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92.迷舟(二)
小多面有愧疚,昭昭卻沒怪他。正要轉身拿錢,隔壁門卻開了。
修逸走出來,淡淡地看了眼小多和夥計們,問:“怎麼回事。”
都是男人,小多在他面前拉不下臉,動了動嘴脣,沒好意思吐出半個字。
“沒事。”昭昭護着小多的面子,轉身回屋拿銀票。
未等她出來,外面的夥計們就大聲諂媚道:“謝公子賞!謝公子賞!”
他們點頭哈腰,攤手接下修逸給的碎銀和銀票,再沒了方纔的兇惡氣勢。
麻煩解決了,小多的臉色卻漸漸灰下去:“言哥……”
修逸隨便一出手就是幾百兩,眼睛都不眨,哪像是個軍醫的兒子?
男人最怕被比下去。
小多羞得耳朵緋紅,緩緩低下了頭,像只鬥敗的小獸。
修逸知道他在想什麼,解釋道:“軍中撈錢的門道多。”見昭昭正好也出來,“走吧,去吃飯。”
“您三位往下面請!”夥計們順杆上爬,連忙哈腰道:“樓下酒菜都備好了,熱乎呢!”
昭昭見不得小多被踩了自尊心的樣,向夥計們攤開了手,問道:“他方纔給了你們多少銀子?”
夥計們摸不着頭腦,見她面色不善,支支吾吾道:“五百兩……”
“還他。”昭昭道,“我給你們再加五十兩。”
小多耳朵更紅了,忙制止道:“昭昭兒!”
昭昭將小多推到一邊,衝修逸道:“我朋友捅的簍子我來補。”
夥計們見情形不好,賺錢要緊,趕緊把還沒捂熱乎的銀票放回了修逸面前的花几上。
修逸瞟了一眼,又掏出一張,衝夥計們道:“收我的。”
他看向昭昭和小多,給足了臺階下:“我帶你們來的,自然是我付錢。”
話說得客氣,可昭昭只從他眼裡讀出一句話——不服氣?繼續加。
昭昭氣笑了:“話可是你說的。”
“您三位……”夥計們收了錢,訕訕哈腰道:“站着說話也怪累的,不妨下去坐着說。這位哥兒點的菜還在三樓,好大一桌,夠您三位吃啦。”
錢不能白花,闊也不能讓修逸白裝。昭昭拉着小多就往樓下去,到了座上,見滿桌的酒菜猶嫌不夠,挑事兒似地開口了:“拿菜單來。”
夥計遞上菜單,稀裡糊塗的菜名後面沒標價,果然是家黑店。昭昭見了名字好聽的就點,夥計記着菜名,心疼地看了修逸一眼。
完事後夥計退下,昭昭看向修逸,笑道:“言哥,我點的不多吧?”
修逸坐下,盯着窗邊風鈴上的字跡若有所思,漫不經心道:“你還可以再加。”
要不是小多在場,昭昭真想罵幾句他這種王子王孫的奢靡做派。
沒一會,菜就上來了。青崖樓雖然是家黑店,但用料味道都是一等一的,好吃得讓人懷疑到底有沒有被坑。
小多剛闖了禍,羞得不好意思動筷子,修逸只撿清淡的吃,桌上唯有昭昭吃得盡興,一口菜一口酒,恨不得鑽到菜碗裡。
這時已經快到晌午,江上的貨船三三兩兩地靠了岸,商販和勞工們各自找地方吃飯,青崖樓裡熱鬧起來。
昭昭他們這隔子間雖然大,但竹製的鏤花門並不隔音,能聽到東面那間的商人們說話。
一人道:“你曉得不嘛,雲南那邊兒又遭災了,餓死好多人哦。我這趟絲綢運到京裡頭去,把船清空了,馬上在河北那邊裝糧,運到雲南去賣。”
另一人罵道:“你娃啥子豬腦殼?餓肚子的人比鬼還兇!一路上全是匪和難民,你糧還沒運到那兒去,你和手下人怕就被殺到鍋裡煮了!”
他們吵了幾句,隨後說的都是些物價起伏。昭昭聽得起勁,動筷子的頻率也慢下來,正拼命記倆人說的生意經呢,忽聽樓下乍起一陣吵嚷,有人敞着嗓子喊道:“江上的貢船翻啦!”
衆人忙幸災樂禍道:“船上是什麼貨?”
“酒!”
青崖樓臨江,風中傳來酒氣。
修逸是此中行家:“是九醞春。”
樓中客人雖不知道這酒是何種類,但貢酒定然差不了,立馬便有人拿出銀子拍桌上,吩咐夥計道:“趕緊捉幾條喝了貢酒的魚上來,做了給爺爺吃!”
一石激起千層浪,其他商販紛紛效仿。
昭昭遠眺江面,見確實有幾艘翻了的大貢船,咬着筷子好奇道:“這魚要是喝醉了酒,是飄在水上呢,還是沉到江底呢。”
小多撓撓腦袋,想不明白,只好死死地盯着江面看:“昭昭兒,你先吃飯,待會有浮上來的醉魚我叫你。”
他倆童心萌發,修逸雖比他們大些,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人。他掏出銀票,遞給守在旁邊伺候的夥計,吩咐道:“弄條醉了的鱸魚來。連鱗蒸了,入盤前仔細去鱗。”
鱸魚難得,尋常人可吃不到,更不曉得這‘留鱗鎖鮮’的法子。夥計收了銀票,笑呵呵道:“沒想到公子竟是個老饕。”說罷便下了樓,吆喝人捕魚去了。
修逸又派上了用場,小多等老半天,卻沒看到江面上浮起來魚。他悻悻地低下了頭,心裡升起一陣陣的自卑。
男人的心思還得是男人懂。修逸給小多倒了杯酒,微微打趣道:“男子漢大丈夫,被人黑了一次錢,就委屈得像個小姑娘似的?”
人和人嘛,客氣就是疏遠,調笑纔是親近。修逸長了張讓人移不開眼的臉,又會哄人逗人,小多不好意思再垂頭喪氣,舉起酒和他碰杯。
小多酒量不如修逸,幾杯下肚,人便醉得飄起來。
他不自卑了,敬佩羨慕嫉妒感動四種情緒全融在酒意,衝得腦門熱。他一口一個言哥地叫,簡直恨不得和修逸結拜做兄弟。
昭昭瞧着修逸,暗罵一聲騷東西,就愛把玩人心。
樓下鬧哄哄的,第一批去捕魚的夥計們已經回來了,拎着魚向商販們討賞。
有的夥計弄上來的魚又大又肥,領了大錢。有的夥計捉上來的魚小些,便拿棍子將魚敲得翻白眼,衝主顧嘿嘿道:“大哥,我這魚雖然小,但確實醉得厲害,是喝足了貢酒的真貨!”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熱鬧得很。
一片吵吵嚷嚷中,方纔那領了修逸銀票的夥計回來了,臉色難看,像是遇上了事:“公子,那醉了的鱸魚不好抓,我和弟兄們在翻船周圍下了好幾趟網,也就只抓到一條。”
僅是如此算什麼爲難事?修逸不語,等着他下面的話。
夥計欲言又止道:“我們就打上來一條鱸魚……不巧,我弟兄接了您旁邊那間客人的單子,也是鱸魚……”這是要轉手另賣,價高者得了。
修逸捏着扇子,懶得擡眼:“他出多少,我翻倍。”
昭昭看不慣他這副冤大頭的樣子,皺眉攔道:“人家隨便找個藉口胡亂擡價,你二話不說就咬鉤了?”她指了指西面的木牆,道:“再說了,這間安安靜靜的,哪像是有客的樣子?”
像在迴應她似的,木牆被咚咚敲響,一直無聲沉默的西間居然是有人的。
夥計訕訕一笑,拿起修逸的銀票看了看,出去了。
很快,西間又響起了夥計的聲音,還是差不多的說辭。他閉嘴後,開口的是個女孩,冷漠且嬌蠻:“蒲蒲,我要吃魚。”
蒲蒲?好奇怪的名。
昭昭正想着叫這名的人是男是女,竹製鏤花門就被推開了。夥計進來,身後跟了個瘦高男人。
這男人膚色不白,是曬足了陽光的麥色,和他那雙幽綠色的眼睛配起來很漂亮。個子高挺瘦挑,像敏捷的豹子。明明是個胡人,中原官話倒說得流利:“公子,這條魚讓我們吧。”
話是客氣話,他渾身散發出的氣勢卻是居高臨下。他從衣袖中掏出一錠馬蹄金,放在修逸面前。
修逸不喜歡被人搶東西,冷淡道:“回吧。你們跟不起我的出價。”
男人遭他輕蔑,不甘心地從袖子裡翻出銀票,與那錠金子放在一起:“是嗎?不妨試試。”
劍拔弩張。夥計瞧見自己拱火拱出事了,連忙將男人請回西間,匆匆忙忙地踩着樓梯上了頂閣。
門推開,他走到屏風後,將事情講了一通,着急道:“掌櫃的,那倆人較上勁了!”
若兩人都是漢人,這無非是個擡價的事。
可誰能想到他弟兄接的是胡人的單子?此時北方正在打仗,民情激憤,百姓見胡人皆不喜。萬一那白衣小公子輸給胡人,心中有氣,把這事往外說,他們青崖樓豈不要被傳成利慾薰心、不顧家國大義的黑店了?
這年頭,做生意可以黑,立場卻萬萬錯不得。
屏風後,鶯嬌燕懶的女人盈盈起身,笑道:“這有什麼難。今天樓裡熱鬧,不妨再添它一把火。”
——
拱火那夥計已經走了許久,遲遲不見回來。
修逸抿着酒,眉眼間似有積雲。
小多醉倒在他懷裡,笑着用手探他的臉:“言哥……不就是一條魚嘛……你等我酒醒了,我親自扎猛子給你抓去……”
昭昭見不得小多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把他從修逸懷裡扯出來,放到椅子上坐穩了,恨鐵不成鋼道:“你啊!”
樓下一陣喧鬧,人語吵嚷聲比之前還要沸騰。
昭昭正好奇又出了什麼事,門便被推開了,夥計擠進來,道:“三位,今個兒真是不好意思了……這魚呢,我們老闆娘說不賣了。”
修逸冷眼看向他。
夥計頓了頓,笑着說出下半句:“但是可以贏。”
“說說看。”
“咱老闆娘臨時辦了個雅集,試者皆做三首詩,需含儒釋道三家的深意。”夥計道,“您若想試試,我便去拿紙筆,您寫好了給我,我收着與其他客人的詩作一起交給老闆娘品評。”
昭昭雖不懂文墨和生意,但能明白這老闆娘的良苦用心。原先修逸和那胡人在銀子上較勁,不好了結,傳出去也不好聽。於是這老闆娘欺負那胡人不通漢化,藉着風雅之名給修逸開後門。
鱸魚難得,露才的機會也難得,樓下人聲如沸,想來是參賽的人不少。
修逸正想着要不要費心動筆,樓下響起了唱詩的聲音:“徽州李老闆作儒詩一首!金榜題名非我願,丹心一片報君安。願入朝堂獻良策,爲民謀福展宏圖……”
一詩吟罷,誇者有之,倒喝者更有之。
修逸原本懶得賣弄,但被又俗又臭的爛詩激起了興致,便讓夥計傳上紙筆,在旁研墨等着收作。
他提起筆,略理思緒後,問昭昭:“我記得你曾說過想要一位老師,還得是雲州一帶的大儒。”
昭昭猜不出他要幹嘛,點了點頭:“突然說這個做什麼?”
修逸沒再說話,提筆沾墨作完三首,交給夥計。
青崖樓的老闆娘喜歡吟風弄雅,下面人也跟着沾了不少文墨,是有點底子的。夥計拿着修逸隨意寫就的詩作一看,連說幾聲好字,誇道:“公子真是捷才啊!”
說罷,他便拿着詩詞出了隔子間。樓下唱詩聲依舊不斷,全是些污耳朵的俗詩。
忽然,負責唱詩的夥計大喊幾聲安靜,清了清嗓子道:“青陽縣昭昭作儒詩一首!回頭往事竟成塵,我是東西南北身。白下沉酣三度夢,青衫淪落十年人。”
樓下先是默了會,再是響起如暴雨般的掌聲和誇讚:“好詩!入閣拜相都是俗人妄想,懷才不遇纔是儒生常事!”
唱詩的夥計喝茶潤了潤嗓子,繼續高聲道:“青陽縣昭昭作道詩一首!暗而明,虛而盈。水天秋色共,月晝夜潮平。無在不在,無生不生。諸塵隨起到,萬化得縱橫。”
“盡得老周之玄妙!”衆人讚不絕口,衝那唱詩的夥計道:“還有一首,快念!”
“唉……”唱詩的夥計笑着搖了搖頭,吊足了衆人胃口:“我原以爲這巨才名中的昭昭二字是‘昭昭兮未央’的意思,直到見了她作的這最後一首,才發現自己終究還是太膚淺了。”
他說廢話,座中立馬有人拿銅錢砸他:“少賣關子,快快念來!”
“淨智而昭昭,體空而寥寥。天心河淡月欲下,鬆頂雪寒春未消。”
上闕一出,衆賓客忽然靜了,彷彿出聲是對神明的不敬。
“三世遷流兮彈指可斷,萬年長久兮一念全超。恁麼來也,順風上潮!”
三首詩唱罷,無人再敢妄評,齊齊高聲道:“魁首!魁首!”
昭昭在樓上聽得一愣一愣的,正要問修逸落她的名幹嘛,門忽然開了。
一個管事模樣的男人走進來,把夥計們黑進兜的錢都放在桌上,笑盈盈道:“敢問二位,誰是昭昭?”
小多徹底醉死過去了,要栽不栽地歪在椅子上。修逸把他扶正,對管事道:“你面前這位姑娘就是。”
沒等昭昭否認,管事已經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大才!大才!我家掌櫃敬重您,想請您去頂閣一見!”
昭昭擺手想澄清,修逸卻指着窗邊風鈴木箋上的字,問道:“你竟不覺得那字眼熟?”
昭昭定眼細看,確實與那字似曾相識。思索之際,修逸湊到她耳邊,點破謎底:“這家酒樓的老闆便是雲州才女席應真,她雖不愛在人前露面,但比你盼着的那些酸腐文人高了不知多少。”
他輕聲說:“拜師的機會我給你了,至於攀不攀得上,全憑你自己。”