的腦袋上,水流順着這位大學士的頭髮流下去。
陳賢大學士眯着眼睛,慢慢享受片刻的安靜,心裡對於自己的孩子總是有些愧疚。可是有時候洗頭是一個挺遭罪的事情,彎着腰,低着頭,喘氣都有些困難。
溼透頭髮,陳諾諾拿起一塊皂莢,輕輕塗抹在父親的頭髮上,細細的洗,自小父親的眼神不好,但是身板一直都挺得直直的,如今年齡一大,背開始彎了。陳諾諾知道時間已經在父親的身上不斷留下痕跡,無論自己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消退時間對這位老人的侵蝕。
洗完頭,陳賢像是死裡逃生一般,長長呼出一口氣,任憑女兒陳諾諾在用毛巾在頭上“橫行霸道”。
等頭髮稍幹,陳諾諾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剪刀,細細的將父親的頭髮修剪乾淨,兩鬢的灰白頭髮,後頸的長髮,髮髻太長剪短一點。
雖然不太愛洗頭,但是大學士對於理髮還是挺享受的,哼哼,當年陛下和皇后在西湖相見,一見傾心,徐驍見到白素第一眼,就要對方給自己生兒子,潘春偉和他那大家閨秀的妻子第一次相見,是在泉水邊,聽說潘春偉還落淚了。
他們都不錯,不過都比不上自己啊,當年大魏國還沒有取得一統天下的大勢之時,徐驍和夏侯襄陽前線吃緊,糧草供應不及,是自己親自下鄉籌備糧草,路過一處農家,那個大眼睛姑娘指了指陳賢亂糟糟的頭髮,怯生生的對自己說:“我家沒糧,要不我給你理理髮,就算是交了公糧,好嗎?”自己愣了愣,然後點點頭,在一個暖洋洋的中午,一位大眼睛的姑娘認真仔細的給自己理了理頭髮。
於是,這個大眼睛的姑娘就成了自己的妻子,自己開始也怕,怕兩人學識、眼界、觀念和經歷不同,和這個姑娘走不遠,可是日子一向前走,自己才發現離不開她。
她站在白素和皇后身邊,一點也不凸顯,怯怯的,平凡的都不會讓人留下一點印象,就是和白素身邊的小丫鬟蓉兒相比較,也差了一截。但是在自己的心中,這個眼睛大大的,睫毛如同蒲扇一般忽閃忽閃的姑娘便是最美的。
可是誰能想到,她在朱雀門事變中身遭不幸,人沒死,但是癱瘓在牀,自己再見到她時,人不能言語,不懂動彈,那一刻自己才清晰的感覺到,原來自己還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
日子還在向前走,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剪好了。”陳諾諾輕輕提醒閉着眼睛,好像已經熟睡的父親。
陳賢緩緩睜開眼睛,伸手摸了摸頭髮,已經被打理的服服帖帖,髮髻也束得的一絲不苟。
陳諾諾使勁吹了吹父親頭上的頭髮,拿着一塊毛巾輕輕將頭髮渣滓打理乾淨,解開父親身上的圍裙。
陳賢站起身來,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衫,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好不快活,得意之處,哼唱起兩句妻子清醒前經常哼唱的民謠,像是一個孩子。
陳諾諾看着父親如此模樣,忍不住輕笑搖搖頭,搬開凳子,拿起掃帚,輕輕掃乾淨地上的頭髮。
看着陳諾諾如此模樣,如此一絲不苟,陳賢突然想起了很多往事,歷歷在目,他發現自己原來一直都不太瞭解自己的女兒,她經歷過什麼,品味過什麼,失去過什麼,想要什麼,她爲什麼不哭,她對趙乾爲什麼不惱火,她爲什麼總是淡淡的一直在笑,卻總讓人覺得她在哭。
大學士陳賢此時只是一個父親,作爲父親他張口問道:“諾諾,這些年你一定很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