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水柔漪去世二十週年的忌日, 月靈陪着餘婆婆來到平遙村水家舊宅附近的祖墳祭奠葬在那裡的母親。
如今的餘婆婆腿腳已不及兩年前靈便,可她是勞作慣了的人,出門不喜坐轎, 於是月靈找人給她做了根紫檀木的柺杖, 每逢出遠門的時候, 她便拿在手中借力助行。今天有月靈在旁扶持, 她本不是非拿柺杖不可, 但她十分喜歡外孫女送她的這份禮物,早就念叨着說要拿去給“小月兒她娘”看看,月靈不想掃她之興, 也就由得她去了。
一到墳前,餘婆婆便對着長眠於地下的女兒嘮叨起來, 反反覆覆說的都是外孫女如何的聰明, 如何的有出息, 如何的孝順。憐惜地看着老人如孩子般一會兒哭一會笑,一陣歡喜一陣哀傷, 月靈的眼前不自禁地飄起了一片迷朦的雨。
那一肚子的話說得告一段落之後,老人家把祭品一樣一樣地放到墳前,又轉身對月靈道:“小月兒啊,你知道嗎?你娘從小就最喜歡吃外婆做的小點心,什麼核桃糕啊, 杏仁酥啊, 腐皮卷啊, 蝦餃啊, 呵呵, 想起她那饞嘴的樣子,簡直跟你一模一樣, 真不愧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月靈耐心地傾聽着,時不時輕輕地點頭。雖然自她們祖孫相認以來,這些話餘婆婆已說過不下數十遍,但她從不曾覺得有絲毫的厭煩,因爲她知道,老人心中有太多的隱痛需要傾訴,而她,也只有從老人的傾訴中才能更多地瞭解從未謀面的母親,感受到那種跨越了時空,跨越了生死陰陽的界限,結合了老人的回憶與自己的幻想才能出現在夢中的溫馨。
說着說着,餘婆婆的聲音忽然哽咽了:“要是你娘還活着,能親眼看到你這個出色的女兒,她該有多高興啊!”
“外婆!”強忍着心中的酸楚,月靈撒嬌地摟住了餘婆婆的肩膀,“您別難過了。我相信娘在天有靈,看得我們現在生活得很好,她……一定會很高興,很放心的!”
“你這丫頭,就會哄人!”餘婆婆邊笑邊抹淚地在她鼻子上輕點了一下,“真想讓你娘開心,就早點給自己找個好歸宿,別再給我拖拖拉拉的!”
月靈的臉紅了紅,趕緊蹲下身擺弄香燭:“我們今天是來祭拜孃親的,說這些幹嗎?”
“瞧瞧你,一說到這事你就這種態度!”輕哼了一聲,被觸動了心事的餘婆婆暫放下傷感,開始爲外孫女操起心來,“以前,你總說對小樊子只有兄妹之情,勉強不來,行,我不逼你。那麼,這回,那個長得跟浩原有點像的年輕人,叫什麼來着……哦,對了,龍錦麟!你對他到底是怎麼個態度啊?我看你們一起辦事倒挺合拍的,這次又結伴出去了那麼久……怎麼樣?對他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她一邊問,一邊在自言自語地分析起他的優缺點來,“他這人吧,長相學識都挺不錯,就是爲人有點傲……”
“外婆!”月靈急了,“你說什麼呀?我和他一起出去只是處理公事,他哪裡好哪裡不好,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又是憐愛又是不滿地瞪了外孫女一眼,餘婆婆正想繼續她的長篇大論,忽見月靈兩眼發直地朝自己背後看,似是突然見到了什麼驚人的物事一般。
“怎麼了,這是……”她詫異地回過頭去,卻發現有一個人正朝她們祖孫身邊走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害死她女兒水柔漪的罪魁禍首,卜驚天。
佈滿魚尾紋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老人頓時拉下了臉。“你不是應該在牢裡的嗎,怎麼會到這裡來了?”本能地把月靈擋在身後,她的目光瞬間變得冷冽而警惕,“小月兒,你快走,去找刑捕司的年長老……”
見餘婆婆把卜驚天當成了越獄的逃犯,月靈不禁好一陣尷尬。“外婆,別這麼緊張!”她悄悄拉了拉老人家的衣袖,“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您,他……因爲立了功,已經被提前釋放了!”事實上,卜驚天將被提前釋放的消息她並不是沒時間告訴餘婆婆,而是根本就不敢提。
“提前釋放?”餘婆婆疑惑地瞥向外孫女,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水老夫人!”卜驚天對餘婆婆躬身一禮,愧疚而謙卑地道,“是族長和衆位長老仁慈,才讓晚輩重獲自由,但晚輩心中自愧並未因此稍減。十八年來,我始終沒有勇氣來祭拜柔漪,今天是我重新做人後柔漪的第一個忌日,請老夫人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親身到她墓前謝罪!”
餘婆婆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片刻的沉默後,她陡然冷笑起來:“你想謝罪是不是?好啊,那我就成全你!”
話音未落,她忽地從手邊放祭品的籃子裡拿出一個酒罈朝卜驚天頭上砸去。砰然一響中,酒罈四分五裂,卜驚天的額頭也被砸開了一個口子,酒水和着血水順着他的眉心直淌下來,頃刻間滿面斑駁。
月靈嚇了一跳,見餘婆婆仍是一副餘怒未消的樣子,便想上前拉開呆立不動的卜驚天,可才邁出一步,耳邊便傳來了餘婆婆怒氣衝衝的聲音:“小月兒,你今天要是敢過去,以後就永遠別再叫我外婆!”
“外婆……”月靈跺着腳地看了看滿腔怒火的老人,又看了看流血不止的卜驚天,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事你別管!”擡手在額上抹了一把,卜驚天冷靜地對月靈搖了搖頭,隨即轉向餘婆婆道,“晚輩自知往日罪孽深重,雖萬死難贖其過,老夫人要打要殺,儘管動手便是了。”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今天就要在柔漪的墳前打死你替她報仇!”猶覺不解恨的餘婆婆回身抄起柺杖,衝上前朝着卜驚天劈頭蓋臉地打去。卜驚天一動不動地站着,既不還手也不躲閃,甚至沒有用內功抵禦,就這樣一下一下硬生生地挨着,不一會兒便被打得滿臉是血,終於,他再也支持不住,頭暈目眩地栽倒在地上。
咬了咬牙,餘婆婆舉起早已血跡斑斑的柺杖準備再次砸下。
“外婆,別再打了!”再也看不下去的月靈哭喊着撲上去抓住了她的手,“當年的事他是有錯,可憑良心說一句,最終會造成那樣的結果,我們所有的族人,誰沒有責任呢?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他的身上,那也是不公平的呀!再說,你就算打死了他,娘能活過來嗎?求求您,看在小月兒的分上饒了他吧,他……他縱有千般不是,畢竟也是我的親生父親啊!”
餘婆婆渾身一震,舉在半空中的手驀然僵住,而原本已幾近昏迷的卜驚天卻在剎那的愣怔後吃力地仰起頭,欣喜若狂地叫出聲來:“小月兒,你說什麼?你……你承認我是你爹了?你終於承認我是你爹了是不是?”
“我……我……”不知所措地囁嚅了片刻,月靈轉身逃開幾步,伏在母親的墓碑上無助地痛哭起來,“有時候,我倒真希望你能更壞一點,更無恥一點,讓我可以有理由不承認這個事實,可你……你爲什麼偏偏要這樣?你叫我怎麼辦,怎麼辦啊……”
“撲通”一聲,餘婆婆手中的柺杖落到了地上。一聲五味雜陳而又無可奈何的長嘆之後,她搖了搖頭,既沒有呼喚月靈,也不再理會倒在地上的卜驚天,只是默默地拾起了那盛放祭品的竹籃,邁着略顯僵硬的步子木然離去,沒有再回頭。
* * * * *
“疼嗎?要是疼的話你就出聲,我再把動作放輕點!”
幫卜驚天擦淨頭上的血污之後,月靈拿出隨身攜帶的傷藥小心翼翼地幫他塗抹起來。看着他頭皮上東一道西一道的傷口,她不禁顫聲嘆道:“就算你既不想還手也不想逃開,也可以偷偷用內功抵禦一下啊,居然就這麼傻乎乎地硬挨着,幸虧外婆年紀大了,力氣有限,否則的話你早就被打死了!”
卜驚天滿不在乎地一笑道:“要是不見點血,她老人家的氣怎麼能消?你不用擔心,我捱得住!”
“還好意思說!”月靈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我攔着外婆,你的腦袋現在就跟那個酒罈一樣了!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死了,那她……你現在的妻子怎麼辦?你坐牢這些年,她一個人,挺不容易的,你該爲她多想想,不要……再辜負了一個真心待你的好女人。”
卜驚天很是意外月靈竟會爲司蘭說話。感受到女兒的善良、正直和大度,他不禁又是感動又是慚愧,沉默了一瞬後深深凝眸道:“其實,那時候我心裡就隱隱有種感覺……我覺得,你是不會看着我死的,對不對?”
月靈正在抹藥的手驀然一抖。“你就這麼有把握?”有些賭氣地移開了眼眸,她咬牙道,“萬一我不管你呢?難道,你就真的等着被活活打死?”
“如果是這樣,那就說明我的確該死,我也只好認命了!”
微微苦笑了一下,卜驚天的眼中又綻放出了欣喜的光彩:“不過事實證明,我沒有輸,你還是在乎我的!丫頭……”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迷離,“記得兩年前……你來探監的時候跟我說過,如果想聽你叫我一聲爹,就要努力讓自己活得久一點,耐心等待你肯原諒我的那一天,不知道……我的這個心願,現在是否可以實現了呢?”
月靈臉色一變,略顯慌亂地垂下了螓首。許久的等待之後,卜驚天眼中的光彩漸漸黯淡了下去。
“算了丫頭,我不爲難你了,不管怎樣,今天還是……謝謝你!”強笑着拍了拍月靈的肩膀,他扶着身邊的石壁站了起來,“好了,我得走了,你也快點回去吧。記住,不管你外婆怎麼罵我,千萬別跟她爭,別惹她生氣!”
說罷,他暗暗嘆了口氣,拼命隱藏起失望的情緒,強忍着苦澀的淚水轉身離去。看着他落寞而蹣跚的背影,月靈的心刀割似的疼,一股難以自抑的衝動忽然涌上心頭。
“……爹……”
一聲哽咽的,略帶遲疑的呼喚自後傳來,卜驚天難以置信地一怔,幾乎以爲這是自己的幻覺。
帶着幾分惶恐,幾分不自信,他顫抖地回過身去:“丫頭,你……你在說什麼?”
邁出這衝破藩籬的第一步後,月靈再也無法用理智來束縛自己,深吸口氣,她終於決定跟着自己的心走。
緩緩向卜驚天走去,結束了掙扎的她帶着一抹柔和的笑意,再次響亮而清晰地道出了一個字:“爹!”
這次,卜驚天聽清楚了,清楚得不容他再有絲毫的懷疑。他的頭腦無端地空白了一瞬,隨即如夢初醒地一把抱住了月靈。
“小月兒,我的小月兒,我的好女兒!爹等到這一天了,爹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呀!”悲喜交集的笑語中,幸福的淚水肆虐地濡溼了他的面頰。
任由卜驚天將自己摟得緊緊的,月靈不再抗拒,柔順地把頭倚在他的肩上,釋然地接受了這個從來都無法否認的事實。
“娘,我相信,你不惜以生命爲代價把我帶到這個世上,是爲了讓我爲愛,而不是爲恨活着,你一定會理解我的決定的,是不是?”
此時此刻,徹底解脫了心結的她也深深沉浸在前所未有的輕鬆與幸福之中——原來,放下仇恨的那一瞬間,天堂,也不過就是咫尺之遙。
* * * * *
“哎呀老爺,你怎麼弄成這樣?”
看到卜驚天滿頭滿臉是傷地出現在他們的租住的那間小屋門口,正在做飯的司蘭驚得把手中的鍋鏟都掉到了地上。
“沒事,沒事,一點小傷,不打緊!”卜驚天擺了擺手徑自走進房裡,傷痕累累的面龐上掛着欣慰而滿足的笑意。
“傷成這樣,虧你還笑得出來!”司蘭又是氣惱又是心疼地走過來,硬是把故意避着自己的丈夫拉轉了身來,“上過藥沒有?讓我看看!”
“你放心,上過藥啦,是我女兒親手給我上的藥!”卜驚天依舊心情頗佳地笑着,眼中光彩四溢。
司蘭怔了怔,隨即瞭然道:“你去找月靈祖孫了?這個傷……是老夫人打的吧?”
“一點小傷,換來女兒對我的承認,不知道有多值!”卜驚天出神地感嘆着,“雖然現在老夫人還不肯原諒我,所以小月兒只能私下叫我一聲爹,但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總有一天,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她父女相稱,讓所有的族人都知道,我卜驚天有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女兒!”
“月靈她終於肯認你了?”司蘭驚喜地呼喊出聲,“老爺,這可真是太好了,我就說嘛,血濃於水,她怎麼也不會拒絕你一輩子的!”
“夫人!”從憧憬中回過神來的卜驚天歉疚地牽起了司蘭的手,“對不住,又讓你擔驚受怕了!我坐牢的兩年裡,你爲我吃了那麼多苦,可我現在一出來,卻把心思都花在小月兒身上,顧不上好好補償你。你……不會怪我吧?”
“怎麼會呢?”司蘭微笑着在他身旁坐下,溫柔地拍着他的手背道,“經歷了那麼多風風雨雨,難道老爺還不明白我的心嗎?我什麼都不需要,只要你肯把心事說給我聽,快樂,我們一起分享,痛苦,我們一起承擔,這樣就夠了!”
“謝謝你,我卜驚天這輩子能娶到你這樣的妻子,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卜驚天情不自禁地攬住司蘭的肩膀,微顫的語聲中滿懷感激,真情流露。
合身偎入丈夫懷中,司蘭幸福地笑了。雖然她知道,卜驚天今生最愛也最恨的女人是駱無花,虧欠最多的女人是水柔漪,這就註定了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她們,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爲今生今世能夠真真切切陪伴在他身邊的人是她,這對她來說,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