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97章 95迷舟(五)

第97章 95.迷舟(五)

那是修逸的扳指。

昭昭還記得從他頸上取走扳指時的觸感。

他的肌膚白得冷冽,摸起來像是溫潤的玉。昭昭曾聽說,男人動念時心跳很快。於是她將指尖停在修逸秀氣的鎖骨下,守株待兔似地等着心跳加速……一無所獲,他古井無波,彷彿種種欲擒故縱都只是鏡花水月的色誘。

從頭到尾,他沒有看她一眼,嘴角卻泛着若有若無的笑,有些得意,像是在說——

既然你能猜中我,我又怎會看不透你呢。

昭昭打了個顫。

很久以前,她見過一條蛇吞掉另一條蛇,兩條蛇是同類,相同的花紋相同的毒,死也死在了一塊兒。

她那會年紀還小,第一次看見蛇吞蛇,嚇了一跳。她問小多爲什麼會這樣,小多很溫柔,說是因爲它們太相愛了。昭昭討厭這種浪漫,搖頭說,只是因爲餓。

昭昭胡思亂想着,手中的白玉扳指被攥得發燙,快要融入皮肉……她終於反應過來她在煩什麼,她覺得她要被修逸吞掉了。

小多忽然大聲說了句話,打斷了她的思緒:“什麼,我們打不過蠻子?!”

他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站起來碰到了船篷,撞得砰一聲響。

船頭搖槳的老漢差點掉進湖裡,沒好氣道:“娃娃,你激動個啥?”

小多一邊道歉一邊揉着頭,乖乖坐回去,問修逸:“言哥……不都說我們連連敗退是因爲奸臣當道,決策失誤,遺失戰機,天氣不利……”

“打不過的原因,爲什麼不能就是‘打不過‘’?”修逸擡起單薄的眼瞼,“朝廷虛驕自大,不敢承認幾十年前還被我們視爲蠻夷的部落已經崛起,他們兵更強,馬更壯,官吏比我朝更清廉,百姓也更願意爲國家賣命。”

“所有人都沉溺於盛世幻想,以爲前線的潰敗只需要換幾個文臣武將就能解決。方纔射靶,中原人射不中的靶被胡人射中了,他們惱羞成怒,一口一個蠻狗的罵人家,衝上去打,又統統被人打趴下。”

修逸神情譏憐:“小多,你在後方天天聽着前軍戰無不勝的傳奇,哪會知道蠻子已經從西洋購來了新式槍炮,比我朝軍火庫中的老古董領先百年有餘?”

小多聽着各種大將的故事長大,他以爲時局雖然危難,但只需蓋世英雄一出手,便能力挽狂瀾。他曾做過無數個封狼居胥的夢,滿當當的野心快從夢裡溢出來,將他淹沒。

如今修逸幾句話便打碎了他的夢,也讓他看清了自己——他沒有以一人之力改變世道的勇氣。

他垂下頭,悻悻道:“那我也要去從軍。”

像是想起了什麼,他又拽着昭昭的衣袖,眼巴巴地問:“昭昭兒,這回要是能成,我能跟着你賺出贖身的錢吧……”

“你個身契只值一千兩的龜公,擔心什麼?”昭昭失笑,“這回就算虧錢,我也幫你贖。等你將來功成名就,別忘了提攜我就行。”

“要真有那一天,我命都是你的!任殺任剮,半句怨言都不會有。”

小多把胸口拍得咚咚響,對修逸笑着說:“管他什麼槍炮,不就是把我炸開花嗎,小爺不怕。”

船頭的老漢聽不得愣頭青說狂話,陰陽怪氣了幾句,左一句娃娃你現在還年輕,右一句以後你就曉得了。

死活勸不動小多,就搖着槳唱起了歌:“江南柳,江南柳,春風嫋嫋黃金絲。江南柳,年年好,江南行客歸何時?”

小多不知在哪兒聽過這首詞,敞開嗓子合道:“蒼海茫茫波萬丈,鄉關遠在天之涯!天涯之人日夜望歸舟,坐對落花空長嘆——”

“但識相思苦,那識行人行路難!”老漢似乎愛極了最後兩句,荒腔走板地唱着,其中蘊含的愛恨情仇太多,濃得昭昭聽不清他在唱什麼。

她微微蹙起了眉,有些好奇,修逸念出末兩句:“人生莫作遠遊客,少年兩鬢如霜白。”

昭昭不禁自嘲,連個划船的老漢都有心愛的詩詞,她卻沒什麼喜歡的。

正想着,耳邊響起簫聲,是修逸拿起了船篷的簫輕輕吹奏,不緊不慢地合上了老漢和小多的調子。

三人且歌且唱,沒一會,船篷外又響起了琵琶。

昭昭極擅月琴,也兼通琵琶,一聽便知這琵琶不是在合小多和老漢的歌聲,而是在合修逸的簫聲。

難道湖上的船孃?

果不其然,老漢忽然停了槳,彎下腰,衝船篷裡的三人笑道:“方纔是哪個娃娃吹的簫?有姑娘請你上畫舫。”

修逸停了簫聲,琵琶聲也跟着停了。那畫舫似是離烏篷船極近,女人輕柔的聲音隨風傳來:“不知公子可否上來一見?”

因麴生情,傳出去倒是一樁風流韻事。

小多把頭伸出船篷望了望,趕緊縮回來,豎着大拇指衝修逸道:“言哥,大美人!”

修逸從兜裡掏出銀子,遞給小多:“幫我謝她的好意。”

老漢划船靠近畫舫,小多把錢遞給那姑娘。

那姑娘抱着琵琶冷冷一笑:“我聽他簫聲,以爲他是個雅人,結果竟拿這些俗物打發我。不見就不見,用錢貶低人做什麼?”

畫舫上其他船孃也紛紛抱怨,小多嘴笨,跟姑娘們解釋不清楚,便衝船篷內喊道:“言哥,快出來見見人家!”

修逸只好出去。

昭昭磕着瓜子,不冷不熱地望着他立於船頭的瘦挑背影。外面一陣鶯聲燕語,多半是那些姑娘也被這騷東西的臉迷了眼,看得正起勁。

昭昭心裡不酸,卻很煩。

她覺得自己平白無故長出了一條尾巴,動不動就會被人踩一腳,多餘得很。

從前她只聽過女人會誤男人的事,卻沒想過男人也會擾亂女人的心緒。

只說上船後的這半個時辰,她本該細細推敲冊子上的各類物價,爲將來的營生做打算,可她半個字都沒看進去,淨盯着修逸胡思亂想了。

昭昭暗罵一聲騷東西。忽然,她內外通明,想起了一句詩——

亂我心者,切記切記不可留。

她知道這是句錯詩,但是沒關係,合她心意就行。

沒一會,修逸回來了。

昭昭臉上浮着虛僞的笑,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過來。

修逸照做。

耳邊響起昭昭的聲音:“被看爽了吧。”

沒等他回話,左手就被昭昭扯起來,手心被扒開,石子似的東西被重重拍進來。

“我不要。”

抓不住的東西,她不要。

昭昭語氣驟冷:“下了船你就走,我們分道揚鑣。”丟下這句話,她便去船頭與小多說笑,再也沒回過頭。

修逸將目光從她身上移回掌中,被她攥了一路的玉扳指躺在手心,發着燙,像是一團火。

——

下船後,昭昭像是腳下踩了風火輪一樣往前衝,修逸卻落在後面閒庭信步。小多也不曉得這兩人鬧了什麼彆扭,於是來來回回在中間跑,問究竟怎麼了。

修逸說沒什麼。

昭昭卻拉住他的手,沒好氣道:“你不準再跑回去了。”

小多疑惑地摳腦袋:“咱都多大年紀了?還像小時候一樣搞什麼‘你不準和誰誰誰玩’?”

昭昭也覺得自己心思幼稚,但她忍不住。

她丟開小多的手,氣呼呼地往前走,小多急得在後面追:“昭昭兒,好好的你怎麼發起癲來了?”

小多不是傻子,這一路上他雖不想承認,但這兩人大致是個什麼情況,他門兒清。

“你是吃醋了不?”他衝昭昭的背影道。

昭昭頭也不回地答道:“我只是不想他再跟着我。”

小多很豁達地笑了笑:“不就是人家喜歡你,你不喜歡人家嘛。”

昭昭走得更快了,小多攆上去,打着哈哈道:“昭昭兒,你少裝傻。你明知道我喜歡你,不也和我好好當了十幾年朋友嗎?言哥那麼好,你爲什麼和他就當不得朋友?男女之間,難道只有情情愛愛一條路可走?”

昭昭猛地頓住腳,冷眼回望:“傻小多。”

她沒有多解釋,小多卻懂了。

昭昭能和他當朋友,是因爲昭昭一定不會喜歡他。而她要躲着修逸,是因爲她心動了,不想落入窠臼。

夕陽下,空空蕩蕩的一條小道,三個人前中後各走各的,遠遠看去有些可笑。

山坡上,一支千里鏡將他們的舉動盡收眼底。

斗篷少女騎在馬背上,笑道:“真有意思。”

蒲惟演接過她放下的千里鏡,放回褡褳裡:“哈恩,我們該回去了。”

哈恩是公主的意思。

丹葵掀下斗篷,露出一張稚嫩的臉。她年紀雖小,但已足夠明豔,像是累累白骨中盛開的紅花。

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並非胡人的碧綠,而是漢人才有的幽黑。

此處山勢孤高,舉目遠眺,山峰河湖盡入眼底。丹葵拿出手中的輿圖,又描補了下地勢走向,確認無誤了才丟給蒲惟演。

“我娘這輩子哪兒都好,偏偏命太短,死前沒能看到我們的軍旗插遍南朝,太陽所及的地方都是我們的天下。”丹葵輕笑着說,“她還總想着回家,說故鄉有最美的山和最清的水,官不欺,民不詐……現在想來,她大概是老糊塗了。”

蒲惟演不語,恭恭敬敬從褡褳中掏出一方木盒,捧給丹葵。

丹葵打開,裡面是骨灰,一個被擄到北國做了可敦的漢女的骨灰。

暮日西沉,殘陽如血,灰白的骨灰中有明明滅滅的晶亮,像是美人的淚滴。

一陣風來,將盒中的骨灰吹散了。丹葵望向風遠去的方向,輕聲道:“走吧。”

她其實不想把她娘留在這種地方。

丹葵丟掉木盒,當她再舉起千里鏡遠望時,方纔那三人已經走進了一片民居,望不真切了。

“蒲蒲,你記不記得我給你說過一個人。”

蒲惟演頷首,示意她繼續說。

“三四年前,我哥設計抓了個南朝大將的兒子,對他用盡了酷刑,逼他吐露機密。”丹葵笑着說,“酷刑用盡,那人卻一個字都沒吐出來。我哥挑斷了他的手筋,威脅他,若再不開口,便要挖了他的眼。”

“我怕他真說出什麼東西,讓我哥得了功勞,在父王面前顯了臉。於是趁夜進了大牢,想一刀結果了他。”

“當時我把刀都拔出來了,可一看到他,我就猶豫了。我問他,你們中原人是不是有個故事——有人在路邊撿到一條凍僵的蛇,將蛇放進了懷裡。蛇暖和後醒來,就咬死了他。”

“他說有。於是我收回了刀,我說我不信,我想試試。”

“我拆下他的鎖鏈,輕輕拍了拍他的臉,告訴了他逃跑的路線……”丹葵接住一片落葉,“還告訴了他之後幾次的行軍佈陣圖。他就是我撿來的蛇,非常好用,很快就咬死了我哥。做事漂亮又狠毒,我看到我哥被切成一千多片的屍體時,哭得都快笑出來了。”

蒲惟演默默聽着,他頸間的傷口很淺,不疼,但有些癢。那人改用右手持刀,都能把刀刃入肉的力道控制得這麼精準,若用左手,不知該多可怕。

“哈恩,爲免麻煩,我們該回去了。”

丹葵垂眼睨向他:“你怕了?”

“我們私自南下,您若有個差池……”

“我若死了,那也是我命該絕。”

丹葵跳下馬,將腰間的雙刀丟到蒲惟演懷中:“你拿着輿圖,先回去吧。我再在這裡玩些日子……”她忽然收了笑,淡淡道:“說不定真能發現我孃的家鄉有哪裡好。”

蒲惟演想勸丹葵,可她又說:“或許還能打聽出情報。”

“如何打聽?”

“他方纔不是跟那姑娘走了一路嗎。”丹葵道,“我混到那姑娘身邊去,不就行了?”

計劃可行與否,從來不是蒲惟演能置喙的事。

他嘆了口氣,雙手合十:“長生天會保佑你。”

丹葵一襲紅衣明豔得刺眼,她笑了笑:“我不需要長生天保佑。若他真的存在,就該來跪拜我的野心。”

說罷,她拿着一包鹽津梅子走了,這是此行中爲數不多能讓她開心的東西。

蒲惟演孤零零地牽着馬站在山頭上,望着丹葵一點點變小的背影,無數次想上去攔,卻又忍住了。

這世上有些人生來就是反叛者。

她們心裡住着一望無際的荒野,骨子裡流淌着烈烈疾風,有縱橫捭闔的夢,殺人放火的心。

誰也攔不住她們。

112.第111章 109自渡(九)101.第101章 99迷舟(九)98.第98章 96迷舟(六)62.第62章 61端明(一)第13章 13除孽(五)70.第70章 69端明(九)第112章 110自渡(十)115.第114章 111夏洪(一)117.第115章 113夏洪(三)30.第30章 29逆流(一)89.第89章 87幸憐(七)31.第31章 30逆流(二)59.第59章 58修寧(八)75.第75章 74飛白(四)106.第106章 104自渡(四)第6章 6契機(二)67.第67章 66端明(六)第112章 110自渡(十)97.第97章 95迷舟(五)101.第101章 99迷舟(九)76.第76章 75飛白(五)28.第28章 27景明(四)53.第53章 52修寧(三)12.第12章 12除孽(四)27.第27章 26景明(三)51.第51章 50修寧(一)101.第101章 99迷舟(九)79.第79章 78飛白(八)77.第77章 76飛白(六)26.第26章 25景明(二)118.1120請假92.第92章 90幸憐(十)109.第108章 106自渡(六)97.第97章 95迷舟(五)9.第9章 9除孽(一)58.第58章 57修寧(七)50.第50章 49停光(十四)111.第110章 108自渡(八)98.第98章 96迷舟(六)69.第69章 68端明(八)74.第74章 73飛白(三)59.第59章 58修寧(八)73.第73章 72飛白(二)81.第81章 79飛白(九)96.第96章 94迷舟(四)15.第15章 15除孽(七)107.1110 請假35.第35章 34逆流(六)99.第99章 97迷舟(七)99.第99章 97迷舟(七)第112章 110自渡(十)59.第59章 58修寧(八)61.第61章 60修寧(十)84.第84章 82幸憐(二)59.第59章 58修寧(八)73.第73章 72飛白(二)29.第29章 28景明(五)98.第98章 96迷舟(六)56.第56章 55修寧(5)17.第17章 17除孽(九)31.第31章 30逆流(二)第6章 6契機(二)42.第42章 41停光(六)115.第114章 111夏洪(一)36.第36章 35逆流(七)31.第31章 30逆流(二)56.第56章 55修寧(5)105.第105章 103自渡(三)79.第79章 78飛白(八)61.第61章 60修寧(十)30.第30章 29逆流(一)105.第105章 103自渡(三)48.第48章 47停光(十二)98.第98章 96迷舟(六)97.第97章 95迷舟(五)46.第46章 45停光(十)101.第101章 99迷舟(九)27.第27章 26景明(三)73.第73章 72飛白(二)75.第75章 74飛白(四)30.第30章 29逆流(一)32.第32章 31逆流(三)2.第2章 2窮途(二)26.第26章 25景明(二)33.第33章 32逆流(四)96.第96章 94迷舟(四)74.第74章 73飛白(三)46.第46章 45停光(十)98.第98章 96迷舟(六)104.第104章 102自渡(二)42.第42章 41停光(六)97.第97章 95迷舟(五)82.第82章 80飛白(十)100.第100章 98迷舟(八)1.第1章 1窮途(一)第112章 110自渡(十)17.第17章 17除孽(九)102.第102章 100迷舟(十)3.第3章 3歧路(一)97.第97章 95迷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