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週二。
早上九點半,張什一走進無誤沙龍,看江百果在對着鏡子自己修剪劉海兒,可謂是吃了一驚又一驚。“靠,我又穿越了?”他一邊掏出手機,看了看日期,一邊自言自語,“沒有啊……”每年的今天,江百果雷打不動地要去哪,要做什麼,他是知道的,就算是玉皇大帝來了,欽點江百果給他理理髮,她也會說今天恕不奉陪。
“早。”江百果從鏡子裡和張什打了個招呼。
張什狐疑地走過去:“怎麼着?叔叔給你託夢,說今年要以事業爲重?”
江百果輕描淡寫:“昨兒個去看過他了。”
張什一知半解地點點頭,着手第二個問題。
他擼胳膊挽袖子,搶江百果的剪刀:“我來吧。”有他在,什麼時候輪到她自己修剪劉海兒了?她當他這師父不中用了不成?
卻不料,江百果用手肘隔開了他:“這就完事兒了。”
張什一顆心七上八下:“果子,我……沒招你吧?”
江百果大功告成,撣了撣臉上的發茬,一扭臉,打量張什的小辮兒:“坐下,我捎帶着給你也修修。”
張什退避三舍:“別,咱改天。今天你一準兒是吃錯藥了,你是要給我修修,還是要‘修理修理’我,這真保不齊的。”
而儘管張什驢脣不對馬嘴,江百果卻是有一說一。
很久以前,池仁說過一次,他說他不喜歡江百果只能放心大膽地將頭髮交給張什一人,他甚至還說,以後,就交給他好了。而儘管他就說過那一次,像是一時衝動,不計後果,說完就完了,不關他的事了,但江百果今天早上洗了頭,髮梢一掃眼,雷厲風行——她並非只能將頭髮交給張什一人,她可以自力更生。
至於什麼時候可以交給池仁……江百果苦笑了一下,假如不談恩怨情仇,既然連修眉都難不倒他,那是不是也指日可待?
昨晚,在靜安公墓的骨灰堂,池仁跪倒在江百果的腳下。他知道他這麼做於事無補,卻還是這麼做了。他天真地以爲,這麼做至少能讓他自己好過一點,但事實上,那不過是一座他把什麼都豁出去了,卻還是沒有活路的大雪封山。
事實上,那不叫好過一點,那叫哀莫大於心死。
直到,江百果遇山劈山。她說,要她原諒他,就幫她做一件事。
一件事。
到了她的嘴裡,就像是小事一樁。
那一刻,池仁也做出了一百種假設,
她要他自行了斷嗎?遠渡重洋嗎?從今以後,在路上面對面地碰上,也要繞道而行嗎?總之,那一百種的假設歸根結底不過是一百種的生離死別:她要他消失在她的世界嗎?
而池仁咬定牙關:不,那他寧可她不原諒他。
江百果一手握着池仁的夾克,一手梳理着他亂糟糟的頭髮:“他叫什麼?曲振文?幫我贏了他。”
而池仁陷在他自編自導的生離死別中,脫口而出:“不……”
旋即,他才猛地一擡頭:“你說什麼?”
江百果居高臨下:“池仁,你是我的敵人,曲振文是你的敵人,可在我們三個人之間,卻不存在着敵人的敵人等於朋友的公式,曲振文……一樣是我的敵人。要不是他,你媽會長命百歲,而我爸雖然並不會多活一天,卻至少能踏踏實實地閉眼,要不是他,我不會是今天這個奇怪的我,而我們,也不會是敵人。”
“所以?”池仁沒着沒落地,抓住江百果的衣角。她今天穿了件陳舊的帽衫,被他輕輕一扯,領口就變了形。
“比起你和曲振文,我和十五年前那個無能爲力的我,其實沒什麼兩樣。除了恨透了這個四面楚歌的世界,除了要裝作我行,我什麼都行,我一個人什麼都行,但其實,我什麼也做不了。除了自尋煩惱,我動不了你們一根汗毛。”江百果的手落在池仁的臉頰上,“所以,你當我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也好,當我是借刀殺人也罷,你幫我贏了曲振文,我就原諒你。”
一時間,池仁沒有說話。
即便他自己也覺得荒唐,可他仍不免在想,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江百果恨他,怪他,氣他,卻還是抵不過她要成全他?
他才說過,他不能將她放在第一位,因爲他不能放過曲振文。小則,或許他疲於奔命,不能隨叫隨到。大至,當一切選擇皆和曲振文的興衰掛鉤,一旦殺紅了眼,或許他保不住自己,甚至保不住她。
而這纔多大的光景,她反倒請他幫她贏了曲振文?如此一來,他的豬狗不如搖身一變,變得冠冕堂皇。
小則,當他不能隨叫隨到,他反倒可以理直氣壯:我可是在爲了你衝鋒陷陣。
大至,當他犧牲了自己,甚至犧牲了她,那也是她的選擇。
光是這樣想想,池仁都覺得荒唐到不可思議。江百果沒有說過她愛他,甚至連“喜歡”,她都拐彎抹角的做得多,說得少,但他知道她愛他,無論他們有沒有開始,又是不是落下了帷幕,儘管十五年的厚積薄發,也躲不過天翻地覆,逃不掉橫屍遍野,
他也知道,她愛他。
光是她至今仍要逃,就是最好的證據。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有多愛他,才能做到連他都對他自己恨之入骨,她卻仍要成全他?
“做不到嗎?”江百果催促道。
相較於剛剛的入理切情,這一次,她急不可耐。
池仁當機立斷:“我贏了他,你就原諒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江百果默認。
池仁卻不依不饒:“說話。”
“是是是,”江百果連珠炮似的,“我說到做到。”
“可你所說的原諒,是指什麼?”池仁連註釋都不放過。
江百果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你希望是指什麼?”
“留在我身邊,別逃,永遠都別逃。”池仁的答案就在嘴邊,“我說過解鈴還須繫鈴人,給我時間,一輩子解不開,我就解一輩子。”
江百果沒有說話。
池仁就還是那兩個字:“說話。”
江百果被逼急了:“好,哪怕解一輩子,也解不開。”
“那在我贏了他之前?”池仁連前前後後都不放過。
江百果推了一把池仁的肩膀:“你別得寸進尺。”
池仁不爲所動:“在那之前,也別逃,該見我就見我,我的電話,該接就接,我對你長篇大論,你哪怕就回個收到,也要回。我們是有着同一個敵人的朋友也好,我是你借刀殺人的刀也罷,別讓我孤軍奮戰。”這一刻,池仁知道了,他對她千方百計,他對她先下手爲強,他對她跪倒在地,都不是他的豁出去,他的豁出去,仍該死的是他的恬不知恥。
他知道了,他就算是恬不知恥地將計就計,也好過和她別離。
週二,傍晚七點。
池仁走進無誤沙龍,沒張揚,和冉娜寒暄了幾句忙不忙,吃沒吃飯諸如此類,等江百果看到他,他才一擡手,打了個招呼。
江百果談不上喜怒,擡手託了託帽檐,擋住了大半張臉孔。她自己修剪的劉海兒算不上成功,一頂棒球帽戴了整天。
池仁指了一下休息室,意思是他去那兒等她。
江百果點點頭。
不料,池仁轉身走了兩步,就停了下來。誰都看得出他在進行心理鬥爭,哪怕是江百果,從他的背影也看得出,他怕是又要出什麼幺蛾子了……果不其然,他轉回身,向她走來,視那頭髮剃了一半的客人如無物,擁抱了她。
他低聲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怕你反悔,來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